第14章 黎明(10)
- 約翰·克利斯朵夫(上冊)
- (法)羅曼·羅蘭
- 4902字
- 2018-02-05 17:18:48
祖父說作者叫做弗朗索瓦·瑪麗·阿斯萊,是個德國的青年音樂家,住在柏林,他從前認識的。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聽著,突然問道:
“那么您呢,祖父?”老人打了個寒噤。“什么?”他問。“您,您有沒有也作過這些東西?”
“當然,”老人的聲音有點兒不高興。
說完他不做聲了;走了幾步,又深深的嘆了口氣。這是他終身隱痛之一。他一向想寫戲劇音樂,可是靈感不幫忙。他紙夾里頭的確藏著他創作的一二幕樂譜[16];但他對它們的價值毫無把握,從來不敢拿給人家去評一評。
直到家里,他們倆再也不說一句話。兩人都睡不著覺。老人心里很難過,念著《圣經》安慰自己。克利斯朵夫在床上回想著當晚的情形,連小地方都記得,赤足的女郎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快睡著的時候,一句音樂忽然清清楚楚在耳邊響著,好像樂隊就在近邊;他不由得驚跳起來,昏昏沉沉的靠著枕頭想道:
“將來有一天,我也要寫這種東西。噢!我是不是能寫呢?”
從那時起,他唯一的欲望就是看戲,因為人家把看戲作為他工作的酬報,他對功課更上勁了。他老想著戲:上半星期想著過去的戲,下半星期想著下次的戲。他甚至怕上演的那天害病,這種恐懼使他常常覺得有三四種病的征象。到了那天,他吃不下飯,好像擔著重大的心事,騷亂不堪,跑去對時鐘看了幾十次,以為天不會黑的了。臨了他忍不住了,在售票房開門以前一個鐘點就出發,怕沒有位置;又因為他第一個到,對著空蕩蕩的戲池不免暗暗發急。祖父和他說過,有兩三次因為看客不多,演員寧可退還票價而停演。他注意來的人,數著:“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噢!不夠啊……人數老是不夠啊!”看到花樓或正廳里來了幾個重要的人物,他心又輕松了些,對自己說:“這一個,他們總不敢請他回去吧?為了他,總得開演吧!”——可他還是沒有把握,直要樂師們進了場才放心。但他到最后一刻還在發急,不知道會不會開幕,會不會像某一晚那樣臨時宣布更改戲碼。他山貓似的小眼睛瞅著低音大提琴手的樂譜架,瞧瞧譜上的題目是不是當晚演的戲。等到看清楚了,過了兩分鐘又看一下,只怕剛才看錯了……樂隊指揮還沒有進場,一定是害病了……幕后有人忙忙碌碌的亂做一堆,又是談話聲,又是急促的腳步聲。可是闖了禍,出了事嗎?還好,聲音沒有了。指揮已經在他的位置上。明明一切都準備好了……還不開場!是怎么回事呢?……他急壞了。——終于開演的記號響了。他的心跳了。樂隊奏著序曲,然后,克利斯朵夫有幾個鐘點在極樂世界中載沉載浮,美中不足的就是擔心這境界早晚要完的。
過了些時候,一件音樂界的大事把克利斯朵夫刺激得更興奮了。第一次使他激動的那出歌劇的作者,弗朗索瓦·瑪麗·阿斯萊要來了。他要親自指揮樂隊演奏他的作品。全城都為了這件事轟動起來。年輕的大音樂家正在德國引起劇烈的爭辯;十五天內,大家只談論他。可是他到了城里,情形又不同了。曼希沃和老約翰·米希爾的朋友們老講著他的新聞,把音樂家的起居生活說得那么離奇;孩子非常熱心的聽在耳里。想到大人物就在這兒,住在他的城里,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走著同樣的街道,他暗中激動到極點,只希望能見到他。
大公爵[17]把阿斯萊招待在他的府第里。除了上戲院去主持預奏會,音樂家難得出門,而逢到預奏的場合,克利斯朵夫是不能進去的;他又因為生性很懶,進出都坐著親王的車。因此克利斯朵夫很少瞻仰到他的機會;他只有一次看見他在路上過,而且只看見車廂底里的皮大氅,雖然他在路旁等了幾小時,用肘子左一下右一下的在人堆中鉆到第一排,還得想法不給人家擠掉。他又花了好多時間站在爵府外面,聽人家說哪兒是音樂家的臥室,他就遠遠的對那邊的窗子東張西望,聊以自慰。他往往只看到百葉窗:因為阿斯萊起得很晚,差不多整個上午窗子總是關著的。所以消息靈通的人說阿斯萊怕見日光,永遠過著夜生活。
末了,克利斯朵夫終于能靠近他的大人物了。那是舉行音樂會的一天。全城的人都到場。大公爵和他的家族占據了御用的包廂,高頭懸著冠冕,由兩個肥胖的小天使高高的舉在空中。戲院的布置像舉行什么大典一樣。臺上扎著橡樹的枝條和帶花的月桂。凡是有些本領的音樂家,都以能參加樂隊為榮。曼希沃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約翰·米希爾當著合唱隊的指揮。
阿斯萊一出現,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婦女們還站起來想看個仔細。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阿斯萊的相貌很年輕很清秀,可是有些虛腫,疲倦;鬢腳已經不剩什么,在蜷曲的黃頭發中間,頭頂有點兒禿了。眼睛是藍的,目光沒有神。淡黃的短髭下面,那張帶有嘲弄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那里微微扯動。他身軀高大,好似站不穩的樣子,可并非為了局促,而是由于疲倦或是厭煩。他的指揮的藝術靈活而帶點任性,整個高大而脫骱似的身子在那里波動,手勢忽而柔媚忽而激烈,像他的音樂一樣。可見他非常的神經質;而他的音樂也反映出這種性格。一向無精打采的樂隊這時也感染了那種震蕩顛動的氣息。克利斯朵夫呼吸迫促,雖然怕引起人家的注意,還是沒法安安靜靜的坐在那里;他煩躁之極,站起身子,音樂給了他那么劇烈那么突兀的刺激,逼得他搖頭擺腦,手舞足蹈,使鄰座的人大受威脅,只能盡量躲閃他的拳腳。而且全場的人都興奮若狂,音樂會的盛況比音樂本身更有魔力。末了,掌聲跟歡呼聲像雷雨似的倒下來,再加樂隊依照德國習慣把小號吹得震天價響,表示對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之下,不由得渾身哆嗦,仿佛那些榮譽是他受到的。他很高興看見阿斯萊眉飛色舞,像兒童一樣的心滿意足;婦女們丟著鮮花,男人們揮著帽子,大批的聽眾像潮水一般往舞臺擁過去。每人都想握一握大音樂家的手。克利斯朵夫看見一個熱烈的女人把他的手拿到唇邊,另外一個搶著阿斯萊放在指揮臺上的手帕。他莫名其妙的也想擠到臺邊,可是他要真的到了阿斯萊身邊,馬上會不勝驚惶的逃走的。他像頭羊似的低著腦袋在裙角與大腿之間亂鉆,想走近阿斯萊,——但他太小了,擠不過去。
祖父在大門口把他找到了,帶他去參加獻給阿斯萊的夜樂會[18]。那時已經天黑了,點著火把,樂隊里全體人員都在場,所談的無非是剛才聽到的神妙的作品。到了爵府前面,大家靜悄悄的集中在音樂家的窗下。雖然阿斯萊跟眾人一樣早已知道。可是大家還裝得非常神秘,在靜寂的夜里開始演奏阿斯萊作品中最著名的幾段。阿斯萊和親王在窗口出現了,眾人對他們歡呼,而他們倆也對大家行禮。親王派了一個仆人來請樂師們到府里去。他們穿過大廳,壁上滿是油畫,繪著戴盔的裸體人物:深紅的皮色,做著挑戰的姿勢;天上蓋著大塊的云像海綿一般。另外也有男男女女的大理石像,穿著鐵片做的短裙。地毯那么柔軟,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后來進入一間大廳,光亮如同白晝,桌上擺滿著飲料和精美的食物。
大公爵就在那間屋里,可是克利斯朵夫看不見他:他心目中只有阿斯萊一個人。阿斯萊迎著樂師走過來,向他們道謝,他一邊說一邊找字,趕到句子說到一半想不出下文,便插一句滑稽的俏皮話,引得眾人都笑了。然后大家開始吃東西。阿斯萊特別把四五個藝術家請在一邊,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也找了來,恭維了一番。他記得最先演奏他作品的那些人里頭就有約翰·米希爾;又提到他常常聽見一個朋友,祖父從前的學生,說他如何如何了不起。祖父不勝惶恐的道謝,回答了幾句過火的奉承話,連極崇拜阿斯萊的克利斯朵夫聽了也非常難為情。但阿斯萊似乎覺得挺舒服挺自然。等到祖父不知所云的說了一大堆,沒法接下去的時候,便把克利斯朵夫拉過去見阿斯萊。阿斯萊對克利斯朵夫笑了笑,隨手摸著他的頭;一知道孩子喜歡他的音樂,為了想見到他已經好幾晚睡不著覺,他便抱起孩子,很親熱的向他問長問短。克利斯朵夫快活得面紅耳赤,緊張得話也不會說了,望也不敢望了。阿斯萊抓著他的下巴頦兒,硬要他抬起頭來。克利斯朵夫先偷偷的張了一下:阿斯萊眼睛笑瞇瞇的,非常和善;于是他也笑了。然后,他覺得在他心愛的大人物的臂抱中那么快樂,那么幸福,以至眼淚簌落落的直掉下來。阿斯萊被這天真的愛感動了,對他更親熱,把他擁抱著,像母親一樣溫柔的和他說話。同時他盡挑些滑稽的話,呵孩子的癢,逗他發笑;克利斯朵夫也禁不住破涕為笑了。一會兒他已經跟他很熟,毫無拘束的回答阿斯萊的話,又自動咬著阿斯萊的耳朵說出他所有的小計劃,仿佛他們倆是老朋友,他說他怎樣想做一個像阿斯萊那樣的音樂家,寫出像阿斯萊那樣美妙的作品,做一個大人物等等。一向怕羞的他居然放心大膽的說著,可不知道說些什么,他出神了。阿斯萊聽著他的嘮叨笑開了,說:
“等你大了,成為了一個音樂家的時候,你得上柏林來看我,我可以幫你的忙。”克利斯朵夫快活得答不上話。阿斯萊便跟他開玩笑說:
“你不愿意嗎?”克利斯朵夫拼命搖頭,搖了五六次,表示決不是不愿意。
“那么一言為定嘍?”克利斯朵夫點點頭。
“那么你親我一下啊!”克利斯朵夫把胳膊勾著阿斯萊的脖子,使勁的抱著他。
“哎啊,小家伙,你把我弄潮了!放手!你擤擤鼻子好不好!”
阿斯萊一邊笑一邊親自替又羞又喜的孩子擤鼻子。他把他放在地下,拉他到桌子旁邊,把糕餅塞滿了他的口袋,說道:
“再會了!別忘了你答應的話。”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有點飄飄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懷著一腔熱愛,目不轉睛的看著阿斯萊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動作。可是忽然有句話使他聽了很奇怪。阿斯萊舉起杯子,臉色頓時緊張起來,說道:
“我們在這種快樂的日子也不該忘了我們的敵人。那是永遠不應該忘掉的。我們沒有被打倒并不是因為他們留情。我們也用不著為了他們的生存而留情。所以我的干杯祝賀對有些人是除外的!”
大家對于這古怪的祝詞笑著鼓掌;阿斯萊也跟著大家一起笑,又像剛才一樣的高興了。但克利斯朵夫心里很不痛快。雖然他崇拜阿斯萊,不敢議論他的行為,可是他覺得今天晚上應當和顏悅色,只有些快樂的念頭才對,阿斯萊想到那些丑惡的事未免太掃興了。可是這個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很快就被過度的歡樂和在祖父杯子里喝的一點兒香檳酒趕跑了。
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語的說個不停,阿斯萊對他的恭維使他高興極了,他大聲的說阿斯萊是個天才,一百年只會出一個的那種天才。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把他像愛情那樣的醉意都藏在心里:啊!他親過他,抱過他!他多好!多偉大!他在小床上熱烈的抱著枕頭想道:
“噢!我為他死也甘心的,甘心的!”
光明的流星在小城的天空照耀了一晚之后,克利斯朵夫精神上便受到確切不移的影響。在他整個的童年時代,阿斯萊變成他的模范,他的眼睛始終盯住了他。學著阿斯萊的樣,六歲的孩子也決心要寫音樂了。其實好久以前,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在那里作曲了,他沒有知道自己作曲的時候已經在作曲了。
對一個天生的音樂家,一切都是音樂。只要是顫抖的,震蕩的,跳動的東西,大太陽的夏天,刮風的夜里,流動的光,閃爍的星辰,雷雨,鳥語,蟲鳴,樹木的嗚咽,可愛或可厭人聲,家里聽慣的聲響,咿咿啞啞的門,夜里在脈管里奔流的血,——世界上一切都是音樂;只要去聽就是了。這種無所不在的音樂,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響。他所見所感,全部化為音樂。他有如群蜂嗡嗡的蜂房。可是誰也沒注意到,他自己更不必說了。
像所有的兒童一樣,他一天到晚哼個不停。不論什么時候。不論做著什么事:——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時候,——躺在祖父屋子里的地板上,手捧著腦袋,看看書中的圖畫的時候,——在廚房里最黑的一角,薄暮時分坐在小椅子里惘然出神的時候,——他的小嘴老是在那里咿咿唔唔,閉著嘴,鼓著腮幫,卷動舌頭他這樣會毫不厭倦的玩上幾小時。母親先是沒有留意,然后不耐煩的叫起來了。
等到這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使他厭煩了,他就想活動一下,鬧些聲音出來。于是他編點兒音樂,給自己直著嗓子唱。他為了日常生活不同的節目編出不同的音樂。有的是為他早上像小鴨子一般在盆里洗臉時用的。有的是為他爬上圓凳坐在可惡的樂器前面時用的,——更有為他從凳上爬下來時用的(那可比爬上去時的音樂明朗多了)。也有為媽媽把湯端上桌子時用的:——那時他走在她前面奏著軍樂。——他也有氣概非凡的進行曲,一邊哼一邊很莊嚴的從餐室走向臥室,有時他趁此機會和兩個小兄弟組織一個游行隊伍:三口兒一個跟著一個,一本正經的走著,各奏各的進行曲。當然,最美的一支是克利斯朵夫留給自用的。什么場合用什么音樂都有嚴格的規定,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會用錯。別人都會混淆,他可對其中細微的區別分辨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