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花扇
- (清)孔尚任著 夏清影校注
- 2539字
- 2019-01-03 18:55:54
第四出 偵戲
明崇禎十六年(1643)癸未三月南京褲子襠阮大鋮私宅
(副凈扮阮大鋮憂容上)
【雙勸酒】
前局盡翻,舊人皆散,飄零鬢斑,牢騷歌懶。
又遭時流欺謾,怎能得高臥加餐。
下官阮大鋮,別號圓海,詞章才子,科第名家。
正做著光祿吟詩,恰合著步兵愛酒
。
黃金肝膽,指顧中原;白雪聲名,驅馳上國
。
可恨身家念重,勢利情多;偶投客魏之門,便入兒孫之列。那時權飛烈焰,用著他當道豺狼;今日勢敗寒灰,剩了俺枯林鸮鳥,人人唾罵,處處擊攻。細想起來,俺阮大鋮也是讀破萬卷之人,什么忠佞賢奸,不能辨別?彼時既無失心之瘋,又非汗邪
之病,怎的主意一錯,竟做了一個魏黨?(跌足介)才題舊事,愧悔交加。
罷了!罷了!幸這京城寬廣,容的雜人,新在這褲子襠里買了一所大宅,巧蓋園亭,精教歌舞,但有當事
朝紳,肯來納交的,不惜物力,加倍趨迎。倘遇正人君子,憐而收之,也還不失為改過之鬼。(悄語介)若是天道好還,死灰有復燃之日。我阮胡子呵,也顧不得名節,索性要倒行逆施了!這都不在話下。昨日文廟丁祭,受了復社少年一場痛辱,雖是他們孟浪
,也是我自己多事。但不知有何法兒,可以結識這般輕薄。(搔首尋思介)
【步步嬌】
小子翩翩皆狂簡,結黨欺名宦,風波動幾番。
挦落吟須,捶折書腕
。
無計雪深怨,叫俺閉戶空羞赧。
(丑扮家人持帖上)
地僻疏冠蓋,門深隔燕鶯。
稟老爺,有帖借戲。
(阮看帖介)通家教弟陳貞慧拜。(驚介)阿呀!這是宜興陳定生,聲名赫赫,是個了不得的公子,他怎肯向我借戲?(問介)那來人如何說來?
(家人)來人說,還有兩位公子,叫什么方密之、冒辟疆,都在雞鳴埭
上吃酒,要看老爺新編的《燕子箋》,特來相借。
(阮吩咐介)速速上樓,發出那一副上好行頭;吩咐班里人梳頭洗臉,隨箱快走。你也拿帖跟去,俱要仔細著。
(家人應下)
(雜抬箱,眾戲子繞場下)
(阮喚家人介)轉來。(悄語介)你到他席上,聽他看戲之時,議論什么,速來報我。
(家人)是。(下)
(阮笑介)哈哈!竟不知他們目中還有下官,有趣!有趣!且坐書齋,靜聽回話。(虛下)
(末巾服扮楊文驄上)
周郎扇底聽新曲,米老船
中訪故人。
下官楊文驄,與圓海筆硯至交,彼之曲詞,我之書畫,兩家絕技,一代傳人。今日無事,來聽他燕子新詞,不免竟入。(進介)這是石巢園,你看山石花木,位置不俗,一定是華亭張南垣
的手筆了。(指介)
【風入松】
花林疏落石斑斕,收入倪黃畫眼。(仰看,讀介)
“詠懷堂,孟津王鐸書”, (贊介)寫的有力量。(下看介)一片紅毹
鋪地,此乃顧曲之所。
草堂圖里烏巾岸,好指點銀箏紅板。(指介)
那邊是百花深處了,
為甚的蕭條閉關?敢是新詞改,舊稿刪。(立聽介)
隱隱有吟哦之聲,圓老在內讀書。(呼介)圓兄,略歇一歇,性命要緊呀!
(阮出見,大笑介)我道是誰,原來是龍友。請坐,請坐!(坐介)
(驄)如此春光,為何閉戶?
(阮)只因傳奇四種,目下發刻;恐有錯字,在此對閱。
(驄)正是,聞得《燕子箋》已授梨園,特來領略。
(阮)恰好今日全班不在。
(驄)那里去了?
(阮)有幾位公子借去游山。
(驄)且把抄本賜教,權當《漢書》下酒罷。
(阮喚介)叫家僮安排酒酌,我要和楊老爺在此小飲。
(內)曉得。
(雜上排酒果介)(驄、阮同飲,看書介)
(驄)
【前腔】
新詞細寫烏絲闌,都是金淘沙揀。
簪花美女心情慢,又逗出煙慵云懶。
看到此處,令人一往情深。
這燕子銜春未殘,怕的楊花白,人鬢斑。
(阮)蕪詞俚曲,見笑大方。(讓介)請干一杯。(同飲介)
(家人急上)
傳將隨口話,報與有心人。
稟老爺,小人到雞鳴埭上,看著酒斟十巡,戲演三折,忙來回話。(阮)那公子們怎么樣來?
(家人)那公子們看老爺新戲,大加稱贊。
【急三槍】
點頭聽,擊節賞,停杯看。
(阮喜介)妙!妙!他竟知道賞鑒哩。(問介)可曾說些什么?
(家人)他說
真才子,筆不凡。
(阮驚介)阿呀呀!這樣傾倒,卻也難得。(問介)再說什么來?
(家人)
論文采,天仙吏,謫人間。
好教執牛耳,主騷壇
。
(阮佯恐介)太過譽了,叫我難當,越往后看,還不知怎么樣哩。(吩咐介)再去打聽,速來回話。
(家人急下)
(阮大笑介)不料這班公子,倒是知己。(讓介)請干一杯。俺呵!
【風入松】
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閱風流舊案,
花樓雨榭燈窗晚,嘔吐了心血無限。
每日價琴對墻彈,知音賞,這一番。
(驄)請問借戲的是那班公子?
(阮)宜興陳定生、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都是了不得學問,他竟服了小弟。
(驄)他們是不輕許可人的。這本《燕子箋》詞曲原好,有什么說處?
(家人急上)
去如走兔,來似飛烏。
稟老爺,小的又到雞鳴埭,看著戲演半本,酒席將完,忙來回話。(阮)那公子又講些什么?
(家人)他說老爺呵!
【急三槍】
是南國秀,東林彥,玉堂班
。
(阮佯驚介)句句是贊俺,益發惶恐。(問介)還說些什么?
(家人)他說為何
投崔魏,自摧殘。
(阮皺眉,拍案惱介)只有這點點不才,如今也不必說了。(問介)還講些什么?
(家人)話多著哩,小人也不敢說了。
(阮)但說無妨。
(家人)他說老爺
呼親父,稱干子,忝羞顏,
也不過仗人勢,狗一般。
(阮怒介)阿呀呀!了不得,竟罵起來了。氣死我也!
【風入松】
平章風月有何關,助你看花對盞,新聲一部空勞贊。
不把俺心情剖辯,偏加些惡謔毒訕,這欺侮受應難。
(驄)請問這是為何罵起?
(阮)連小弟也不解,前日好好拜廟,受了五個秀才一頓狠打。今日好好借戲,又受這三個公子一頓狠罵。此后若不設個法子,如何出門。(愁介)
(驄)長兄不必吃惱,小弟倒有個法兒,未知肯依否?
(阮喜介)這等絕妙了,怎肯不依。
(驄)兄可知道,吳次尾是秀才領袖,陳定生是公子班頭,兩將罷兵,千軍解甲矣。
(阮拍案介)是呀!(問介)但不知誰可解勸?
(驄)別個沒用,只有河南侯朝宗,與兩君文酒至交,言無不聽。昨聞侯生閑居無聊,欲尋一秦淮佳麗。小弟已替他物色一人,名喚香君,色藝皆精,料中其意。長兄肯為出梳櫳之資,結其歡心,然后托他兩處分解,包管一舉雙擒。
(阮拍手笑介)妙!妙!好個計策。(想介)這侯朝宗原是敝年侄,應該料理的。(問介)但不知應用若干。
(驄)妝奩酒席,約費二百余金,也就豐盛了。
(阮)這不難,就送三百金到尊府,憑君區處便了。
(驄)那消許多。
(驄)白門弱柳
許誰攀,
(阮)文酒笙歌俱等閑;
(驄)惟有美人稱妙計,
(阮)憑君買黛畫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