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莊周及其后學
第一節 莊周
莊子,名周,字子休,宋蒙人,據說曾作蒙漆園吏。《史記》說他與齊宣王、楚威王同時,但據《初學記》卷二十七所引的《韓詩外傳》的記載楚頃襄王曾遣人聘請他的故事,《莊子》的《說劍》篇中記著莊子諫趙惠文王的故事,楚頃襄王是公元前298—前263年時代的人,趙惠文王也是公元前298—266年時代的人,所以,莊子也大約是這個時候的人,稍后于孟子。
研究莊子的學說的資料,有現存的莊子三十三篇,大別為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據說其中內篇七篇是莊周的手筆,此外的是后學附加的。但是仔細地一研究,內篇中也很混雜了新的文章,哪一些是真正的莊周的學說,實難判斷。但廣集先秦著述中品評莊子的話來推究,莊周學說的中心是齊物說及全性說,前者在《齊物論》篇中論述,后者在《養生主》篇及《逍遙游》篇中論述,所以,把這兩點當做莊周的思想是很適當的吧。
莊周的齊物論,是繼承田駢的貴齊說的,田駢把生死古今看作齊等,莊周也記載著相同的思想。田駢是齊宣王時代居于稷下的學者,莊子稍后于田駢,似乎不曾去過稷下,但田駢也于晚年離齊赴薛,薛與宋很近,莊周受田駢的影響,是在田駢移薛之后的事吧。
據《齊物論》篇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但是人們都不明白這“為一”之理,常常差別萬物,爭是非真偽,這是完全因為“道”隱而不明,“言”則流于浮華而不盡真理的緣故。所以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這便是:是非真偽的差別,所以顯現出來,是因為不見全體,而執著于一局部的緣故。天地間的萬物,是互相因地存在著的,所以可以說:“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而且,這不單在空間的方面互相依存,在時間的方面也是相因的,因此,在這里叫作死,在那邊叫作生,不能不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切現象,都是如此地在空間的及時間的兩方面相因地存在著的,所以,萬物是成為一個體系而存在的,不能孤立地存在的。因此,把這個和那個分離開來,加以是非然否的批判,是錯誤的。
一切的現象,在一方面有“可”的地方,在別一方面,定有“不可”的地方;但這可否的評價,是因為偏于一方面而起的,從“道”的全體上來看,既沒有“可”,也沒有“不可”,萬物是一體的。例如,現象如輪轉的環,站在環的左面來看右面,左面看去很好,右面看去很壞;站在上面來看下面,上面看去很好,下面看去很壞。但這些都是偏于一方面的見解,不是公平的判斷,如其要下公平的判斷,非站在環的中央來看不可;到一站在環的中央的時候,彼此的相對,便自然地消滅了,便感到一切的現象都是無窮盡地在運轉的了。把這個彼此的對立的消滅的境界,叫作“道樞”。
萬物都出于道,但是,是道的一個局部,不是全體。于是乎,甲與乙相對立的優劣的比較便發生了;但是,萬物都出于道,都有著應該如此的理由,從這一點上來看,萬物都是絕對的,平等的,這叫作“天鈞”。所謂“天鈞”,也寫作“天均”,是“自然的平等”的意思,指萬物各自的絕對性。于是,莊子說,人們居住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和之以是非,而體于天鈞”。所謂“和之以是非,而體于天鈞”,是舍棄人類的知識,而隨循自然的平等性的意思。
莊周的哲學,胚胎于田駢,這已在上面敘述過了,但他的處世論,我以為是出于楊朱的。楊朱的主張,前面說過,用一句話來概括,可以歸諸“全性保真”這四個字中。莊子也在《養生主》篇中說: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真),可以全生(性),可以養親(身),可以盡年。
這是強調全性保真說。就是,依據這一段話,莊子是說不為了名而行善,也不作那觸犯刑罰的惡,如其依據人類身內的欲求而行動,那么,便能保其本真全其本性,養身,全天年,這與楊朱的思想全然相同。又楊朱為了全性保真,說非舍棄壽、名、位與貨的四項不可;莊周也在《逍遙游》篇中,力說非去掉名、功與己不可。所謂名與功,相當于楊朱的名、位與貨;只“己”這一個字,是楊朱所不說的。楊朱,如孟子所非難的那樣,是為我主義的人,是特別重視“己”的,所以,不敢說去己;莊子卻教導說,己也要舍棄。莊周的說去己,是說舍棄以自己為標準的是非利害的判斷,而應該依據萬物齊同之理,悠悠自適的;他的所以說去己,是采取田駢的貴齊說的結果。于是到了莊周,巧妙地把田駢的哲學與楊朱的處世論結合起來,成了一家之學。人類的真性,楊朱解釋為色食之欲;但據莊周,便成了離去是非的判斷、彼我的相對而顯現的自然的真性了。
前面已經說過,《莊子》的外、雜篇,是莊周的后學附加的,其成立的年代,各部分不同,所以其中的思想也自然不同了。仔細地敘述這些部分,這在這部小著述中是不可能的事。現在,單就下列二點事敘述一下:關于成為莊周的齊物說之中心的“天鈞”的思想之進化;對于全性說的性的思想之進化。
《齊物論》篇中所謂的“天鈞”,是自然均平之理的意思。但在《寓言》篇中,卻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這是說,天地間萬物,由同一種子而出,變化為種種的形狀,如環一樣地回旋的,這叫作天鈞,也叫作天倪。所謂“天倪”,是“天研”的假借,“研”字與“磨”字同義,所以,這是把天地萬物的變化而回旋的,比之于磨石的回旋的。因此,天鈞也成了自然的陶鈞的意思,而不是均平齊等的意思了。《至樂》篇,更說明萬物的變化的狀態:
種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嬪之衣,生于陵屯,則為陵舃。……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
這一段文章中的“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的“機”字,與“種有幾”,是同一個字,把它與《寓言》篇中“萬物皆種也”的話比較起來觀察,我們可以想象,《寓言》與《至樂》的作者,對于天地間萬物的變化,從生物學上來看,以為由同一種子而出,轉轉地變化的。這與莊周《齊物論》中的思想來比較,是大大地轉化了的思想。現存的《齊物論》篇的底末了,有著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抑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謂之“物化”。
的話,物化的思想,也是要與《寓言》與《至樂》的思想相對勘才能理解的,怕不是莊周自己的思想。因為《齊物論》的后半,是移入了外篇的文章的,載著比前半稍后的思想。所以,在前半,把天鈞用作自然均平的意思;后半,卻用天倪來代替了天鈞,天倪即天研,是把宇宙譬諸陶鈞或磨旋的話。
第二節 莊周后學的復性說
莊周的處世道德,可以歸之于全性這兩個字,這已在上面敘述過了。但在莊周后學之間,有從全性轉而倡復性的。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留(流)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天地》)
上列的一節,是說明人性的本源在于泰初的無,說修性便是復歸于泰初。這所謂復歸于泰初,叫作復初,修其性叫作反性或者復情。那么,反性或者復初,如何才能做呢?《繕性》篇中,說反性之道,在于養恬,《刻意》篇中,說在于去知巧而合于虛無恬淡天德。這些,都是莊周不曾明言過的思想,是莊周后學發展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