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革的邏輯(修訂版)
- 周其仁
- 19423字
- 2019-01-03 19:28:03
農民、市場與制度創新
——包產到戶后農村發展面臨的深層改革
我國農村的經濟體制改革,從1978年安徽、四川等地又一次實行包產到戶算起,已經過去了整整8個年頭。這場動機和手法都比較樸素的改革,扭轉了當初深陷于“貧窮社會主義”困境的農村經濟政治形勢,促使中國農村生產力引發了一場令世界矚目的偉大解放。
像歷史上許多重大的改革那樣,包產到戶后所引發出來的問題,比它直接解決了的問題來得更為廣泛和深刻。正當國內外輿論普遍肯定中國農村改革大功告成的時候,更深層的改革任務卻連同著它們極為繁難的特性一起,一下子從農村現實中露了頭。越來越多的農民、農村工作者和研究者,都用不同的方式表達著對農村面臨的新問題的困惑,表達著對解決這些新問題前景的困惑。這個絕對不應掩飾和回避的現實,表明大規模發展現代商品經濟,超越了中國農村以往積累的全部經驗。
正視中國農村發展面臨的深層改革任務,并探索其解決之道,是對包產到戶8年的最好紀念。深層改革任務是由改革的歷史引出的,因此,重新清理近年的歷史線索,可能有助于對新任務的把握。
財產權利和身份自由:農民的雙重解放
農村改革的主體是農民。改革解放了生產力,最根本的是解放了生產者。包產到戶編年史的中心線索,是農民狀況的變化。在經濟方面,財產權利具有根本的意義。
改革前的中國農民只擁有很少一點歸他們所有的財產。1978年每個農戶平均擁有3.64間住房,估價不超過500元;年末擁有32.09元儲蓄;有很少一點實物儲蓄,如余糧和存欄家畜;還有數量微不足道的一點簡單農具。估計全國農民自有財產不足800億元。此外,農區每戶有0.5~0.7畝自留地,歸集體所有但由農戶占用,原則上限于自給蔬菜和部分口糧;牧區還有少量自留畜。考慮到當年全國農民對國家銀行、信用社和社隊集體負有數額可觀的債務,那么,改革前的中國農民幾乎已近于農村無產者。這是1956年高級社取消了農民入社土地分紅制度以來20多年歷史的一個結果。
那時,農村財產的唯一主體是人民公社集體。根據抽樣調查,1978年每個公社擁有固定資產305.9萬元,推算全國總額為1614.6億元,全國的集體耕地估值為12665億元。此外,還有55.6億元集體存款和若干公共存糧。抵銷掉集體所負債務之后,人民公社財產總額共約14335億元,其中地產占88.4%。
幾乎一切財產都歸集體公有,作為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社會主義改造“要求過急、速度過快、工作過粗”的產物,遺留下一系列嚴重問題。農民在理論上是集體經濟的主人,但他們與集體財產之間的實際關系卻始終未能名副其實,“政社合一”的體制導致財產權利對行政權力的附屬。即使后來所謂的“三級所有”,也由于其內部各層權利界限的天然模糊性,構成了人民公社時代“平調”之風不絕于史的制度性原因。在每一級集體內部,公有財產的形成、支配及其收益的分配,普遍沒有形成穩定的、有法律保障的規范,靠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充當集體財產的保護神,至少到了大規模的“四清”運動中就已被看清根本不可能奏效。事實上,“集體的、公有的財產關系”并沒有普遍構成改革前廣大農村的真正現實,相當一些地方,集體財產的勞動農民公有性質完全被侵蝕得面目全非。這當然無法使農民建立起對集體經濟的基本信任,他們甚至不把集體財產看作是自己也有一份在內的共有財產。那時最通行的行為表現是:農民與“公共財產”相結合來從事勞動的積極性低落,集體大田的生產率差不多只及農民小塊自留地的1/7~1/5;農民對社區范圍內的公共事務和利益的興趣和責任感沒有持續培植起來;部分農民,只要有機會就會參與集體財物的侵占和蠶食。
改革前的農村經濟體制,對農民擇業、遷移和改變社會身份的自由,也設置了種種束縛和限制。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前,農民招工、搬遷和謀生的自由還比較大,但隨后發生了一系列逆轉。50年代末的“大躍進”終于導致60年代初近2000萬人口重新回到農村,從此農村的非農化和城鎮化基本停滯了。人民公社的口糧制度、工分制度和戶籍制度都朝著嚴禁農民流動的方向完備起來,農民被強制束縛于他們生身的土地上。到了“用無產階級專政來辦農業”的時代,不僅農民改變社會身份的自由喪失殆盡,而且連農民怎樣當農民的自由也在相當程度上遭到剝奪。此時的農民盡管“無產”,但絕不可能“像鳥一樣自由”,結果對經濟發展和人口素質的提高產生了深遠的不良影響。
1978年全國農民人均年度純收入為133.57元(《中國統計》,1985,第9頁),比1975年增長60.62元,年平均遞增率只有2.9%(《中國統計》,1985,第5—7頁)。是年約有2億人口尚不得溫飽。當時一個貧困地區的省委在一份報告中寫道:過去我們不僅剝奪了農民的財產,也剝奪了農民的自由,這是造成農民貧困狀況幾十年改變甚少的兩個重要根源。農民之所以至今還沒有起來打扁擔,主要是由于我黨在戰爭年代與農民有過非常牢靠的血肉關系,后來又結束了戰爭,建立了人民政權,并給了農民幾十年和平生活。但如果今后還不對過去的農村政策做出重大調整,農民終究會起來打我們的扁擔。這篇警世之言的適用性顯然超出了貧困地區的范圍。
幾億農民的財產權利缺乏基本保障,身份自由受到嚴格限制,不能完全用意識形態方面對馬克思學說的“誤解”來加以解釋。經濟方面的根源是我國國家工業化面臨的特殊困難及對解決問題方式的選擇。工業化需要巨額資金的積累,在落后的農業國,積累的主要來源當然只能是“農民的貢賦”。貢賦可以是公開的,例如日本明治以后的重租重稅;也可以是隱蔽的,例如價格剪刀差。中國選擇的是后一種形式:采用農產品的國家定價形式,從農民手中低價統購,又對城市居民和工業企業低價統銷,用以維持大工業的低工資和低原材料成本,提供不斷產生超額利潤的條件,最后又通過大工業利稅上繳,集中起國家工業化的建設基金(宋國青、羅小朋)。這就是統購統銷制的經濟內容。但低價統購總要引起農民的不滿,由此采用的一系列配套措施有其內在的必然邏輯。
在生產領域,歸并農民獨立的土地權利,嚴禁土地流失以抑制地租對農產品價格上升的推動作用;限制農業勞動力流動,壓低勞動的機會成本以維持農產品的低工資成本。
在分配領域,對農民一手低價統購,一手低價供應農用生產資料和無償投資作為補償;對城市的居民,則一手配給低價食物和其他福利,一手保持低工資。
在流通領域,實行購銷的國家壟斷經營,關閉市場、限制區際交易、嚴禁長途販運。
統購統銷服務于國家工業化的積累目標,形成了一套相當完善的制度。它在農村的組織基礎,就是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高小蒙,1986)。
這樣看來,改革前農民的權利和自由狀態雖然很大程度上具有前現代化的特征,卻是服務于現代化(工業化)進程的基本目標的。據估計,30年來在農產品價格剪刀差形式內隱蔽的農民總貢賦為6000億元以上,這是中國農民對國家工業化做出的歷史性貢獻。
問題不在于農民貢賦的歷史必要性,而在于貢賦方式的效率。統購統銷制總的政策方向是抑制商品經濟在我國的發展,但落后國的工業化卻時時感到商品經濟猛烈的沖動。原有經濟體制非伴有意識形態和政治方面的高壓不可,否則自發的商品經濟浪潮足以改變早期國家工業化的經濟流程。高強度的資源動員奠定了我國工業化的物質基礎,但工業化成果的消化和工業化效率的提高卻必須依托于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見周其仁,1993)。在農村,剝奪農民財產和限制其身份自由對生產力的禁錮還在高級社和人民公社創建之初就被發現了,甚至在1956年下半年,浙江永嘉縣就萌發了第一次包產到戶的浪潮。爾后20多年時間內,“資本主義”批而不絕,“小生產勢力”打而不倒,都從反面度量出原有體制僅僅是對經濟生活內在矛盾的一種壓制,而絕不是一種解決方式。囿于此期間國家政權的使用方向與社會體制的需要不相一致,甚至背道而馳,因此,改革沒有可能成為現實。農民對人民公社體制的反抗,消極地體現在極低的農業生產率上:農產品供給的匱乏、農民的貧困以及國內市場的狹窄,成為整個國家經濟發展的瓶頸。年積月累的現實似乎可以說明一切都是先天的自然:天氣就是這樣,土地就是這樣,農民就是這樣,農業就是這樣,誰有辦法去改變?
改革成為改變當時狀況不合理程度的一面鏡子。20世紀70年代末,首先在群眾長期窮困、不得溫飽的地方揭竿而起并迅速見效的包產到戶,才顯露出種種問題原來有另一種解決的途徑。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思想路線的鼓舞下,包產到戶的潮流只用了兩三年的時間便席卷全國,它像閃電一樣揭示出一個基本事實:幾乎全體農民都擁護對人民公社制度進行根本性改革。1984年底,全國569萬個生產隊中,繼續維系原有統一經營方式的不足2000個,僅占0.04%,其余全部包產、包干到戶。
包產到戶并沒有高舉“改革所有制”的大旗。但是,承包產量從一開始就以分戶承包集體財產(主要是地產和農機具)為必要前提。其結果大大刺激了總產出和剩余產品的增加,反過來又給了農民把歸自己所得的剩余產品再行投資,并逐步形成私有財產的權利。承包集體財產與農民自有財產形成之間的內在聯系,雖然很晚才引起注意,但回過頭來看,這正是農村財產關系變革的起點。
隨后,原有集體財產的存在形式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它表現在:(1)集體所有的不動產,主要是幾乎全部的耕地,以及相當一部分水面、草場、山林、荒灘等,都已承包給農戶獨立經營,收益在農戶和集體之間分成,承包的年限在1984年后普遍已延長到15年以上。1985年全國耕地價值20000億元,平均每個農戶承包占有地產10500元。(2)另一部分集體的牲畜和大中型農機具等,經折價處置,實物流轉到農戶,折價款則留歸集體,1985年末,推算已流轉到農戶的集體資產當在200億元以上。(3)原社隊企業的固定資產,部分承包給企業集體或經理(廠長)經營,部分作價折股歸還生產隊或農民,并吸收新的股份重新組成新的企業實體,部分折價轉賣給農民個人。1985年末,全國鄉村兩級企業實體固定資產原值750.38億元,其中約90%以上已運用各種形式承包或折股。
改革重建了農戶私有的財產權利。根據住戶調查資料,1985年全國平均每個農戶擁有的生產性固定資產、私人住房、現金和儲蓄存款、余糧等項加總額為3812.77元,推算當年全國農戶總資產在7000億元以上。這部分財產增長最為迅速,按相同口徑計算已經比1981年增長了1.68倍,年平均增長27.37%。
適應擴大經營規模的要求,在部分財產基礎上,形成了一批超越家庭范圍,但又截然不同于原有集體模式的新經濟聯合體、合作企業和私人企業等新的財產主體。1985年,全國合乎統計指標要求的新經濟聯合體共48.47萬個,擁有固定資產48.81億元。同年,由部分社員聯營的合作企業、其他形式的合作企業等共擁有資產估值210億元。此外,農村私人企業也正在發展,據對1985年全國129.3萬個從事第二、三產業的專業戶的統計,其中每戶雇請幫工、徒工8人以上的共18169戶,平均每戶雇工10.97人。這批專業戶實際初具私人企業的雛形,推算資產總額約為10億元。
上述變化交織成一幅中國農村財產關系的新畫面。為了有個總的把握,我們用來源不一、且精度都有限的數據勾勒出當前的總圖景:農村財產總額為30000億元,其中20000億元地產為集體所有,農戶獨立承包經營;生產性固定資產投資共2700億元,其中農戶擁有的占55%,新聯合體占1.78%,原有集體占42.43%,私人企業占0.07%;非生產性住房共約5000億元,農戶占90.6%。此外尚有2000億元以上貨幣及實物儲蓄,農民家庭占60%以上。
現在農民的財產,大部分為非生產性的房產(占62.42%),生產性固定資產只占20.79%。在農戶自有的生產性固定資產中,役畜、大型鐵木農具和農林牧漁機械又占57.4%,外加一部分現金和實物,這些都必須同承包的集體土地相結合,才能從事生產活動。改革前集體通過統一經營和對收益的直接支配來實現對土地和其他財產的所有權,現在主要通過獲取農戶上交的承包金來實現。1985年平均每個農民向集體上交的承包金額為10.79元,全國總上交為90億元;加上全部鄉村兩級企業賬面上交集體的利潤67.73億元(實際數額不限于此),集體年度的財產發包所得當在150億元以上,比1978年集體提留(103億元)增長了45.6%。因此,這場8億農民深深參與其中的財產變革,盡管也不可避免地包含一些財產重分的因素,但其主流卻是在迅速增長的財產總量中,形成新的財產主體。
肯定農民的財產權利,相應就要求擴大農民從事經濟活動的自由。在中國,幾億農村勞動力面對20億畝耕地,經濟活動的空間顯然過于狹小。因此,擴大農民的經營自由,就不能僅限于擴大從事農業活動的自由,而必須擴大農民從事非農產業活動,進而擴大改革其社會身份的自由。1978年以后,中共中央、國務院陸續發布了一系列重要政策文件,逐步解除了原有體制對農民經營自由的重重禁錮。從肯定多種經營方針,明確社隊企業的地位,承認多種所有制和經濟形式的存在,允許土地轉包,繁榮小集鎮政策,直到允許農民進城經營各類工商服務業,甚至自理口糧落戶,這都是過去幾十年間不可想象的方向性改變。
1979—1985年,我國已有4577.2萬農村勞動力從農副業活動轉向非農產業活動;同期,城鎮人口凈增12700萬,此外還有約幾十萬至上百萬農民作為流動人口常年停留于城市中謀求各種營生;農村年度外出的臨時(合同)工勞動力達600萬;城鎮每年擴大就業的人數中來自農民的約有100萬左右。就是說,近年約有1/5的農民改變了就業范圍、居住地點和實際社會身份,使得他們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和社會交往方式等多方面發生了質的變化。1989年農村鄉鎮勞動力的分類已達12個大門類,其中非季節性和臨時從事農林牧副漁業以外的勞動力占19%。這些在實際上已經扮演著新的社會角色的“農民”,只有兩點還不同于原體制下的城市人口:(1)沒有由國家全包下來;(2)還在某種程度上保留與土地的聯系。但是,他們顯然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了。這標志著占中國人口80%的農民,按照經濟社會發展的需要,變換職業和社會身份的自由有了顯著的提高。
財產權利和身份自由,是包產到戶變革中的兩大法寶。它們喚起幾億中國農民對土地的熱愛、對勞動的熱情和對生活的憧憬。1979—1985年間中國農業和農村經濟的高速增長,不僅超出了自身歷史的常規,而且超出了戰后各大國的常規。促成這次超常規增長的條件很多,包括累積的物質條件、潛在的市場容量和財政因素等。但是,這一切,若無農民的積極性,都不足以充分有效地發揮作用。改革是我國農業超常規增長的真正秘密。這個事實有助于總結在農民占人口多數的國家里,如何從事社會主義事業的教訓:無論如何不應該憑借政權的取得而去剝奪農民的財產和限制農民的自由。在社會主義時代,如果試圖把農民剝奪成無產者,然后再強制其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那么,這樣的主張必定要遭受到農民群眾消極的,但卻是最難于制服的反抗。無論哪里這樣做,總要付出農村社會生產力停滯不前的代價。而任何地方只要敢于起來糾正剝奪農民財產的錯誤,都能在短期內獲得巨大的經濟和政治方面的矯正效益。
沖突和摩擦:農村商品生產的初級發展
農村多種主體的產生和財產結構的重建,農民隨社會分工的發展而顯著提高變換社會身份的自由程度,要求農村商品貨幣關系必須有較大發展,才能合乎形勢的需要。1979—1985年,全社會農副產品收購總額增長了兩倍。如加上農民內部通過集市完成的交易額和鄉村非農產品的出售量,1985年我國農村總的商品率已達到63.9%,農民人均現金收入占總收入的65.3%。目前全社會50%以上的購買力在農民那里,社會零售商品總額的60%以上銷向農村。同時,全社會市場貨幣存量的60.42%也在農民手里。中國農民的生產和生活還從來沒有同如此大規模的商品交易和貨幣利用聯系在一起過,這的確是一個歷史性的飛躍。
有意義的是,農村商品貨幣聯系的發展甚至也從財政壓力中獲得推動。1979年國家大幅度提高了農副產品的收購價格,這項重大的措施發揮了顯著的作用。但是,僅有調整性的處理還不足以解決問題。新提上去的農產品購價,不僅依然不能靈敏地反映農產品價值和市場供求形勢的變化,而且由于維持銷價基本不動,形成了財政上巨額的農產品購銷倒掛。以致越是豐收,財政問題、貨幣問題和通貨膨脹問題就越尖銳,這樣悖理的現實給醞釀中的全局改革罩上了某種陰影。1984年末,農民提供的商品農產品數量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極大值,而我國農產品的最大買主——國家,卻陷于購不進、銷不動、存不下、調不出的重重困擾之中。財政作為國民經濟的中樞神經,發出了再不改弦更張,連過日子都困難的信號。
當時所面臨問題的實質,是人民公社微觀制度改革的進展,同國民經濟的整體體制發生了沖突。1985年初,中共中央、國務院宣布,全面改革長達30年之久的農產品統購統銷制,從當年起結束糧食的統派購而代之以合同定購。這項決策的基礎是1979年后農產品流通領域內業已發生的一系列改革:恢復集市貿易、以多渠道經商打破獨家壟斷、陸續放開絕大多數農產品的購價和銷價。不過,糧食畢竟是整個中國經濟運行的“高壓電”,改革的鋒芒指向糧食體制,比較起來,可說是改革史上最大膽的決策之一。
這就觸及了我國經濟體制和以往發展戰略的基礎。統購統銷的根本特征是以商品買賣為表,以國民收入的直接分配為里。分配寓于交換之中完成:農民每賣一份農產品,等于交出一份貢獻;工人企業每買一份農產品,則等于得到一份福利。現在,表現的“買賣”要轉向真正的市場等價交換,就不能不牽動全部生產者、消費者和經營者比較根本的利益,不能不導致整個經濟運行組織方式的重大改變。
1979—1984年我國農業特別是種植業的超常增長,累積起相對充裕的農產品儲備,這為改革統購統銷提供了一個有利條件。但是,改革的必要性并非植根于“農產品多了”的基礎之上。中國農業自然資源相對于人口的匱乏,已達到的農產品供給水平遠低于發達國家乃至世界平均水平,都不是需要什么人耳提面命才不致忘懷的常識。而恰恰是我國土地資源的高度稀缺和其他農業資源的相對不足,才使這場改革比在其他國家顯得更為緊迫和必要。道理很簡單,因為在基本解決溫飽問題以后,如果聽任種種把福利補貼暗含其中的“低價食品”人為地去刺激需求,如果強制供給的領域從生活必需品的范圍擴大到超必需品(如吃肉)的范圍,那么,我國經濟的中長期發展必將步履艱難。蘇聯、東歐某些國家補貼肉食供應,形成過度消費,以致在人均GNP(國民生產總值)100美元時,恩格爾系數竟比西方國家同等收入水平階段高出10%(劉運梓,1985,92),這個教訓值得記取。中國的土地資源相對于蘇聯、東歐更為稀缺,因此,在剛剛走出溫飽階段時大膽地在食品(特別是肉食)供求中引進市場機制,對長遠的發展是有戰略意義的,因此這場改革只有出臺早晚的選擇,而根本沒有回避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統購統銷制把補貼的福利放在“售賣”中實現,固然以廉價食品維持了低工資,以廉價原料保證了高額上繳利潤,但它也歪曲了工業化過程所耗用的各種來自農業生產要素的真實價格,從而削弱了企業對要素價格變動的適應能力。這是導致全社會經濟系統的無成本意識蔓延,經濟效益太低的一個重要原因。1952—1981年我國經濟的綜合要素投入的年平均增長率高達6.3%。但附加價值的年平均增長率僅為6%,導致綜合要素生產率每年平均遞減0.3%。它說明我國原有體制雖具有極強的經濟資源動員能力,但對高強度動員起來的資源的利用效率卻極其低下。如果不通過對原有體制實行改革來根本扭轉這個無法令人甘心的事實,我國的現代化是難有指望的。
改革毋庸置疑的必要性并不能自動保證改革的順利成功。現在必須承認,我們當初對改革的復雜性預料不足。如果要對公開宣布改革統購統銷體制以來的兩年情況做個總的估量,那么是否可以說,雖然已經對舊體制產生了重大沖擊,但改革的初級目標還未達到,尚未根除“回頭浪”的威脅。
實踐中有兩類突出問題可能對改革的成敗產生決定性的影響:(1)一些農產品的購銷“放而不開”,形成拉鋸和反復;(2)另一些放開了的產品面臨過于劇烈的供求波動,形成市場振蕩。前一種情況可以糧食為典型,初始設計的改革路子,是從廢止糧食統派購入手,建立合同定購制予以替代。在1984年農民賣糧難,希望國家多購的背景下,這條路子走得通,當時最關鍵的條件,是市場糧價逐步下跌以致大范圍低于國家實際購價。但問題恰恰是支撐這一關鍵條件的主要因素都在發生變化:財政補貼負荷過重需要減輕,農用工業資料價格開始大幅度上漲,農民對連續幾年的賣糧難做出自發的減少投入、縮減播面的反應,種植業以外的致富的門路正在開通。這些因素的綜合性結果,一方面是1985年春天的合同糧價平均比上年降低10%,另一方面則是同年夏秋之后集市糧價出現恢復性上漲。單從糧食供求形勢來判斷,這兩個方面的變化基本正常,并未因此形成糧食供應危機。真正的危機發生在改革方面:當市價高于合同價時,農民就不再自愿訂立合同,收購的保證程度一反上年形勢而大大下降,但銷售方面卻毫無相應減少的可能。于是,“新體制能否保障供給”的恐慌由此先從銷區發生,隨后又波及產區。以財力提高合同購價,每斤糧食似乎只不過區區幾分錢,但集中到任何一級財政都是一個大窟窿;用工業物資掛鉤換購,實際兌現程度很低;靠鄉鎮企業“以工補農”,難以全局奏效。最不確定的因素是市場糧價的趨勢,誰也不知道總的物價形勢對它將會產生何種短期和中期的影響。改革只能以不中斷供給為邊界,于是,只好對農民宣布定購屬指令計劃,不自愿也必須完成交購。從窗口出去統派購又從大門回到合同制身上。配套措施也是現成的,那就是在區域內限制集市(“先完成合同后開放糧市”),在區域間封鎖糧食交易。不同的是,合同定購的數量比統派購更多,對品種的要求更嚴。這就是1985—1986年,糧農普遍抱怨“合同比統購還統購”的由來。這是一種“放而不開”的情況。
另一種情況即劇烈的供求波動,相當普遍地發生于豬、菜、禽、蛋、果、水產和麻類等一系列業已放開的農產品身上。價格的猛漲猛跌在先,產量的陡起陡落在后,形成同一農產品品種嚴重過剩與嚴重不足的反復交替。某些消費替代彈性大的產品,受劇烈波動的影響較小,容易收斂(水產品);而對于那些替代彈性小的產品,過于劇烈的波動則易形成市場振蕩,對供求雙方都會產生災難性的后果。
從兩個方面看,改革都遇到了棘手的問題,需要尋找暴露問題癥結并予以解決的形式。在這樣的時點上,社會似乎一下子都陷入深深的反省之中:為什么要引進市場機制?為什么要遭受此種痛苦?一切好像曾作為改革的前提,是早已解決了的問題,這時又重新像陌生人那樣站在農民、各類商業機構、消費者和政府管理部門面前。如果在最基本的認識問題上得不到清理,以抓住深入改革的真正癥結,那么,改革的熱忱勢必被挫傷,人們就可能有機會再一次聽到舊體制在暗中發出的笑聲:這就是“市場機制”的煉獄,還是回來吧。
市場表象及深層構造
區別商品貨幣關系的初級發展與市場機制的界線是一個關鍵。通常把市場機制描述為:(1)生產者對生產不同產品的收益差別做獨立選擇和決策;(2)消費者的購買行為完全受自己的貨幣收入、信用和消費偏好制約;(3)各種產品分別占用多大比例的要素資源,聽命于社會購買力的需求結構的要求;(4)供求的矛盾由價格變化來反映,并通過影響生產者和消費者諸經濟行為來調節(弗·布魯斯,1983)。但是,我們應當進一步思考,價格信號能夠如此權威地迫使全體生產者和消費者都做出如期反應,這需要什么樣的制度規范、公行準則和組織載體等深層構造的條件。
從經濟的事實來概括,市場的深層構造包括兩大點。首先是社會經濟的單元利益獨立化為明確的所有權,這是社會分工的發展和各種依附性社會關系解體的共同結晶。獨立的經濟人格構成商品交換普遍化的原動力,而只有受到法律保護的排他性所有權體系的確立,才能迫使全社會所有經濟單元無一例外地通過平等競爭來謀得自己的利益,只有安分地經過平等的交易來完成他們之間的交往。明確而獨立的所有權是市場機制最基本的構造。
所有權為了避免自身成為“法學上的幻想”,必須包含非常具體而完全的經濟行為規范。這就是市場深層構造的第二要點:完備的商業法規。任何商品經濟發達的民族都以極其完備的民商法規為其全部經濟活動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絕大多數人都被嚴格訓練成遵守契約原則來行事。沒有這個條件,初級的商品貨幣關系只會造成不得利和侵權行為的普遍。脫離財產所有權和系統的商業法規,大談“市場機制”甚至“市場深化”,是文不對題的。
因此,自由的價格及其對資源配置的權威作用,并不是由這種形式自身決定的,它取決于市場深層構造的特點。這段抽象論述也許有助于提示我們,價格形成的扭曲和價格調節功能的扭曲,都要從社會深層構造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原因。
目前我國農村的基本單元是:農戶,多種農民企業,各級政府及其經濟技術部門。如果用改革前的狀況來衡量,它們在包干到戶后都發生了巨大的變異。但是,我們若用另一把尺子,即建立起能使價格機制對資源配置全面發生調節作用的深層組織構造來衡量,就會發現已有改革的成功基礎并不牢靠。始于包產到戶的經濟體制改革,到了擴大應用價格機制解決流通問題的階段,何以出現了步履艱難的局面,也許可以從下面的分析中得到說明。
如前所述,包產到戶之后,獨立的財產權利的重建和自由決策權的獲得使我國農戶成為積極的商品生產者和消費者。但是,它們普遍還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特點:第一,仍保留不同積蓄的半自給性,1985年全國抽樣樣本農戶總收入的34.7%和總支出的33.5%,仍屬非商品性的。第二,經營規模狹小,全國平均每個農戶的耕地面積不足0.51公頃,系全世界最小的農戶之一。加上絕大多數農民家庭兼營多種土地產品、工副商業和勞務,因此,產品經營規模狹小。即使占總農戶1.67%的種植業專業戶,年度專業總收入也不過每戶5379.3元。這就制約了農戶的如下經濟行為:不能夠對價格信號做出調整自身生產和消費的靈敏反應;多數農戶對投入品市場的反應比對產出品價格的反應更敏感,只有少數專業性較強、規模較大的農戶才相反;承受價格風波的實力很小,“賺得起,賠不起”是普遍寫照,難以對價格的周期性波動實行所謂“逆風向調節”;環境信號一旦過于不利,多數農戶就通過少買少賣、擴大自給性活動來自衛。這些行為都可以看作是合乎“舒爾茨假定”的,即農民也能在權衡長、短期利益之后,為追求最大利益做出合乎理性的反應(黃宗智,1986)。農民行為的“不正常”,其實只是對環境不正常的正常反應。
于是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農戶越受獨立財產權利的驅動去追求貨幣化的利益,它們對環境的要求就越高。能否保持并發展一個不斷滿足農戶日益繁雜需求并給予長久激勵的環境,就成為包產到戶變革后經濟持續增長的最重要條件。
誰是滿足這些要求的組織載體呢?首先是各級政府在農村的經濟技術部門(包括生產技術、商業、金融等系列在內),這個系統無論從哪一個側面觀察,都的確是當前農村投入產出的“主渠道”。長期服務于統購統銷制度的歷史,生成其如下組織特性:高度附屬于縱向的行政權力,完全實行行政命令的控制方式。為了保障供給,它既不需要尊重任何財產權利,也不需要遵循平等交易的規則。改革之后,初級貨幣化侵入部門系統,使其內部各系列各單元的利益相對獨立化,形成追求多種目標(從完成上級下達任務、擴大商業性服務直到多得本單位獎金)的復雜動力結構。問題并不在于部門和地方各有獨立的利益,而在于所有個別的利益是否遵守同一規則才能獲取。目前的實際情況是,“半市場化”的地方和部門利益,既有行政性壟斷的權力,又有追求自身利益的動機。一旦環境發生對其不利的影響,它們可以超越一般商品生產者的行為規范,采取諸如強制命令、封鎖市場、壟斷性漲價、任意處罰甚至無理勒索等特種手段。組織構造上的政企不分帶來行為規范上的行政活動混同于商業活動,這種狀況的結果甚至使最正規的組織也無組織了。安徽某地一個鄉稅務所,為了從大戶那里中飽私囊,竟明令其不準建賬!這是農價改革以來,“生產者漲一分,中間環節漲三分”的重要原因。
作為抗衡,農民自行組織起來進入流通。1985年,農民商業企業共14.7萬個,此外還有325萬個城鎮個體商業勞動者也幫了忙。但是,農民自組織的有效性一旦越出集市貿易的范圍,外部風險就陡然增大,相應便顯示出經營規模、經濟實力和內部組織特性等多方面的不適應,無力在大商業環境中爭得應有的穩定份額。所有自組織從事大商業活動的交易費用極高,這或許可以解釋,農民流通隊伍為什么多半只能在價高利大的經營項目中有所作為,而難以為生產農戶提供穩定的、大規模的產前產后服務。1986年統購統銷改革遇到障礙,農民自發的商業組織中不僅沒有中流砥柱,反而數量急劇減少。
問題并不到此為止。農戶通過“中介”走向市場,而市場的那一方則是城市居民和工廠。在這條長長的通道上,價格對農產品供求雙方的調節強度極不對稱。城鄉體制原先就有重要的不同,加之城鄉改革的不同步,使國家與農民關系的貨幣化程度率先提高,但國家與城市居民及工廠關系的貨幣化程度實質上仍然很低。重要的農產品如糧食、棉花等大部分仍由國家負責平價包銷,因此,不論生產者價格發生多大起伏,銷售數量和價格都可不作任何反應,其他產品如菜、豬和某些工業原料,銷價雖然放開,但由于城市企業職工和城市居民都居于極強的談判地位,能夠把他們受到的價格壓力傳導到企業和事業單位,或者導向工業品價格更大幅度地上漲,或者導向國家財政。國家財政也并不是壓力的最終承受者,它通過內部(中央與地方)分擔、向銀行透支、轉移開支(如農產品提價后相應減少對農業的財政性投資)來分擔壓力。一旦這幾種方式都不足應付,就由政府出面重新指令農民完成低價供給。在這種不對稱受壓的價格改革傳導體系的背后,就是城市經濟體制的組織構造依附于行政權力的企業和由國家包下來的居民。傳統已結成了巨大的既得利益的慣性,改革在這里的步履比在農村還要艱難。
農價改革的壓力直接、間接地傳回到剛剛歡天喜地的農民身上,這才是我國經濟改革風險和壓力默默無聞的承受者。農民固然得到了一部分農產品價格上升的好處,但馬上又在工業投入品價格的更大幅度上漲和形形色色的中間費用膨脹中得到了回報。計量研究表明進入1985年后,農村居民產生的國民收入與其最終使用的國民收入之間的系數發生逆轉,這不能不減弱農戶對技術創新和積累的興趣。根據抽樣調查資料,承包農戶及其各種組合(包括私人企業)已成為農村生產性投資的主體。但是,農戶的生產性固定資產投資占其總支出的比例,卻在1983年達到了頂點(5.7%)后開始下降,1984年為4.7%,1985年為3.8%,1986年前三季度為3.43%。更值得注意的是,農戶在溫飽滿足之后,一旦退回到自給性經濟中以避免市場風險時,傳統農村文化習俗就很容易吞噬它有限的積累能力。1985年,湖北荊州地區每個農戶用于請客送禮與人情往來的金額平均達200元;安徽鳳陽縣農民辦紅白二事的花費差不多比5年前增長了5~10倍。全國而言,與1985年市場波動問題同時尖銳起來的農業投入問題,絕不像膚淺的觀察所表明的那樣,僅僅是量多量少的問題。
統購統銷改革中的反復,甚至也動搖著農村現有改革最重要的成果,即承包經濟的鞏固和穩定。承包經濟是既包括公有財產(地產和社隊企業),也包括農民部分私有財產的復合權利體系。但是,迄今為止,承包經濟內部雙方的權利和義務都缺乏明確的法律性規范,許多最基本的權利經常遭受著各種形式和不同程度的侵犯,得不到切實有力的保障。比如,耕地承包權多半是依仗其“人人均分”的特點,才使它受到非規范的保障。即使這樣,與其密不可分的種植自由權和產品出售權,也因為第一步改革的不順利而時常遭到形形色色的任意性很強的干預。在耕地承包收益分配中,“苛捐雜費”日漸增多,承包者負擔太重。此外,農戶家庭人口的變動對耕地的長期承包形成了經常性的壓力,其后果將導致耕地的進一步細分或重分。這個致命困難又同土地承包權的流轉規則沒解決有關。這一切都使耕地承包長期不變的政策目標無法用制度來保護,反過來,它又將從根基上動搖著中國農村經濟應用價格機制的進程。
如果要對改革的困難做一個簡潔的分析,那么,我們的結論就是:包產到戶提高的生產效率,因缺乏全面的深層構造改革,正在遭到交易費用急劇上升的抵銷。人們常常奇怪為什么現在東西多了價格反而越來越貴,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近年“硬東西”(產品)的生產固然增長了,但“軟東西”(把產品和要素轉化為商品的市場組織和規則)卻相對“供不應求”。交易費用的膨脹大大減少了農產品大規模等價交易的可能。
力量對比顯然無法保證農產品價格改革的直線進攻。“雙軌制”由此產生,它的本意是逐步逼近改革的目標模式——充分的價格機制的形成。在過程中以指令性購銷保住經濟大局的平穩,其余部分則推向“市場決定”,借以發育新機制,培植替代力量。然后通過此長彼消,導致價格機制的全面形成。但是,“雙軌制”包含的深刻矛盾不應回避。行政指令計劃與市場價格機制能不能在統一的經濟生活中像兩道鐵軌那樣并行不悖、安然相容,迄今為止還只是一種愿望性的假設。從農產品價格改革的經驗事實來看,兩者之間的沖突傾向比共處傾向更強烈、更現實。國家統購渠道之外的集市貿易早已存在,但它的穩定性發育卻時時受到限制以至被關閉。不僅如此,行政控制系統還可以農產品供給無保障為借口而不斷擴大自己的權力,以大大增強這些機構的談判地位。與此同時,這個系統保障供給的責任卻自動縮減,任何市場壓力隨時都可以向財政和農民轉移;“市場軌道”始終只能作為補充,難以發育成替代系統。因此,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能夠在作為過渡辦法的“雙軌制”時期,及時發動深層構造的改革,放棄這方面的努力,“雙軌制”不可能自動走向價格機制的全面靈驗。
改革的重新定義:從組織創新到制度創新
深層改革遇到的困難不是借用某種技巧就可以快速解開的。因為當我們進入到深層構造內來觀察問題時,又發現缺乏有效的現代商業中介組織來不斷降低初級商品貨幣關系的發展所帶來的交易費用上升。確切地說,農價改革遇到了組織危機,而這方面不像農戶家庭經營那樣,有現成的傳統組織資源可供我們利用。
我國在組織資源方面所接受的歷史遺產是一種兩極的構造:中央集權制的政府和家庭宗族。兩極之間,既缺乏社區或地方自治的傳統和經驗,也從未出現自由市民為主體的城市。龐大而復雜的行政系統通過非官非民的鄉村一級而與分散、孤立的家族相聯結,缺乏有效的中間組織,而呈現出一種特殊的脆弱性。行政垂直系統高度集中國家資源不斷創造的輝煌業績,總以日益膨脹的管理費用為代價。一旦越過家族所能承受的界限,控制就失效和陷于混亂。新中國成立,我國一改一盤散沙的舊貌,實現了空前的統一,這是自19世紀以來,從未有過的有利政治條件。中國基本上依靠自己的力量,發動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進行了大規模的經濟建設,取得了國家工業化方面的突出成績。30多年的歷史表明,中國有很強的動員社會資源的能力(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見周其仁,1993),這在一般的發展中國家是很難得的。國家政權在黨組織的幫助下深入到了鄉村范圍,破壞了在鄉村地主基礎上的舊的等級,通過對新組織的建立,家族和血緣關系也受到很大的抑制,從而高強度地動員了大量的地方資源。但是,這種從中央到地方最基層的新的組織結構,對經濟和社會生活的協調和控制過分依賴于垂直的行政系統,在權力過于集中時,也嚴重束縛了地方和基層的主動性和活力,使控制和協調的成本增加,效率下降。另一方面,由于這種調控方式使我國的組織結構十分單一,層次雖然不少,但這些中間層次缺少利益的獨立性,在組織內部和組織之間缺少職能分化的機制,因此在分權時,各種組織很難通過相互協調的自組織過程來改善社會整體協調的能力和效率。“放——亂——收”周期性地重演并不是放的決心不大,而是我國既有的組織資源嚴重不足,認識這一點對把握農村深層改革任務具有決定意義。
新組織的要求幾乎從責任制剛剛開始實行時就萌生了。從農戶耕地連片、換工協作、合購耕牛和機械到形形色色的新經濟聯合體,自組織過程一直在進行著。原來完全隸屬于政府的各農村經濟技術職能部分,也邁開政企分離甚至“恢復民辦”的步子。一系列經濟組織都進行了適應性改組,同時又重建了一大批形式各異的公司、協會和中心。經濟發展內在的壓力推動人們投入積極的組織創新。但是,我們必須看到,迄今為止,農村已有的組織創新基本上還局限在非正規組織領域內花樣翻新。這里所謂的非正規組織,系指無須明確行為規范,同時各成員對規范遵守與否也沒有統一的社會性強制為擔保。這種組織在現實中,就是以血緣、鄰里、親友、門路等初級社會關系網絡為依托,以人情等特殊媒介(而不是貨幣和法律這樣的一般媒介)黏合起來的,它們具有極大的靈活性且非常容易產生,所以幾乎遍地都有。這種組織的局限是:選擇對象受天賦條件約束極強,無法在更大的范圍內優化;組織的內部關系主要靠初級的社會規范來維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當事人的交情和個人道德,因而極不穩定;組織的社會地位得不到正式的確認,使外部世界對它難以產生穩定的預期。這一切都導致非正規組織領域內的創新成果無法積累,不足以承擔大規模節約組織費用和交易成本的重任。
改革在正規組織領域內至今沒有獲得實質進展。這個領域有兩個特征:第一,組織成員的行為有統一而明確的規范;第二,各成員違反組織的行為規范,要受到社會強制性的處置。如前所述,我國雖有強大的正規組織傳統,但其中的行為規范及約束體系,卻長期唯一地服從縱向的行政隸屬。脫離行政權力系統就不正規,這差不多已成為我國不成文的“憲法”。這種正規組織類型的單一化,正是深入改革的主要障礙。農村改革以來,“政企分開”的綱領終難實行,關鍵是我們的“企業”一旦與政府分開,除了到非正規組織領域內尋找血緣、人情關系等非正規的保護和承認(如個人、家庭承包),再也沒有一個可容它作為正規組織存在的空間了。我們民族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為既超越家庭宗法關系的羈絆,又不依附于行政權力的獨立經濟組織,提供過正規保護和約束規范的記憶。僅有堅決的放權決心,是無法彌補這種先天性缺陷的。
非正規組織領域的變革達到一定的臨界點,也產生出正規化的內在要求。因為明確而統一的行為規范及對遵守規則的強制約束,是任何從事大規模商品交易組織的必要條件。這時它們也感到沒有了“第三空間”的痛苦,正規化只好到原有的縱向行政隸屬系統中去完成。這樣農民在非正規組織領域里的大量創造,如基于獨立權利的合作或聯合、合伙人企業、股份公司、民間金融和各種橫向聯合等,一旦有了正規化的要求,首先就要完成“掛靠”,即為自己找到一個行政上級。新組織幼芽非得犧牲自己商品經濟的特性才能合法化、正規化。所以生活中老有新東西產生,但總是長不大;長大了的,多少就變了味兒。無論何種形態,用經濟分析的語言來講,都無法大規模節約交易費用。
市場機制的全面而大規模運用,為什么同正規組織領域內超越傳統的創新密切相關呢?這就要聯系對市場經濟發生過程的重新認識來回答。事實上,前文論及的市場深層構造的兩大支點,即獨立的財產權利和契約基礎上的商業法規,固然能夠支撐起古典的市場,但隨之而來的市場縱深發展,又對所謂“以均衡價格實現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設置了時空限制。價格形成及供需雙方的反應調節過程,都要花費時間。時間有價值,信息要有代價,這就是“交易成本”概念的由來(亨利·勒帕日,1986,9)。市場的空間范圍越大,經濟過程越復雜,交易費用就越高,古典市場也隨之成為一種代價昂貴的構造(亨利·勒帕日,1986,11)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市場失靈”。為了克服這種失靈,各種市場組織的發育被提上了商品經濟的現代化歷程。企業是最早一種內部不用市場規則而用命令、計劃和等級制,但又從事市場經濟活動的組織。最簡潔的解釋是,企業節約了交易費用(羅納德·科斯,1937)。隨后,一系列企業間的中介組織更有了長足的發展。現代市場經濟大大更新了“生產勞動”和“分工”的種類和內涵,創造了股份公司、現代銀行體系、證券交易所、批零市場、期貨交易直至信息服務網絡等一系列新組織。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以節約交易費用為存在理由,同時又不破壞市場深層構造的基礎。這方面最重要的制度創新是企業法人制的確立,它使任何節約了內部組織費用的大組織,都享用早期市場制度對個人財產權利提供過的那種保護。
早期市場分散的小私有權經過組織發展成大私有權,它把市場關系推向全球的同時,也以壟斷、技術停滯和通過對小私有權的侵犯造成巨大的社會不公平,危害到市場機制本身。政府干預經濟的時代到來了,它導致稅收、金融和財政等制度的又一次創新,不僅全面更新了市場機制的規則,甚至對絕對的財產權利——主要是大私有權——也做了使之不再完全排他,但仍由法規明確這種不完全程度的限定。這一切已為現代各國市場經濟打上共同的烙印。不過,市場與組織之間的博弈并未因此結束。政府干預經濟帶來投資沖動銳減、福利病盛行以及國有企業的低效率,引來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派的尖銳批評。
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絕不僅僅是這場世界性博弈的旁觀者。我們應當從中得出對自己有用的結論:第一,市場的深層構造并非一經生成就不再變化,它一直沒有停止從低級形態向高級形態的演化;第二,較高級的市場組織形態中包含著其低級形態的最基本規定,如股份公司揚棄了絕對排他性的私有權,但明確界定其不完全性的所有權卻依然得到保持;第三,基于明確而不完全財產權的商業法規,較之于早期的體系要豐富得多,但它仍然是統一的,對所有當事人的行為都具有社會強制的約束;第四,在不同時代、不同社會制度下市場經濟組織的個別經驗中,包含著人類解決關于自己經濟生活方面困難所積累的共同文明財富,只要善于借鑒,后進國家能夠直接面對極為豐富的“組織規范”,有可能對如何建立本國市場的深層構造,做出更優的選擇。
從這樣的角度來思考深入農村變革的方向,我們就不能滿足于僅僅在非正規組織領域中日新月異的創新。改革的重點必須移向正規組織領域,而全部關鍵則要在這個領域里創建起能夠接納擺脫了非正規組織和行政隸屬這兩種傳統約束的新經濟組織的制度規范,為大規模節約交易費用、徹底完成統購統銷改革鋪平道路。
依據現有的認識,能夠支持新的正規經濟組織空間確立的根本基礎,還是市場深層構造的兩大因素:包含有現代內容的財產權利體系和完備的商業法規。在這兩個方面展開工作,對中國都具有某種超經驗性的和極不確定的風險,這里只能簡略地涉及某些關鍵性的困難。
在財制權利制度方面,第一個根本問題是所有制的法律表現是否只是具有形式的意義。理論經濟學似乎已經養成撇開所有制的法律表現去談論“本質”問題的學術偏好,但中國的問題恰恰是各種所有制都極度缺乏自己的法律表現。在這種情況下,所有制的革新變化得不到相應的法律肯定(如農村承包經濟牽動幾億人的根本利害,但至今仍無一個完備的法律),倒退性變化也就難以制裁。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對待財產形成中的“非勞動收入”。任何國家,更無須說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的社會主義國家,如果“非勞動所得”在財產形成中的權重過高,都會給經濟和社會發展帶來不良影響。但是,何謂“非勞動收入”,比如經營活動和商業性“中介”活動是否可算“勞動”,以及怎樣確定各種不同勞動的量,都有大量的混亂認識需要清理。在商品貨幣的形式下,“非勞動收入”如銀行利息是和股息等構成了商品生產的重要組織媒介。現實中貨幣關系的迅猛發展已經使紅利、股息、租金(包括地租)等一系列“非勞動所得”的形式在事實上得到應用,如何在社會觀念和法律上對待這個問題,成為我國財產制度確立中的一個敏感方面。市場經濟的經驗表明,對“非勞動所得”加以法律程序,如征收所得稅的限制,這樣做的管理成本顯然要小,問題是我國如何應用這種經驗。
第三個問題是如何確立公有財產的權利體系。這同目前仍隸屬于行政權力的“企業”獨立化密切相關,集體公有財產的成立、估取、收益和流轉的法律細節規定和程序的有效性,取決于它們對各個成員個別利益的承認方式和對真正合作的鼓勵程度。全民財產(如國營糧食企業)的權力不完全性如同股份公司不完全的私人屬性一樣是明顯的事實,但不同規模和不同產業的全民財產不完全性的程度差別,用明確的法律語言來規定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還應考慮到,對不完全國有財產權利的法律調整,甚至在最發達的市場經濟國家也缺乏完全成功的先例。
在商業法規方面,首當其沖的是理順利益關系與建立市場規則的先后順序問題。流行的看法是利益不理順,規則就建不起來。但沒有規則,利益恐怕永遠理不順。比如目前從省到鄉級政權都擁有的封鎖市場權,如果不先通過一個簡略的“反封銷法”來加以初步約束,那么,即使是“雙軌制”策略也未見得真行得通。在各種規則中,如何約束財政向銀行透支的程序,以及限制行政權力施行任意的超經濟強制,對于市場關系的確立最為重要;其次,如何為日益活躍的信用經濟提供簡便而有效的法律保障,也顯得格外緊迫。從初級商業信用到高級的金融往來,對于旨在節約交易成本的新組織的生存和發展無疑有重要作用。但是,缺乏嚴格的法規容易導致連鎖毀約甚至欺詐橫行。當務之急是對從事信用活動的當事人設置資產審查和擔保的程序,防止傳統無組織勢力利用信用手段危害市場和公眾利益。在更廣泛的基礎上,我們必須從清理最基本的商業活動規范做起,如從事買賣活動,必對社會負有維護公平競爭的種種義務,抑制“無商不奸”的傳統習俗對改革中不規則擾動的放大效應。總之,這里需要大量的建樹,而缺乏文明商業的傳統和經驗,沒有清醒的、傾向堅決的輿論與對商業道德的基準的支持,專業人才的稀缺和幾乎社會性的對“規則”的輕視,必然構成這方面的重重障礙。
從組織創新到制度創新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多樣化和規范化的關系。為了沖破舊有體制及其價值觀念的束縛,多樣化的改革實踐顯然減少了風險,提高了成功的可能性。同時,中國幅員遼闊,經濟政治社會發展的不平衡也是多樣化改革模式的客觀基礎。不過,對多樣化的肯定不能超出合理的限度,因為整個舊體制的交替過程,總在較深層次上有一些共同的問題,要靠共同的制度和組織規范才可能真正解決。如果找出的似乎僅僅是只適用于一地一時的答案,那么,這種解決方式就難以制度化,難以向更普遍的范圍推廣,進步的速度可能因此大大減緩。對于具有極強的中央集權統一傾向的我國而言,地方模式也屬于非正規組織領域,因此,前文的觀點在這個問題上也是適用的,只在非正規組織領域內允許創造和突破,否則永遠不會得到制度性成果。例如,目前包括溫州模式在內的各個地方模式都尚未完全解決明確的財產法權體系的問題。因此,所有地方模式的穩定、鞏固和繼續發展,都應進一步面對在深層構造中具有同樣性質,因而也需要同樣的解決原則才能解決的問題。豐富多樣的個性中所包含的內在穩定的共性,是農村深層改革中十分值得注意把握的命題。
最后,我們特別強調借鑒。比較現代化的研究表明,現代化關系大規模變革的階段,都包括兩個基本的革新過程:轉化,即改造在現代以前已經存在的特質;借鑒,即參照適用于自己的模式建立新的制度和價值標準。區別在于,那些已具備現代化主要前提的國家,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依靠轉化;而缺乏某些必要前提的國家,轉化的機會較少,借鑒的必要性就相應增加了。中國在全球現代化過程中的落伍,與拒絕借鑒和學習有極大的關系。因此,善于獨立地借鑒一切有用的國際經驗,顯得格外重要。正像馬克思主義絕不是背離人類文明大道的產物一樣,實踐中的社會主義也沒有可能閉門在孤寂中完成自身的創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著手進行現代化的國家都面臨大量的新知識,這些知識簡直無法像19世紀末的日本那樣在一代人的時間里加以吸收。中國人應當睜開眼睛看人類文明已提供的創新成果,實行勇敢的拿來主義。在借鑒中保持民族的一體性而不使社會解體,這對促進接收現代文明知識具有更大的意義(西里爾·E·布萊克等,1984)。后包產到戶階段是創新的階段,面臨著十分繁重的深層構造改革的使命。8年成功的改革給它以鼓舞,而停頓下來舍棄前功的危險,則給它以鞭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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