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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骨肉同胞

你的身體里流淌著祖先的血脈。

——墨奈勞斯(Menelaus),
《奧德賽》(The Odyssey

你的生身父母,他們應負責任。盡管并非有意,但是事與愿違。他們把自身的缺憾全部賦予你。而你不甘寂寞,平添不少毛病。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這就是詩》(This Be The Verse

2012年冬季,我從德里起身前往加爾各答去探望堂兄莫尼(Moni)。在這次旅途中,父親既是向導也是旅伴,可是我看到他始終一副愁眉不展且郁郁寡歡的樣子,仿佛內心被痛苦籠罩。父親共有兄弟五人,他在家中排行老小,而莫尼是大哥的兒子,也是父親的第一個侄子。2004年,當時40歲的莫尼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從那以后他就沒有離開過精神病醫院(父親將其稱為瘋人院)。莫尼長期服用各種抗精神病藥與鎮靜劑,因此他每天都需要在護工的照料下洗澡和進食。

父親始終不肯接受莫尼患有精神分裂癥的診斷。在過去這些年里,他鍥而不舍地與那些為莫尼診治的精神科醫生多次交鋒,希望能夠讓他們相信這個診斷是個巨大的錯誤,或許他只是期待莫尼破碎的心靈可以神奇自愈。父親曾經兩次來到這家位于加爾各答的精神病醫院探視,其中有一次并未提前通知院方,他渴望看到一個脫胎換骨的莫尼正在鐵柵欄門后平靜地過著正常生活。

但是我與父親都明白,他不遠千里去探望莫尼不只是出于長輩的關愛。在父親的家族里,莫尼并非唯一患有精神疾病的成員。父親的四位兄長中有兩位(不包含莫尼的父親,而是莫尼的兩位叔父)均存在不同類型的精神問題。由此看來,精神疾病已經在穆克吉家族中至少延續了兩代,父親之所以不愿接受莫尼患病的事實,至少有部分原因在于他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峻性,也許某些病灶就像有毒廢物一樣正潛伏在體內。

1946年,父親的三哥拉杰什(Rajesh)在加爾各答英年早逝,年僅22歲。按照家人的描述,拉杰什冒著冬雨連續鍛煉了兩個晚上,后來被兇險的肺炎奪去了生命。其實肺炎只是他所患原發疾病的并發癥。拉杰什曾經是五兄弟中的佼佼者,不僅天資聰慧而且儀表堂堂,深受父親及其他家人的愛戴。

祖父去世的時間比拉杰什要早10年,他于1936年在一場涉及云母礦的爭斗中死于非命,只留下祖母獨自撫養五個年幼的兒子。雖然拉杰什并非家中長子,但是他義無反顧地擔當起父親的角色。當時他只是個12歲的男孩,可是表現得卻像22歲的人一樣成熟:艱苦的生活造就了堅強的意志,他已經擺脫了少不更事的彷徨,表現出成年人的成熟穩重。

根據父親回憶,從1946年夏季開始,拉杰什的行為開始出現異常,仿佛他腦子里的某根電線發生了短路。拉杰什性格中最明顯的變化是脾氣秉性陷入反復無常:喜訊會使他欣喜若狂(只有通過劇烈的體育運動才能讓情緒恢復平靜狀態),而噩耗會讓他悲傷欲絕。盡管情緒在一定范圍內波動屬于正常現象,但是極端的情緒波動就需要引起警惕了。到了那年冬季,拉杰什極端的情緒波動不僅在發作頻率上與日俱增,而且嚴重程度也愈演愈烈。這種陣發性的沖動會轉化為憤怒與狂妄,其癥狀會隨著間歇期的縮短而日益嚴重,當情緒趨于平靜后,又會陷入極度的悲傷。拉杰什加入了某個神秘組織,這些成員會在家里舉行降神會儀式(一種和死者溝通的方式)并占卜吉兇,拉杰什也會在夜間與朋友們去火葬場打坐冥想。我不知道他是否吸食毒品,而在20世紀40年代,位于加爾各答的唐人街大煙館里充斥著緬甸鴉片與阿富汗大麻,當時的年輕人認為吸毒可以舒緩緊張的神經。父親記得三哥就像變了一個人:他時而驚恐萬狀,時而橫沖直撞,其情緒變化猶如過山車般跌宕起伏,某天早上可能突然勃然大怒,但過后又可能表現為欣喜若狂(從字面上解釋,欣喜若狂這個詞反映了某種無邪的情感,是內心喜悅的自然流露。可是它也明確標明了界限,警示我們要理智把握分寸。欣喜若狂是正常情緒波動的上限,如果出現更加極端的情況,那么就只剩下瘋癲與狂躁)。

就在被肺炎擊倒的前一周,拉杰什獲知自己的考試成績在學院中名列前茅,于是興高采烈地跑到外面住了兩個晚上,據說是去某個摔跤訓練營參加體能訓練。然而當他回家后就開始發高燒并出現了幻覺。

幾年以后當我在醫學院學習時,突然意識到拉杰什很可能正飽受急性躁狂期的折磨。他幾近崩潰的精神癥狀非常符合教科書中描寫的躁郁癥(雙相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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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父親的四哥賈古(Jagu)來到德里與我們共同生活,那時候我正好年滿5歲,當時他的精神也處于恍惚迷離的狀態。四叔身材修長且瘦骨嶙峋,他蓬亂的頭發已經久未修剪,冰冷的眼神多少有些令人生畏,看上去就像是西孟加拉邦版本的搖滾樂明星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賈古從小就是個問題兒童,這與20多歲才發病的拉杰什不同。他拙于社交且性格孤僻,既不能正常工作也無法生活自理,唯一可以依賴的人就是我的祖母。到了1975年,他的認知障礙逐漸加重:開始出現幻視、幻覺與幻聽(腦子里總有個聲音在指點他該做哪些事)。賈古前后虛構了數十起針對他的陰謀,例如屋外售賣香蕉的小販正在偷偷記錄他的行蹤。他常常自言自語,特別癡迷于背誦自編的列車時刻表(乘卡爾卡郵車由西姆拉到豪拉,再從豪拉轉乘斯里·賈甘納許快車到普里)。盡管賈古的精神狀態上下波動劇烈,但是他還是會在不經意間表現出溫柔善良的一面。我曾經失手將家中珍藏的威尼斯花瓶打碎,而賈古連忙讓我躲在他的被褥下面,然后才去告訴我的母親他自己藏著“許多私房錢”,其金額足以賠償“一千個”花瓶。其實賈古的表現是種病態的精神癥狀,這種慷慨仗義后面隱藏的是精神失常與虛構情節的事實。

賈古的情況與從未被正式確診的拉杰什不同。20世紀70年代末期,賈古在德里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但是接診醫生并未提出任何治療方案。此后賈古就一直住在家里,他終日躲在祖母的房間里深居簡出(像許多印度家庭一樣,祖母會與我們共同生活)。祖母為了操持這個家已經是嘔心瀝血,可是她現在被迫要面對更為殘酷的現實,在本該頤養天年的時候擔當起照顧賈古的重任。差不多在10年之間,祖母與父親彼此達成了某種默契,即由她來照料賈古的起居、飲食與衣著。當賈古在黑夜中被恐懼和幻想折磨得煩躁不安時,祖母會把他像孩子一樣輕輕放倒在床上,并且用她那溫暖的手掌撫摸賈古的額頭。1985年,祖母溘然長逝,隨后賈古突然不辭而別,無論誰去勸說也不肯回來。他在德里加入了某個宗教組織,避世絕俗直到1998年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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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祖母均認為印巴分治是導致賈古和拉杰什精神異常的罪魁禍首,原本國家間的政治悲劇最終演變為個體的精神創傷。他們明白印巴分治不僅是領土的分割,更是人們精神世界的瓦解;薩達特·哈桑·曼塔(Saadat Hasan Manto)是巴基斯坦著名劇作家,他的短篇小說《托巴特辛》(Toba Tek Singh)被公認是反映印巴分治的巔峰之作,書中的男主角是一位徘徊在印巴邊境的精神病患者,他每天都在清醒與瘋癲的牢籠中掙扎。盡管賈古與拉杰什的表現截然不同,但是祖母堅持認為,席卷東孟加拉到加爾各答的動蕩與劇變嚴重損害了他們的心智。

當拉杰什于1946年抵達加爾各答時,這座城市正在迅速失去理智的控制,人們的精神狀態異常躁動,曾經的親情被拋在腦后,就連相互的包容也已蕩然無存。來自東孟加拉的男女老幼源源不斷涌入加爾各答,他們已經提前預感到可怕的政治風暴即將來臨,逃難的人們擠滿了錫爾達車站附近的低矮住宅和廉租公寓。祖母也是眾多窮苦百姓中的一員,她在距離火車站不遠處的哈亞特汗街租下了一套三居室。雖然每個月的房租只有55盧比,按照目前的匯率計算大約相當于1美元,可是依然讓整個家庭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屋子的外面正對著一個垃圾堆,而幾間臥室相互重疊在一起就像是打鬧中糾纏在一起的小孩兒。所謂的房間非常狹小,只有那些破舊的窗戶與屋頂通向外界,這些男孩就是在這里見證了一個新的國家與城市的誕生。暴亂的陰影籠罩了大街小巷。1946年8月,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爆發了嚴重的流血沖突(史稱“加爾各答大屠殺”),5 000人慘死于騷亂,10萬人流離失所。

拉杰什在那個夏季目睹了許多慘無人道的暴行。在拉爾巴扎,印度教徒把穆斯林從商店和辦公室里拖出來,殘忍地將他們當街開膛破肚,隨后穆斯林也開始用同樣的手段進行報復,他們在拉爾巴扎與哈里森路交界處的魚市大開殺戒。暴亂平息之后,拉杰什的精神隨即崩潰。盡管這座城市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喧囂,但是卻給拉杰什留下了永久的傷痕。大屠殺發生后,他就開始連續不斷地出現幻覺和妄想。此后拉杰什的行為變得愈發詭異,晚上去體育館的次數也明顯增多。終于有一天,拉杰什的疾病全面暴發,他出現了躁狂發作的癥狀,同時體溫也變得忽高忽低。

祖母認為,如果拉杰什的躁狂發作與水土不服有關,那么賈古的精神失常就是源自背井離鄉。他的前輩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巴里薩爾附近的德爾哥蒂村,而賈古的內心世界多少會眷戀與親朋好友其樂融融的日子。他本可以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地享受生活,時而飛奔在田間地頭,時而跳進水坑嬉戲玩耍。可是在加爾各答,賈古就像是被連根拔起的植物,在失去自然環境的滋養后成了枯枝敗葉。他從學校輟學后總是站在臥室的某扇窗前,眼神茫然地凝視著外面的世界。賈古的邏輯思維開始出現錯亂,就連語言交流也變得十分困難。當拉杰什的精神狀態已經處于風雨飄搖的邊緣時,賈古卻默不作聲地蜷縮在臥室的角落。拉杰什經常會在夜間四處游蕩,而賈古則終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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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根據上述經驗就可以對精神疾病(拉杰什屬于“城市型”,而賈古歸于“鄉村型”)進行分類,那么這種直觀的方法倒是簡單明了,但是當莫尼的精神狀態也出現異常后,這種主觀臆測就站不住腳了。很明顯,莫尼不屬于上述任何一種類型。他自幼就生活在加爾各答,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精神失常的癥狀與賈古如出一轍。莫尼從青春期開始出現幻視與幻聽。他喜歡一個人獨處,也會夸大其詞虛構事實,表現為定向障礙以及思維混亂,所有這些都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叔父賈古。莫尼十幾歲時曾來德里到我家串門。我們本來約好一起去看電影,可他卻把自己鎖在樓上的浴室里死活不肯出來,就這樣僵持了快一個小時,直到奶奶出面他才同意開門。當她在浴室中找到莫尼時,他正蜷縮在角落努力把自己藏起來。

2004年,莫尼曾遭到一群流氓的毆打,據說起因是他在公園里隨地小便(他對我說大腦里有個聲音命令他“在這里撒尿,就在這里撒尿”)。幾周之后,莫尼又犯下了一起令人瞠目的“重罪”,他居然與傷害他的某個流氓的妹妹調情(他再次強調這是大腦里的聲音在下命令),而這種行為也成為他失去理性的證據。莫尼的父親曾經試圖干預,但是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就在此時,莫尼再次遭受毒打,導致嘴唇開裂與前額受傷,被緊急送往醫院接受治療。

盡管這種攻擊只是流氓惡棍的肆意發泄(根據警方的筆錄,這些施暴者后來堅稱,他們只是想把“莫尼體內的惡魔驅趕出來”),可是莫尼大腦中發出的病態指令卻“絡繹不絕”。那年冬季,幻覺與幻聽再次導致莫尼的精神崩潰,從此他再也沒有離開過精神病醫院。

莫尼曾經對我說,住院治療并非完全自愿,與其說在這里接受精神康復訓練,還不如說是在尋求身體庇護。盡管他接受抗精神病藥物聯合治療后癥狀逐漸好轉,但是顯然未達到出院的標準。就在莫尼住院幾個月之后,他的父親抱恨而去。莫尼的母親已于多年前故去,而姐姐作為唯一的親人又住得很遠,他覺得出院后無依無靠,于是莫尼決定留在醫院。精神病醫院在歷史上曾經被稱為“精神病收容所”,雖然這種叫法并未得到精神科醫生的認同,但是用于描述莫尼凄慘的境遇卻是格外精準:他失去了基本的生活保障,而這里是唯一能夠提供庇護與安全的地方。他就是一只自愿囚禁在籠內的小鳥。

2012年,父親帶我去醫院探望分別將近20年的堂兄莫尼。即使如此,我內心依然期待著一眼就能認出他。我在會客室看到的這個人與記憶中的堂兄完全不同,要不是照顧他的護工確認了身份,我還以為眼前只是個陌生人。莫尼的相貌要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他的實際年齡只有48歲,可是看上去似乎要蒼老10歲。治療精神分裂癥的藥物影響了平衡功能,他走起路來搖擺不穩,像個學步的兒童。莫尼以前說話的時候總是激情飽滿且語速很快,而現在卻是左顧右盼且時斷時續:他在發音的時候需要用力蹦出每個單詞,似乎要把塞到嘴里的食物吐出來。莫尼對父親與我的記憶幾近空白。當我提起妹妹的名字時,他居然問我們兩個是否結婚了。我們之間的談話勉強維持著,好像我是一位突然到訪的記者。

疾病帶給莫尼最大的改變并不是精神的折磨,而是他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莫尼在孟加拉語里是“寶石”的意思,人們經常用這個詞來形容事物超凡脫俗的美麗,也可以借此描繪雙眸中閃爍的光芒。可是現在莫尼失去了最有價值的瑰寶。他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仿佛有人潛入他的眼睛,然后用畫筆將它們涂成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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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明白家人始終牽掛著莫尼、賈古以及拉杰什的健康。我曾經受到青春期焦慮癥的困擾,在那漫長的6個月里,我不與父母交流并且拒交作業,甚至還把舊書都當成垃圾扔掉。父親對這種狀況的擔心溢于言表,他愁容滿面地帶我去找當初給賈古確診的那位醫生。難道自己的兒子也精神失常了?祖母80歲以后記憶力開始走下坡路,她開始喊錯我的名字,管我叫拉杰什瓦爾,其實那是拉杰什名字的口誤。起初,祖母會因此憋得滿臉通紅,然后主動糾正錯誤的叫法。但是隨著祖母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她似乎開始心甘情愿地犯錯,享受著幻想的妙不可言。當初次遇到現在的妻子薩拉時,我就把堂兄與兩位叔父的病情和盤托出,并且反反復復對她講了四五遍。為了彼此坦誠相待,我必須把相關風險向未來生命的伴侶如實相告。

在那個階段,家里人談論的主要話題就圍繞遺傳、疾病、正常、家庭以及個性展開。就像大多數孟加拉人一樣,我的父母矢口否認家族成員罹患遺傳病的可能,但是即便如此,他們依然無法回避這段特殊歷史中存在的疑點。莫尼、拉杰什與賈古:他們三個人被不同類型的精神病徹底拖垮。這不得不令人懷疑家族成員體內是否隱藏著疾病的遺傳組分。難道莫尼遺傳了某個基因或是某組基因,而這些影響兩位叔父健康的基因使他也具有易感性?家族中的其他成員是否會受到精神病的影響?父親也曾經歷過至少兩次心因性神游癥,其誘因都與飲用大麻酸奶有關(大麻酸奶是一種用于宗教節日的飲品,先把大麻花苞搗碎,然后融化在精煉的奶油里攪拌至起泡)。那么心因性神游癥是否與家族遺傳病史有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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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瑞士研究人員發布了一項大型國際研究結果,研究對象包含數千個家庭與數萬名男女。通過分析那些兩代人均罹患精神病的家庭,他們發現了躁郁癥與精神分裂癥之間在遺傳上存在緊密聯系。研究中描述的部分家庭與我的家族遇到的情況相似,其家族成員都會受到精神病交叉遺傳的危害,即如果某位家族成員患有精神分裂癥,而另一位成員患有躁郁癥,那么他們的侄子或者侄女也會患有精神分裂癥。2012年,又有幾項縱深研究印證了最初的發現,同時進一步闡明了不同類型精神病與家族史之間的關系,并且深化了病原學、流行病學、觸發器與誘發因素等方面的相關探索。

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我在紐約地鐵上讀完了上述研究中的兩篇報告,此時距我從加爾各答返回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就在狹窄的車廂通道里,有一位戴著灰色裘皮帽子的父親正在強迫兒子戴上同樣的帽子。當我經過第59大街時,眼前走過一位推著嬰兒車的母親,車里的一對雙胞胎正在咿呀學語,可是對于我來說只是吱哇亂叫。

該研究結果具有不可思議的心靈慰藉作用,它回答了某些困擾了父親與祖母多年的疑問。但是這也激發了一連串的新問題:假如莫尼患有遺傳病,那么為什么他的父親和姐姐卻得以幸免?什么是“觸發”這種遺傳傾向的誘因?賈古或莫尼的病癥有多少由“先天”因素(例如基因造成的精神疾病遺傳傾向)決定,又有多少受到“后天”因素(社會動蕩、反目成仇以及心理創傷都是環境觸發器)的影響呢?父親是否也攜帶這種遺傳易感性?我本人也是攜帶者嗎?假如我了解這種遺傳缺陷的危害又該怎么面對呢?是要對自己進行檢查還是動員我的兩個女兒也參與呢?我是否應該告訴她們檢查結果呢?假如她們兩人之中有一位是攜帶者,那么我又應該如何面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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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精神病史在腦海中留下了烙印,我作為癌癥生物學家所從事的工作也恰好聚焦在研究基因功能正常與否的領域。癌癥發病機理也許是對傳統遺傳學理論的終極顛覆。某個基因組會瘋狂地展開病理性自我復制,這種“熱衷”于自我復制的基因組“機器”控制了細胞的生理機能,最終演變成為形態各異的頑疾。盡管我們在癌癥研究上已經取得重大進展,可是人類至今尚無法有效治療或者治愈這種疾病。

然而我在癌癥研究過程中意識到,只有了解事物的正反兩面才能深刻領悟其內在機制。那么在遺傳物質被癌癥破壞之前,正常基因編碼是什么樣子呢?正常基因組在此過程中又發揮了什么作用?它們是如何保持穩定,使我們具有可識別的相似性,又是怎樣發生變異,使我們能夠區分彼此呢?換句話說,穩定與變異、正常與異常是由什么來決定并被寫入基因組的呢?

假如我們能夠掌握定向改變人類基因編碼的技術呢?如果這樣的技術切實可行,那么誰有權力支配它們并且確保安全呢?誰將成為此類技術的主導者,而誰又會成為它的犧牲品?無論是誰獲得與掌控了這種知識,我們的個人與公共生活都將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誰又能保證我們對于社會、子女以及自身的想法不會發生改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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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既是遺傳物質的基本單位,也是一切生物信息的基礎。本書講述了基因這個科學史上最具挑戰與危險的概念的起源、發展與未來。

我使用“危險”這個形容詞來表述并非危言聳聽。在整個20世紀中,“原子”“字節”以及“基因”這三項極具顛覆性的科學概念得到迅猛發展,并且成功引領人類社會進入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盡管這些概念在19世紀時就為人們所預見,但是直到20世紀它們才發出耀眼的光芒。這些概念在問世之初只是為了解決某個具體問題,可是它們后來卻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終對文化、社會、政治以及語言產生了巨大影響。截至目前,這三項概念在結構上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其框架均由最基本的組織單元構成:例如原子是物質的最小單元,字節(或比特)是數字信息的最小單元,而基因則是遺傳與生物信息的最小單元。 這里提到的字節是一個比較復雜的概念,不僅是指人們熟悉的計算機存儲容量單位,而且還具有更為普遍與神秘的意義,自然界中所有事物的信息都可以看作獨立單元累加的結果,其基本狀態也就包含了“開”和“關”兩種模式。如果想要詳細了解字節的概念以及它對自然科學與哲學的影響,那么請參考詹姆斯·格雷克(James Gleick)的作品《信息簡史》(Information:A History, a Theory, a Flood)。該理論曾于20世紀90年代得到著名物理學家約翰·惠勒(John Wheeler)的力挺:“我們可以通過回答是或否這種二元選擇來解釋粒子、力場,甚至時空連續的功能、意義以及存在。總而言之,該理論認為所有的物質都起源于信息論。”字節與比特只是人們發明的符號,而在數字化信息理論的背后卻是精妙的自然法則。——作者注(下文如無特別說明,均為作者注)

為什么這些最小可分單元聚沙成塔的屬性充滿了獨特的魅力?其實答案非常簡單——由于物質、信息與生物均具有固定的內在結構,因此只要理解最小單元組成就可以把握整體情況。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曾經寫道:“化零為整,化整為零。”他指的是語言表達中的整體與局部的關系:盡管句子本身的含義要比每個單詞更為豐富多彩,但是你只有在理解每個單詞的基礎上才能讀懂整句話的意思。而基因作為遺傳物質的基本單元也會遵循這個道理。任何一個有機體的結構都要比組成它的基因復雜,但是你只有先了解這些基因才能領悟其玄妙之處。19世紀90年代,當荷蘭生物學家雨果·德·弗里斯(Hugo de Vries)偶然接觸到基因概念時,他敏銳地意識到人們對于自然界的認知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數量相對較少的某些因子經過不計其數的排列組合后形成了整個有機世界……就像研究物理與化學需要回歸到分子與原子層面一樣,我們需要通過生物科學手段來了解基因在大千世界中發揮的作用。”

原子、字節以及基因概念問世后,人們對于它們各自相關的領域從科學性與技術性上都有了新的認識。如果不從原子層面探尋物質的類型,那么人們將無從解釋物質的這些現象。例如為什么金子會發光?為什么氫氣遇到氧氣會燃燒?如果不了解數字信息的組成結構,那么人們亦無法理解計算機運算的復雜性。例如算法的本質是什么?數據保存與破壞的機理是什么?某位19世紀的科學家曾經這樣寫道:“直到人們發現物質構成的基本元素后,煉金術才能被稱為化學。”基于同樣的原因,我在本書中的觀點也非常明確,人們只有在充分理解基因概念的基礎上,才可能領悟有機體與細胞的生物學特性或演化規律,并且對人類病理、行為、性格、疾病、種族、身份或者命運做出判別。

但是新概念的應用也會帶來潛在的風險。例如掌握原子科學是控制核反應的先決條件(人類卻通過操控核反應制造出了原子彈)。隨著我們對基因概念的了解不斷加深,人類在嘗試操縱有機體的技術和能力方面都有了長足進展。我們發現遺傳密碼的本來面貌竟然如此簡單:人類的遺傳信息僅通過一種分子并按照單一編碼規律即可世代相傳。著名遺傳學家托馬斯·摩爾根(Thomas Morgan)曾經這樣寫道:“遺傳學的基本原理是如此簡明扼要,我們相信可以實現改變自然的夢想。而人們以往對于遺傳規律的神秘感不過是一種錯覺罷了。”

目前人們對于基因的理解已經日臻完善,并且由此擺脫了實驗室階段的束縛,我們開始有目的地在人類細胞中進行研究與干預工作。染色體是細胞中攜帶遺傳物質的載體,其外形好似細長的纖維,上面攜帶成千上萬個以鏈狀結構相連的基因。 對于某些細菌體而言,其染色體呈環狀結構。人類共有46條染色體,其中23條來自父親,另外23條來自母親。基因組指的是某個有機體攜帶的全套遺傳信息(可以把基因組當作一部收錄所有基因的百科全書,其中涵蓋了注釋、說明與參考文獻)。人類基因組大約包括21 000至23 000個基因,它們在人體生長發育、細胞修復以及功能維持方面起著決定作用。鑒于基因技術在過去20年間得到迅猛發展,因而我們能夠從時間與空間上破解部分基因發揮上述復雜功能的機制。不僅如此,我們偶爾也會通過定向改造基因來影響它們的功能,最終使身體狀態、生理機能甚至人類本身發生改變。

這種從理論到實踐的飛躍使遺傳學在科學界產生了巨大的反響。起初我們在研究基因時只是想了解它們在影響人類特征、性別或者性格時起到的作用。但是當我們開始設法通過改造基因來影響人類特征、性別或者行為的時候,其意義已經截然不同了。前者的意義可能只局限于心理學與神經學進展,而充滿挑戰與風險的后者才應該萬眾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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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集中精力于本書創作時,人類正在學習如何改變有機體中由基因組決定的遺傳特征。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僅僅在過去的4年間(2012―2016),我們已經發明出按照既定目標永久改變人類基因組的技術(盡管這些“基因工程”技術的安全性與可靠性還有待慎重評估)。與此同時,通過分析個體基因組來預測人們未來命運的能力也得到大幅度提升(雖然通過這些技術預測出的結果的真實性尚需驗證)。盡管人類已經“讀取”了基因組的秘密,但是就在三四年前,我們還糾結于如何批量“復制”基因組的問題。

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能夠意識到這種變革的力量,而我們正緊跟基因時代的腳步義無反顧地向前飛奔。一旦人類認識到個體基因組編碼的命運本質(哪怕我們的預測水平還具有不確定性),并且掌握了定向改變這些可能的技術(哪怕這些技術還處在低效與煩瑣階段),那么我們的未來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英國著名小說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曾經寫到,在評論家眼中,每個人都將顯得一無是處。但愿現在的疑慮只是杞人憂天:當我們具備理解與操縱人類基因組的能力時,傳統意義上的“人類”概念也許將發生改變。

原子理論是現代物理學的重大發現,我們朝思暮想試圖去駕馭這種控制物質與能量的本領。基因理論則是現代生物學的重要基礎,我們努力找尋這種主宰靈魂與肉體的方法。在基因理論形成的過程中,“充滿了人們對于青春永恒的執著追求,其中也不乏命運多舛的夢想神話,同時還有創造完美人類的壯志豪情”。而這部作品主要記述了人們在基因發展史上攻堅克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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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內容的編排按照時間順序與故事情節展開,因此我們也可以把它當作一部反映基因發展史的傳記。該故事起源于孟德爾(Mendel)種植豌豆的花園。1864年,他在摩拉維亞一座不起眼的修道院里發現了“遺傳因子”,可惜這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成果旋即被人們遺忘(“基因”一詞直到幾十年后才問世)。孟德爾定律與達爾文進化論有部分內容不謀而合。基因概念的橫空出世使得英美兩國的改革派喜出望外,他們希望通過操縱遺傳規律來加速人類進化與解放。20世紀40年代,納粹德國為了實現上述目標已經達到瘋狂的極限,他們利用某些殘忍的人體實驗來驗證優生學理論,其中包括監禁、絕育、安樂死以及滅絕人性的屠殺。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下簡稱“二戰”)結束后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促成了生物學領域的革命。研究證實DNA(脫氧核糖核酸)就是遺傳信息的載體。如果我們使用專業術語來表述基因的“作用”,那么基因就是通過編碼化學信息來合成蛋白質,從而控制生物的性狀并且行使生物學功能。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莫里斯·威爾金斯(Maurice Wilkins)與羅莎琳德·富蘭克林(Rosalind Franklin)都是杰出的科學家,他們共同努力的結果揭示了DNA三維結構的奧秘,并且提出了具有標志性意義的“DNA雙螺旋結構”學說。隨后科學家們乘勝追擊,迅速破解了遺傳密碼的規律。

20世紀70年代,有兩項對遺傳學起到重要影響的技術問世,這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基因測序與基因克隆,它們分別代表著基因的“讀取”與“復制”(“基因克隆”包括所有用于從生物體中提取基因,然后經過一系列體外操作后獲得雜交基因,并且這些雜交基因可以在活細胞內大量復制的技術)。20世紀80年代,人類遺傳學家開始使用這些技術比對并鑒別疾病相關基因,例如亨廷頓病與囊性纖維化。開展此類基因鑒定工作意味著遺傳病管理進入了新紀元,而這些技術能夠讓父母對胎兒進行篩查,如果胎兒攜帶危害健康的突變基因,那么父母可以選擇終止妊娠(對于許多為胎兒檢測唐氏綜合征、囊性纖維化或者泰伊—薩克斯二氏病基因的父母,以及那些接受BRCA1BRCA2基因檢測的女性而言,他們實際上已經成為基因診斷、管理與優化領域的受益者)。本書講述的故事并非遙遠的夢想,人類征服基因的時代已經到來。

我們在許多人類腫瘤中發現了多種類型的基因突變,這也為深入了解此類疾病的遺傳學改變奠定了基礎。同時人類基因組計劃的實施將該領域推至自然科學的巔峰,并且在堪稱典范的國際合作中順利完成了全部人類基因的比對與測序工作。2001年,人類基因組草圖正式公布。根據基因組計劃的發展方向,我們將從基因層面來理解人類遺傳過程中變異與“正常”的行為。

與此同時,基因還涉及某些敏感內容,例如民族關系、種族歧視以及智力差異,當然這也可能成為政治與文化領域中引起廣泛爭議的焦點話題。除此之外,基因也顛覆了我們對于性別、身份以及選擇的理解,從而直接影響每個人的切身利益。 目前某些話題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其中就包括轉基因生物(GMOs)、基因專利的未來、基因用于新藥研發或生物合成以及利用基因技術創造新物種,由于另有專著對此進行闡述,因此本書并不涉及這些內容。

本書用敘事的手法講述了基因概念的歷史演繹,而我也借此來追憶家族變遷的世事滄桑。遺傳病給家人帶來的苦痛令人不堪回首。叔父拉杰什與賈古早已逝去,堂兄莫尼被收留在加爾各答的精神病醫院里。我曾經在年輕時努力求學,成為醫生之后又開始進行文學創作,現在也體會到了身為父親的責任,但是作為穆克吉家族的一員,他們的生死安危卻始終牽動著我的心。其實在長大成人后,我幾乎每天都在擔心遺傳病是否會對自身以及家庭造成不良影響。

祖母是我生命中的榜樣。她不僅沒有屈服于遺傳病的淫威,并且還意志堅強地挺身而出呵護自己脆弱的兒孫。盡管祖母無法逆轉嚴酷的現實,但是她依靠強大的恢復力渡過了難關,這是一種保留在人性深處的恩典,而我們作為她的后代肩負傳承的使命。謹以此書敬獻給慈愛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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