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之謹
- 醒來時的一記陽光
- 無處可逃
- 5966字
- 2018-01-12 14:02:04
白洛遙早上醒來的時候,不知是因為夢到了老師,或者是因為在迷迷糊糊中聽清了展澤誠那句話,出了一身的冷汗。出門去上班的時候已經走到了樓下,又氣喘吁吁地跑回去,半信半疑地推了推門。門巋然不動,她徹底放了心,去擠地鐵。每天的日常都規律得像是一個運行了兩年多的程序,從未變化過。
今天博物館會來一批義務的講解員,網上報名和校園宣傳是同步開始的,有很多學生來報名。館長至今記著當年她扎著馬尾辮來這里義務講解的樣子,就指名要她去面試。那會兒洛遙還是學生,一通過面試就大著膽子問他:“館長,我聽說館藏有很多珍品都是在博物館后院里藏著啊,放外邊的都是復制品,如果來這里工作了,是不是能看一看呢?”老館長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幾乎每次招募新人,都會和她再調侃一次。
來的學生什么專業的都有,兩輪下來,最后選定了十個。洛遙合上文件夾,微笑著說:“周末開始培訓,培訓期間就像修學分一樣,要聽完指定的講座課程,才可以上崗。”
有個女生笑嘻嘻地舉手:“請問,工作人員不用在外邊等著排隊進場吧?”
這叫她想起了曾經的自己,洛遙抿著嘴笑,點點頭:“不用。”
送完學生出門,洛遙走下樓,去李征遠陶瓷館。
下樓梯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年輕人在李征遠先生的塑像前站著,他在仔細地看生平簡介。因為個子高,十分顯眼。他帶著絨帽,簡單的一件抓絨外套和牛仔褲,背一個雙肩包,簡單卻清爽的裝扮。
她走過他的身側,卻被喊住了。年輕人的聲音十分有禮貌:“你好,請問可以講解下這里的藏品嗎?”
洛遙停下腳步,笑瞇瞇地說:“您需要講解,可以在服務臺租用講解儀器,里面也有義務的講解員。”她拿起對講機,“我可以替您安排一下。”
他的語氣很文雅,看了眼她的胸牌,才說:“算了,謝謝,我還趕時間。真不知道等著排隊進館就花了一個多小時。”
或許他是真的有急事,因為午休,此刻洛遙也不趕時間,遲疑了一下,很快地決定了:“您想了解什么?我可以帶您轉轉。”
他的姿態隨意而閑適,身上有很清爽的薄荷氣味,這樣的參觀者,總是叫人心情愉悅的。
展區的入口處,是一面碎瓷墻。朝代變遷沉浮,從上至下,一個隔行便是一個朝代。乍看之下縱然是平平無奇的碎瓷堆積而成,卻總能追尋出每個時代特有的文化脈絡。代表著宋朝的一欄,清淡如同雨過天晴的顏色,將上下五千年的瑰麗隔絕開。洛遙每次看到,總是心潮澎湃,仿佛見證了美學上的巔峰。
她指著那一橫欄解釋:“李先生很了不起,這里的館藏中好幾件宋代的瓷器,全是他捐獻的。一千多年了,其實能找到名窯的瓷片都是了不起的,而他捐獻的藏品,比如那個哥窯的水洗,是完好無損的,非常珍貴。”
年輕男人打斷了她:“看起來,你很喜歡宋瓷。”
她愣了愣,笑著指了指不遠的地方,看得見一尊清朝時期的巨大瓷瓶,琺瑯彩,色彩繽紛而美妙,據說是融匯了西洋藝術的精華。“每個人的審美不同吧,我并不喜歡那樣五彩斑斕的器物。”
她想起有次和館長爭論,她堅持認為宋瓷才是中國藝術的巔峰,可是館長搖頭:“不對,比如乾隆時燒制的那尊著名的‘瓷母’,你覺得配色太繁復,不夠好看。可它代表了當時的制瓷工藝,那種高難度的燒制,至今我們也不能說完全掌握了。”
這是審美與技術的矛盾,說不上誰對誰錯。
“李征遠老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洛遙有些歡快而調皮地感嘆,“如果是我,有自己最珍愛的藝術品,我未必愿意捐出來啊。”
他愣了愣,妥帖地笑了笑,溫和地說:“是很了不起。請你繼續。”
她講的時候,他會湊近玻璃,仔細地看,然后點頭。其實洛遙知道他有些地方沒聽懂,可是表情認真,仿佛是好學的孩子。最后到了出口的地方,她習慣性地說:“我們的青銅器館也是國內很有名的。”
他輕聲微笑:“這次來不及了,下次吧,不知道還能不能遇上這么負責的工作人員。”
大廳的燈光遠比展廳里要亮得多。他一把摘下了絨帽,露出一頭短短的頭發,五官出奇俊朗,洛遙覺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
他向她伸出手來:“我叫李之謹。”
洛遙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開玩笑說:“下次來的話,記得在服務臺租借講解儀器,或者預約講解員。”
他愉悅地點頭,然后說:“我知道了。”
易欽集團已經把相應的設備、廣告牌派人送到了博物館。為了不影響平時的工作和展覽,少不得要加班辛苦了。雙羊尊也已經運來了,老館長連同A大的幾名老教授正忙著拓下銘文,鑒定花紋,加班的時間比一般人還要長。
自然有專家來研究幾件文物擺放的位置、射燈布置、空氣濕度調節、周邊文物的協調。洛遙是資歷淺的小職員,每天也跑前跑后地忙碌。
說起來白洛遙的專業艱澀冷僻——宗教學,聽起來都覺得冷清。恰好那年博物館招人,她因為從研一起就一直在做志愿者服務,和博物館的上上下下早就熟得和自家一般了。筆試過了,也不擔心面試,就順順當當地進來了,一直工作到現在。
原來真的過去兩三年了,洛遙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日期怔怔地發呆。
月底,月底……據說,在捐贈儀式上,展澤誠先生和他的母親——易欽集團的董事長方流怡女士都會出席。林大姐這幾天前前后后地在協調這個活動,忍不住八卦了一下:“展澤誠現在是收藏界的紅人,上一期的《收藏家》還刊登了他的專訪。”
是么?洛遙去買《南方周末》的時候確實在報刊亭上見過那一期,他的半身照,很不容易啊!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拍照了。她覺得很不舒服,那本雜志向來是以文物作為封面首頁的,能和人搭上關系的也就兵馬俑,他算什么?!唯利是圖的商人?冷血,自私,只怕連什么是文物都不知道,還收藏,不就靠了幾個錢嗎?
想到這里,她干巴巴地笑了幾聲,還沒說話,聽到林大姐說:“咦,我們館不是有訂那本雜志嗎?怎么沒看到?”說著還往那個固定放報刊的架子上看了一眼。
洛遙有些心虛,其實她是早上見到的,看著心煩,和過期的雜志一起,扔到不知道哪個旮旯里去了,于是含含糊糊地說:“不知道,被誰拿走了吧?”
她忍不住抬起手來,從臺歷本上一個一個數字地點過去,距離三十號還有……一,二,三,四……還有七天。
那一晚他突如其來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讓她沒有半點防備。可這次不同,因為預知了時間,于是會胡思亂想……還剩七天了,他一定會來,他們還會見面嗎,要不要請病假?
……最讓人絕望的是:究竟該怎么做,才能壓下愈來愈強烈的焦慮感?
她真的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強迫癥,甚至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她讀奧修的書,里面說,千萬不要試圖去抗爭,它是你的一部分,你怎么能抗爭得了呢?就讓它自然地存在,然后你就會慢慢彌補起心底的缺塊,慢慢地,你就不會再焦慮,不會失眠,不會強迫自己。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就像此刻,手心里是空的,她只想做些什么……撕紙片嗎?或者再數一遍日期?是七天嗎?到底還是忍不住,手指輕顫著去點臺歷上的數字,展澤誠……她恨這個名字,她知道,它正在越來越嚴重……
三年前她恨他,原來到現在,竟是愈來愈恨。
臺歷的旁邊,是一張相片。照片里自己還扎著馬尾,有些拘謹地跟在導師后邊。那時候自己剛成為喻惠茹老師的學生,因為不熟悉,所以總覺得見導師很拘束。她還記得復試面試的時候,面前坐了五個老師,輪番發問,有一個問了中西方宗教對比的問題,很寬泛,以洛遙的理解,那樣一個問題,幾乎可以寫上厚厚幾本專業論述了。她只能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
她說西方的宗教比東方的強勢太多,好高騖遠,可是東方的又比西方的功利太多。所以說到底,東西方的宗教,得道的人是少數。宗教終歸是小眾的。
當時坐著的一個女教授拿下了眼鏡,就這么仔細地打量她,眼角微微翹起,雙目秀長而明亮,最后點了點頭。想不到就是這樣被錄取了。
她開始跟著導師做田野調查,其實就是一個一個廟地跑,才知道這個專業的辛苦與樂趣,也知道了這世上還有這么多的高人。門面破爛的小廟,住持方丈目光溫潤,總是在禪房里,輕易并不見人。她和導師一去,人家拿來招待她們的明明是最粗的茶葉,可是喝下去十分解渴,仿佛是清洌的泉水,頭腦都覺得清明。
到底還是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就一點都不愉快了。洛遙開一個小差的工夫,聽見林大姐在接電話,語氣有些煩躁:“影響倒是不影響,但你們只是開一個館,不過……”最后沒聽清,大概是什么事情解決了,她說了句,“好,我會安排。”
“洛遙,你三十號有沒有空?”
洛遙心口一緊,勉強笑了笑:“怎么了?那天不是捐贈儀式嗎?”
林大姐嘆口氣:“那天晚上陶瓷館要借給一個劇組取景,需要工作人員陪著,你看……”
她忙不迭地點頭:“我去,我去。”
“可是酒會也很難得……”林大姐皺著眉頭,“不然還是我去好了,不是說那個酒會還請了明星嗎,你們年輕人……”
洛遙站起來了,急得要結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現在一開電視,那些明星一個個整了容,誰認識誰啊?還是工作重要,我去吧。”
林大姐倒笑了,半晌,洛遙才記起來:“什么劇組啊?來陶瓷館取景?”
“拍紀錄片的。關于李征遠的紀錄片,我們還能不借嗎?”
她“哦”了一聲,忽然覺得放心了。陶瓷館在底樓,捐贈儀式和酒會都在二樓,她甚至聽說了,那天會有保安將二樓隔離開來。這么說,她真的可以躲開了。
接下去的幾天,她恍然覺得,自己又不那么焦躁了,一切都有條不紊。博物館的宣傳頁已經下廠重印了,而網頁也已經重新設計,顯眼的地方都突出了幾件新到的重量級文物,等捐贈完正式展覽的時候,估計又要迎來新的一陣參觀高峰。
三十號下午開始,博物館就開始閉館了。有人在鋪設紅地毯,重新安置燈光,陳設展板,現場前幾排是留給記者的。專門請了五星級酒店的宴會部,他們此刻正在布置桌上的鮮花和冰雕。
其實這里一布置起來,還真像那么一回事。紅木根雕作為屏風巧妙地隔開空間,暗色高貴的大理石,巨大的吊燈,一支支的水晶蠟燭。
那么莊穆而肅然的博物館呵,轉瞬就會變成衣香鬢影的香艷之地。她駐足看了半晌,又看看時間快到了,獨自拿著整理的資料,順著一旁的小樓梯往下走。
此刻通往博物館的路上,方流怡一襲黑色的貂皮披肩上胸針閃耀,將她襯得分外出色。她望向窗外,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倒是越來越像慈善家。”
展澤誠沒接話,只微微抬起手來整理了袖口,一對黑曜石的袖扣,簡潔一如他的表情。
方流怡忽然就冷笑起來:“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女人還在博物館嗎?”
展澤誠嘴角輕輕一勾,依然是面無表情,也并不想回話。
車子恰好停下來。有人過來拉開車門。
閃光燈仿佛能將人淹沒。
不過瞬間,方流怡的表情就變了。她從車里出來,絲絨旗袍貼身,胸前水滴形的暗扣形狀優雅,有歲月靜靜沉淀下來的雍容華貴。她挽起兒子的手臂,優雅地抬起腳步,往博物館臺階上走去。
劇組人數并不多,是從偏門低調地進來的。唯有一個女助理特別活潑,走在洛遙身邊,嘰嘰喳喳地問:“呀,今天什么日子啊?我看到外邊這么多人,還以為來接我們的呢!”
一眾人都笑了起來。于是洛遙好心地解釋:“今天我們館有捐贈儀式,還有酒會,所以這一樓和上面一樓都隔離開了。”
劇組的準備工作很詳實,要取哪些鏡頭,哪幾件文物需要重點拍攝,全都已經計劃好,洛遙感覺自己在一旁站著倒像是監工。
攝像機慢慢靠近一件南宋年間的哥窯五足洗,其實明明知道隔著玻璃,又有尼龍繩和黏膠固定,即便是用力撞擊這個展柜,也不會對里邊的文物有什么破壞。可是洛遙還是忍不住地緊張,連拳頭都握了起來。
這些古物有多脆弱,她心里十分清楚。那時自己第一次走進庫房,戴著手套觸摸到了那些脆弱的瓷器,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輕輕一用力,就會將這些胎質纖薄的器皿捏得粉碎。以至于到了現在,一見到這樣的場面,條件反射般,總是難免神經緊張。
忽然就有人打斷了自己的憂慮,那人的聲音很輕松,直接拍了拍她的肩膀:“喂,又見面了。”
洛遙轉過頭,燈光打得很亮,她看見李之謹戴著鴨舌帽,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慌忙說了句“你好”,甚至也沒想到為什么他會出現在這里,目光情不自禁地,還是移向了那臺攝像機。
“天哪,你看起來太緊張了。那攝像機根本不會碰到瓷器的好不好?”
洛遙聽到他說了這么一句話,才蒼白著臉色笑了笑:“我沒有緊張。”仿佛為了轉移開注意力,她問了一句,“你怎么在這里?工作人員?”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來:“我和導演熟,他就帶我進來看看。”
那個女助理不知道從哪里拿了張報紙,擠到了洛遙身邊:“原來今天是這個捐贈噢?”她指著報紙上那張大大的圖片——雙羊尊,一時想不出名字來,就停頓在那里。
洛遙以為她對文物感興趣,就點頭:“對啊,就在樓上,以后都可以來看了。”
哪知小姑娘把報紙翻了翻,露出一張男人的照片,仿佛根本沒聽見洛遙說了什么,聲音很激動:“他真在樓上?”
驀然看到這張照片,洛遙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忽然覺得這個人真是無處不在。她有些尷尬地笑笑:“這位先生……應該在的吧。”
“真的?那我們拍完了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堅決地搖頭:“不行,我這里忙完了還有事,而且我們這樣著裝,也不合要求。”
或許是拒絕得太過生硬,小姑娘有些尷尬地收起了報紙。倒是李之謹伸出手去:“什么人啊?讓我看看。”
展澤誠,或許是在街頭拍的。異國風情,行人都是外國人,身材高大,金發碧眼,十分搶眼。然而鏡頭并沒有對背景采取模糊處理,他穿著低調的灰色風衣,抓拍的那一刻眼神斜斜睨來,仿佛冰冷的匕首,能插進人的靈魂深處。這個人,總是有讓自己這么出眾的本事。
白洛遙怔怔地看著報紙,難道只有她一個人看出了他內心深處的冷漠?
小助理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李之謹看到了,半開玩笑:
“要不我帶你進去吧?”
洛遙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拿出了請帖。
李之謹先生親啟。
她當然認得這張請帖。專門請了人設計的,封面上那尊雙羊尊微微凸起,色澤渾厚,有著一股凝重的氣質。
可手持請帖的人,滿不在乎地穿著深紅的格子襯衣,套一件貼合The North Face黑色沖鋒衣,踩著一雙耐克鞋,背包是雙肩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學生。
小助理快活得幾乎跳起來:“呀,我怎么忘了呢?你肯定有邀請函的。”
李之謹摘下帽子:“再等一會兒,我們這里拍完了我帶你上去。”
他似乎知道了她的疑惑,然后指了指角落李征遠的銅塑:“喏,那位,我的曾祖父。”然后聳聳肩,“我爸讓我過來看著他們怎么拍,他希望紀錄片拍得真實一些。恰好和宴會的時間撞車了。”
李老先生的后人似乎都在海外,洛遙問他:“那你跑回來干什么?”
他回答得很輕描淡寫:“和朋友一起辦了個工作室。嗯,文化產業。”
前邊導演喊了一聲“收工”,走到了李之謹面前:“等到帶子剪好了,我就讓人給你送過去。”
他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好,麻煩了。”又轉過眼神,看著洛遙:“你真的不去?”
她搖搖頭,喊來了保安清理場地。等到走出幾步,看到那兩人還真往樓上去了,忽然嘆了口氣,喊住了他們:“喂,那邊走不通。”
到底還是帶著他們,從小小的員工電梯上去了。出口處很昏暗,他們三人,沒有一個人打扮得像樣,相視一笑,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她的胸口好歹還掛著一塊工作人員的胸牌,于是找了個側門,輕輕地拉開一條縫,透出一絲光亮來。洛遙笑了笑:“你們從這里進去。”
小助理先進去了,李之謹扶著門,皺眉看看她,忽然就這么一拖她的手腕:“你都沒吃晚飯吧?至少蹭頓飯再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