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與金庸
純文學領域的批評家,往往容易有一個不切實際的自信,即認為文學價值在時間面前更有優勢。通俗文學不難喧囂于一時,而純文學作品則更具有“永恒的價值”。略加考察,不難發現這個信念的荒誕無力。雨果誕生兩百年周年之際,法國評論家發出了“誰還在閱讀雨果”的疑問,而我們倒不必懷疑,大仲馬仍然有他的讀者。
不戴有色眼鏡的話,應該承認,貼上純文學標簽的二流作品,確實往往有比“通俗”更多的被某個文學理念牽扯的痕跡。通俗文學時常訴諸本能,本能比理念更持久,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事實之一。即使我們并不相信什么“不變的人性”,但生民以來,人類對暴力與情欲的興味,確實并無多少改變。以至于像古龍那一類的作者會說,男人女人最古老的職業,分別是殺人和賣淫。
張愛玲小姐發現,《金瓶梅》的讀者永遠也不可能有《紅樓夢》多。這說明人們在熱衷本能之余,還有對它的羞恥心。好的通俗小說必須要滿足大眾的這種虛偽之處。所謂色情其表溫情其里,道德為體暴力為用。
金庸、梁羽生志趣的分野,從他們回應外界指責時所發的議論,也很可以看得出來。金庸所希望能證明的,是武俠小說并不是不可以有深度的;梁羽生所談得更多的,則是武俠小說并不一定是“不道德”的。這不是梁羽生該受指責的地方,只說明他更關心通俗小說的本分。相比純文學而言,通俗的東西,即使不承擔起道德教化的功能,也實在沒有對之冒犯的必要。
任何通俗作品,背后必然有它的道德勢力(但像《尤利西斯》或者《洛麗塔》那樣的作品,我們就很難說它的道德勢力在哪里),它可以代表一種道德和另一種道德相沖突,但很難溢出道德本身。比如說,我們很難想象,有什么比楊過的故事更能滿足現代人的道德激情。今天的讀者代入楊過去反對宋代的禮教,其情欲體驗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自我肯定,和某些人從捉奸中獲得的樂趣,恰好是一體的兩面。
其實金庸和梁羽生并未對所處時代的道德基礎有何不遜之處。即使像美女作家那樣的群體,雖然并非主流,但你若以為她勢單力孤,那可大錯特錯了。
當然,不同的道德觀之間仍可一說。梁羽生比金庸要格外保守一些,似乎略有站錯隊之嫌。在網上隨處可見對梁的迂腐處的嘲笑,部分可以認為,梁羽生的不幸是他的小說流行不過幾十年,就趕上了一個以不道德為道德的年頭。
大體而言,一種道德越是頑固缺乏彈性,一旦過時,它也就被拋棄得越徹底。當年梁羽生所戰戰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東西,在今天很多孩子看來,幾乎是莫名其妙。在一個連喬峰是否是處男都會被追問不已的年代里,梁被認為是過時的,實在不算稀奇。時代變遷的力量,常常遠大于小說本身。翻看梁羽生筆下人物的那些古板的堅持,竟使人不由得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但是,一味高估保守的道德觀念對小說的傷害,顯然也得不出明智的結論。一個顯然的反證,是《三國演義》所宣揚的忠君思想更加不合時宜,但是這部偉大的古典小說仍然為無數讀者所鐘愛。
在小說里赤裸裸地進行道德訓誡,甚至可說是中國小說的一個傳統。但在較好的小說里,說教是獨立的一部分,對小說情節的發展運行并沒什么影響,阿城說道:
小說一展開,其中的世俗性格,其中的細節過程,讓你完全忘記了作者還有個規勸在前面,就像小時候不得不向老師認錯,出了教研室的門該打還打,該追還追。
這也就是說,這些通俗小說實際上并不是“寓教于樂”的,“教”與“樂”之間不存在水乳交融的化合,而只是松散地混雜在一起。
通俗小說必然離不開道德,而道德又不妨只是一個幌子,其目的僅在于在讀者的羞恥心前蒙混過關。撇開技術性的問題暫且不談,在梁羽生那里,幌子變成了綱領,小說之道的王霸雜之也就被宋襄之仁替換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