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一玫十四歲這年,獲得了全國青少年拉丁舞冠軍。
有時尚少女雜志做了一期她的封面,她的長發(fā)綰成髻,露出光潔修長的脖頸,趴在把桿前,突然回過頭看鏡頭,似笑非笑,一副得意揚(yáng)揚(yáng)的樣子。
趙清彤親自下廚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最后上桌的是兩件禮物,趙一玫的母親趙清彤送給她一副玫瑰金耳環(huán),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她的繼父沈釗對趙一玫出手向來大方,送給她一架天文望遠(yuǎn)鏡,能看到幾萬光年外的天體。
“謝謝媽媽,謝謝沈叔!我好開心!你們對我真好!”
趙一玫捂住嘴,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笑得兩眼彎彎。
坐在她對面的沈放實(shí)在是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皺起眉頭:“趙一玫,你作不作?”
趙一玫的笑容瞬間垮掉,冷冷地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哥哥,扯了扯嘴角:“有些人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就你那點(diǎn)演技,”沈放也冷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面,還是算了吧,這兒還坐著一個活人呢。”
沈釗咳嗽了一聲,趙一玫本來還想刺沈放幾句的,但趙清彤也瞪了她一眼,她只好翻翻白眼作罷。
接下來的一頓飯總算是恢復(fù)了正常,冷冷清清,只有沈釗和趙清彤在甜甜蜜蜜地小聲說話。
沈放沒再拿起過筷子,以行動表示趙一玫已經(jīng)倒掉他所有的胃口。
他和趙一玫都坐在靠落地窗的一邊,他戴上耳機(jī),凝視著窗外。趙一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庭院外亮著幾盞路燈,有飛蛾撲火,可即使再亮的光芒,在黑夜里也顯得格外孤獨(dú)。
天邊掛著一輪圓月,又大又圓,沒有烏云的遮擋,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坐在她對面的男生側(cè)臉英俊,頭發(fā)剃得極短,鼻梁高挺,下巴至鎖骨連成一條漂亮的弧線,嘴唇緊閉,猜不透他此時在想些什么。
趙一玫從來沒有見沈放笑過。
風(fēng)中帶著若有似無的香氣,和甜點(diǎn)的香氣摻雜在一起,讓人沉迷。
趙一玫“咦”了一聲,問:“媽,你換香水了?”
趙清彤搖頭:“沒有。”
“沈叔你聞到了嗎?”
沈釗也搖頭。
趙一玫皺眉,最后轉(zhuǎn)頭看向沈放,卻又不太愿意開口。
倒是沈放先收回目光,忽地開口:“我要搬出去住。”
沈釗似乎沒聽到,繼續(xù)低頭切著自己盤中的牛排。趙清彤更是從來不插手沈放的事,伸手去拿紅酒杯。倒是趙一玫吃了一驚,抬頭看向沈放。
沈放挑眉笑道:“爸,別這么沒勁兒,您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我的。”
沈釗無可奈何,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叉正視自己的親生兒子:“我還以為你忘了。”
“當(dāng)初趙姨來我家時我們就說好了的,我隨時可以走。”沈放看也不看趙一玫,“爸,君子一諾。”
“也太突然了。”沈釗說。
“嗯。”沈放不愿再多說什么,站起身,“那我上去收拾行李。房子已經(jīng)找好了,以后周末有空會回來。”
第二天清晨,趙一玫難得沒開鬧鐘卻起了個大早。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好一陣,才突然想起沈放今天要走。
趙一玫趕忙從床上跳起來,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著腳就往樓下跑。等她氣喘吁吁地跑出大門,正好看到黑色轎車停在院子外面,沈放放好最后一件行李正準(zhǔn)備上車。
“沈放!”她大聲喊他。
沈放松開車門把手,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趙一玫心煩氣躁,看著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就火冒三丈,腦海里有無數(shù)念頭飛閃而過,卻一個也抓不住,只好冷著一張臉,惡毒地說:“你終于走了,這里的一切就都屬于我了。”
“祝你餓死街頭。”
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看起來像一頭惱怒的獅子。
沈放瞇起眼睛,冷冷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
她說得沒錯,她的母親奪走了他的父親、逼得他的母親發(fā)瘋,而她們母女倆堂而皇之地搬入這座天價別墅,也成功地將他惡心到一刻都待不下去。
明明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沈放卻只是無所謂地笑笑,低下頭鉆進(jìn)車?yán)铩\囎娱_得不快,卻仍漸漸消失在了趙一玫的視線里,她這才回過神往屋子里走。
這一回頭,趙一玫整個人卻怔住——
三年前,她和趙清彤初搬來沈家別墅,沈釗喜歡趙一玫,把她當(dāng)親生女兒一般疼愛,讓人把院子打掃出來,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種。趙一玫十分開心,也親自去種了一株。沈釗挑的是白玫瑰,趙一玫種下的是整個院子里唯一一株紅玫瑰。
剛剛種下的那段時間,趙一玫滿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有沒有發(fā)芽,后來上了初中,她也就慢慢把這件事給忘了。
沒想到會突然在這時開花了。
白色玫瑰映著綠葉,在陽光下肆意開放,閃閃的,像是在發(fā)光,真不愧是花中桂冠,美得如此張揚(yáng)。
原來昨天夜里聞到的,是玫瑰的花香,趙一玫后知后覺地想。
沈放和趙一玫的房間都在二樓,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所以兩個人常常會在樓梯口狹路相逢。
等司機(jī)開車送走沈放后,趙一玫鬼使神差地走到沈放的房間門口,卻發(fā)現(xiàn)被上了鎖。
“什么破毛病,”趙一玫意思意思地踹了兩腳房門,“還鎖上了。”
沈放的臥室旁邊是書房,趙一玫走進(jìn)去,從窗口探出腦袋看了看,兩個陽臺之間隔得并不遠(yuǎn)。趙一玫本來就赤著腳,靈巧地踩上欄桿,深呼吸一口氣,抓住旁邊房間的陽臺爬了過去。
沈放的房里空空蕩蕩,這是趙一玫三年來第一次見到他房間的模樣。他幾乎帶走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
不對,趙一玫想,像他那樣的男生,或許除了日常的衣物外,就沒有別的物件了。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黑色的硬皮筆記本,趙一玫打開來,只見前面幾頁都被撕掉了,剩下的頁數(shù)都是空白的。趙一玫坐在他的床上,只覺得困意襲來,便沉沉地睡去。
趙一玫在夢里夢見到了沈放。
那是十四歲的沈放,穿著白衣黑褲,劉海遮住了額頭,不說話的時候乍一看真是風(fēng)度翩翩。
可他偏偏傲慢地?fù)踉谮w一玫面前,眼睛里滿是奚落,問:“你怎么還沒滾出去?”
小小的趙一玫站在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問他:“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難受?”
沈放盯著她。
“難受就對了,”趙一玫惡毒地笑起來,“既然你這么恨我,我又怎么能讓你如愿呢?”
趙一玫醒來時已是黃昏,夕陽照進(jìn)窗戶。
她想起來了,趙一玫抬起手臂遮住射入眼里的光,喃喃自語:“今天是中秋啊。”
中國人都講究佳節(jié)團(tuán)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而他卻在這一天離開了屬于自己的家。
沈釗昨晚就問過他為什么會這樣突然,他沒有回答。
只有趙一玫知道,因為玫瑰花開了,所以他才走了。
“哼,”趙一玫走到門邊,最后看了一眼沈放的房間,“神經(jīng)病。”
2
趙一玫再次見到沈放,北京的秋天已經(jīng)過了一半,滿城楓葉。
學(xué)校發(fā)了新校服,是死氣沉沉的深藍(lán)色。趙一玫嫌它丑,除了周一的升旗儀式外,其他時候打死都不肯穿。
果不其然,她被抓了個現(xiàn)行。上完體育課,趙一玫在學(xué)校里慢悠悠地走著,教導(dǎo)主任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厲聲呵斥:“那位同學(xué),你過來一下。”
“怎么不穿校服?”
別的同學(xué)一般都會撒謊說“忘記穿了”“在教室里”“尺碼不合適”之類的,唯獨(dú)趙一玫,鼻子眼睛里都是嫌棄:“太丑了。”
教導(dǎo)主任被氣個半死:“別的學(xué)生都能穿,就你不能?”
“不能。”趙一玫點(diǎn)點(diǎn)頭。
“反了你了,還是不是學(xué)生了?”教導(dǎo)主任尖著嗓子,“天天強(qiáng)調(diào)要穿校服要穿校服,一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
新官上任三把火,教導(dǎo)主任直接把趙大小姐拉到學(xué)校大門口罰站。為了讓趙一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還搬來一張凳子,讓趙一玫站上去。
趙一玫因為行事張揚(yáng),一直都是初中部的話題人物。再這么一站,每個學(xué)生放學(xué)回家出校門時都要看她一眼。偏偏趙一玫站得理直氣壯,腳踩在凳子上,卻一屁股坐在課桌椅的靠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人來人往。
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高中部的沈放。
因為月考,老師拖了堂,沈放一行人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正好是傍晚,天邊的火燒云紅了一片。沈放開始沒看到趙一玫,是他身邊的宋祁臨突然“咦”了一聲:“那女的誰呢?”
旁邊有人接話:“初中部的,這個女生我特別服。長得美,是真的美,成績也一等一的好,跳舞還拿了全國冠軍,開學(xué)的時候五班的高子找她搭訕,死得特別特別慘。”
宋二這個人,典型的紈绔子弟,家中排行老二,人稱宋二公子。這種事宋二最喜聞樂見了,興致勃勃地追問:“怎么個慘法?”
“送的首飾啊奢侈品啊,看都不看全丟垃圾桶里。后來有一次上體育課,高子帶著人去堵她,約她一起喝奶茶。她白眼一翻,問高子,你誰啊。你不知道,高子當(dāng)時給愣的,全校的臉都給丟盡了。”
宋二哈哈大笑,問:“這年頭還有人不吃高子那一套啊?”
“你不知道,高子追她那股勁兒,都快趕上姚小同追連羽了。”
宋二馬上面色一改,十分嚴(yán)肅地說:“那可真是,挺厲害的。”
“要不,二少你去試試?”旁邊的人慫恿道。
宋二大言不慚:“好啊。”
沈放原本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順著宋二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穿著白色T恤的趙一玫。她把長發(fā)盤成了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吊兒郎當(dāng)?shù)匕攵装胱?
兩個人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一段路,目光在空中交會。
趙一玫一怔。
沈放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輕嗤一聲,說:“喲,我當(dāng)這是誰呢,不是趙大小姐嗎?”
趙一玫從靠椅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放。
正好教導(dǎo)主任從教學(xué)樓走過來,想檢查趙一玫到底有沒有在好好反省,卻看到她在和一個男生說話,立時火冒三丈。還沒等她開口,趙一玫就先看到了她,猶如看到救星一般,眼前一亮。
“報告老師!”她說得很大聲,周圍的人都側(cè)目過來。
“什么事?”教導(dǎo)主任強(qiáng)壓住怒火。
“他戴項鏈!違反校規(guī)!”趙一玫指向沈放。
沈放身后的三五個男生一齊吃了一驚,這一出演得可真精彩啊。
教導(dǎo)主任轉(zhuǎn)頭看向沈放,看到他脖子上戴著一條細(xì)細(xì)的黑繩,皺著眉頭:“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戴配飾。”
沈放目光一沉,沒說話。
教導(dǎo)主任伸出手:“交出來吧。”
沈放沖教導(dǎo)主任微鞠一躬,淡淡地說:“老師,您要怎么處罰我都可以,但這條鏈子不能摘。”
教導(dǎo)主任眉頭豎起:“哪有不能摘的道理!”
沈放不說話,還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趙一玫則在一旁冷笑。
教導(dǎo)主任看他如此堅持,突然想到什么,說:“學(xué)校也是開明的,如果是雙親的遺物,可以不摘。”
沈放還來不及開口,趙一玫就在一旁故意大聲說:“哎呀,沈放,我記得你父親健在啊,為人子女的,總不能這樣詛咒自己爸媽吧。”
沈放猛地抬頭,目光陰鷙地盯著趙一玫,似乎想將她千刀萬剮。
他點(diǎn)點(diǎn)頭,語氣冰冷:“趙一玫,你以為我真的弄不死你?”
教導(dǎo)主任說:“這是學(xué)生該說的話嗎!這位同學(xué),把你的鏈子交出來,向人家女孩道歉!”
沈放一動不動,這下教導(dǎo)主任可急了,抓住他的衣領(lǐng)。他還是不動,只靜靜地開口,說:“老師,您就算是要開除我,這條鏈子我也不會摘,至于她……”
沈放語氣誠懇地說:“她不配。”
趙一玫迎著夕陽抬起頭,看著他英俊卻殘忍的臉,忽地笑了起來。
這件事最后鬧大了,教導(dǎo)主任嚷嚷著要開除沈放,最后還驚動了校長,親自給他打電話。掛斷電話后,教導(dǎo)主任沉默了一會兒,擺擺手說:“既然是另有隱情,那就算了,下次主動告訴老師。但是你言行有愧,旁邊站著去吧。”
沈放點(diǎn)點(diǎn)頭,往趙一玫邊上站著去。兩個人一個在凳子上站著,一個靠著欄桿,誰也沒再看誰。
又過了一陣子,人群都散了,趙一玫因為有沈放站在身邊,雖然沒人監(jiān)督,卻是再不肯坐下來了。
長久的沉默過后,趙一玫再次開口,語氣里卻少了輕佻和攻擊,問:“你住哪兒呢?外面住著好玩嗎?”
沈放冷冷地說:“滾!”
趙一玫收回看向遠(yuǎn)方的目光,落在了很近的地上。她和沈放一高一矮,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趙一玫淡淡地笑,像是在自嘲:“知道了。”
3
趙清彤和趙一玫的生父董齊是在趙一玫三歲時離異的,趙一玫跟了母親。趙清彤出身名門,年輕時做過電影明星,后來借著董齊的關(guān)系下海經(jīng)商,做的是金銀珠寶類的生意,可謂生財有道。
1999年的中秋,趙一玫的家里堆滿了月餅,趙清彤嫌吃了長胖,全給趙一玫吃。趙一玫只吃蓮蓉蛋黃,隨手掰開一個,不是蛋黃的,她嫌棄地撇撇嘴,擦了擦手,繼續(xù)寫作業(yè)。
趙清彤從跑步機(jī)上下來,累得大汗淋漓。她走到飲水機(jī)前倒了一杯水,突然對趙一玫說:“我要結(jié)婚了。”
趙一玫很是不滿:“要搬家嗎?我國慶假期的作業(yè)還沒寫完呢。”
“又不要你來搬。”趙清彤說。
“不搬。”趙一玫說,“家里還有這么多螃蟹沒吃完。”
“他家有個庭院,一直荒廢著沒用,聽說你喜歡玫瑰,說都拿來給你種玫瑰。既然你不搬,那就算了。”趙清彤故意裝出一副頗為惋惜的樣子。
“搬搬搬!”趙一玫馬上放下手中的筆,正襟危坐,“媽,你的終身大事不要聽我這個小輩的意見,走自己的路,過自己的人生。”
趙清彤“嘖嘖”稱奇,自己怎么會養(yǎng)了這么個沒出息的女兒。
“見了面要叫沈叔叔。他還有個兒子,比你大三歲,以后就是你哥哥了。不過……”
“哦,”趙一玫不太在意地問,“長得帥嗎?”
趙清彤被噎住:“我也沒見過。”
“那好吧。”
到了晚上,趙清彤剛睡下,就有人來敲她的門。打開門一看,小小的趙一玫抱著枕頭,頭發(fā)睡得亂七八糟。她說:“媽,我今晚跟你睡吧。”
趙清彤把門打開,趙一玫飛快地溜進(jìn)去。關(guān)了燈,趙一玫破天荒地從背后抱著趙清彤,小小的臉頰貼著她的后脖頸。
“媽媽。”
“嗯?”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跟我睡了?”
“嗯。”
“哦,”趙一玫表示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多給我點(diǎn)零花錢,治愈我受傷的心。”
周末的時候,趙清彤帶著趙一玫去了沈家。這天的天氣實(shí)在是太好了,趙清彤開車駛?cè)肷蚣掖箝T。沈釗和趙一玫的父親董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的男人,董齊講究排場和面子,這也是為什么趙一玫從小就是一副“本公主天下第一”的架勢的原因。
于是趙一玫大搖大擺地進(jìn)了沈家別墅,然后她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滑鐵盧。
穿著白衣黑褲的少年站在樓梯二樓的位置,目光如鷹般冷冷地打量著趙一玫和隨后進(jìn)來的趙清彤。
趙一玫打了一個寒戰(zhàn),心想:這大概就是趙清彤口中說的那位“哥哥”吧。
然后她眼睜睜看著這位哥哥走到自己和母親面前,將她們的行李箱打開,把里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丟入了門口的水池里。
女人的胸罩、蕾絲內(nèi)褲、絲襪……女孩的課本、花裙子、芭蕾鞋……上一秒還光鮮美麗的事物,就這樣仙女散花似的,泡漲在死水微瀾中,像是一記響亮的、狠狠的耳光。
這是小公主趙一玫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羞辱。
她和她的母親被讓當(dāng)成毫無價值、毫無尊嚴(yán)、可以任意踩踏的螻蟻。
下一秒,那少年冷冷的眼神就射了過來。
他對著趙清彤一字一頓地說:“你和我爸打著愛的旗號,做的卻是搶奪和傷害他人之事,我真為你們的愛情感到悲哀。”
趙一玫大步跨上前,握緊她母親不停顫抖的手,瞪著他:“不許你這樣說我媽!”
少年沈放雙手插在褲兜里,臉上揚(yáng)起一抹嘲諷的笑容,看也沒看趙一玫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
他的眼神毫無溫度,趙一玫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恨不得將他撕碎。
趙一玫一把拉住母親的手腕,氣沖沖地說:“媽!我們走!”
可趙清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趙一玫抬頭看她,趙清彤底子好,是個天生的美人,再加上保養(yǎng)得好,看起來就像二十多歲的漂亮姑娘。在趙一玫的記憶里,她從來都是高傲而美麗的,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流露出妥協(xié)。趙清彤繃緊身體,好似就要被什么東西壓倒似的。
這不是她的媽媽,趙一玫想,趙清彤是多么要強(qiáng)的一個人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是高貴而美麗的。
可此時自己身邊的女人,卻艱難地彎下腰,拍了拍趙一玫的頭:“一玫啊,媽媽不想走了,可以嗎?”
母女連心,小小年紀(jì)的趙一玫是沒辦法明白上一代人之間的愛恨情仇的。
趙一玫站在原地,看著漂浮在水面上的自己心愛的裙子和母親的私物,它們就這樣,如雨打浮萍般被人棄如敝屣。在這一剎那,十一歲的趙一玫卻仿佛突然看見了自己一生的命運(yùn)。
于是她松開母親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水池,蹲下身,將屬于自己和母親的物品一件一件撈起來。
而聽到動靜趕來的沈放的父親沈釗,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穿著華麗而昂貴的公主裙的小女孩渾身濕透了,卻還在不停地彎腰撿著衣物,那是她的尊嚴(yán),和她母親的臉面。
而別墅二樓的某個房間里,少年靠在窗臺邊,望著地板上陽光打下的痕跡,沉默良久。
等用人們圍出來,將趙清彤和趙一玫的行李重新收拾整齊以后,趙一玫才用手?jǐn)Q了擰濕漉漉的裙子,站在了沈釗的面前。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過生一樣,她臉上掛著小女孩特有的天真無邪的笑容,說:“沈叔叔好。”
趙清彤詫異,沒想到趙一玫竟然真的忍下了這口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女兒。
自己的這個女兒啊,趙清彤在心底想,驕奢傲慢,對待許多人和事都沒有耐心和同情心,但有些時候,趙清彤又會覺得她異常溫柔,小孩子的溫柔。
趙一玫的房間在二樓樓梯的右手邊,房間的裝潢和她自己家中幾乎一模一樣。又高又大的公主床,躺在上面整個人軟得可以陷進(jìn)去。一整面墻的衣帽間,水晶吊燈,金碧輝煌。
沈放看到趙一玫,蹙眉道:“你怎么還沒滾出去?”
趙一玫瞇起眼睛笑著問:“沈放哥哥是吧?你看到我是不是很難受啊?”
沈放盯著她。
“難受就對了,”趙一玫一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既然你不讓我好過,我又怎么能讓你如愿呢?”
這是趙一玫和沈放的第一次交鋒,狹路相逢,和后來歲月里的那些你死我活比起來,實(shí)在稱得上一片和睦。
吃晚飯前,沈釗把家里的鑰匙交給趙一玫,并且代自己的兒子為下午的行為向趙一玫道歉。因著他對沈放的母親有愧,連帶著對沈放也縱容了許多。
趙一玫接過鑰匙,心里把沈放罵了千萬遍,表面上卻笑得又甜又乖,她對著沈釗鞠了一躬:“沈叔叔,我的性格不好,有時也不夠懂禮貌,以后要是有做錯事的地方,請您多多包容。”
其實(shí)在富貴之家長大的小孩最會看人眼色了,裝起落落大方來最是得心應(yīng)手。
“但是他,”趙一玫抬頭,看著一旁事不關(guān)己站著的沈放說,“他對我母親惡言相向,我定當(dāng)加倍奉還。”
他冷笑。
趙一玫就讀的小學(xué)和沈放在同一個方向,可沈放拒絕和趙一玫同坐一輛車,就買了一輛自行車騎著上下學(xué)。有一次,趙一玫透過車窗看到他停在路邊,穿著黑色運(yùn)動衫的少年,一腳放在踏板上,單腳撐地,仰起脖子喝水。
很短暫的一瞬,車子呼嘯著駛過馬路。
那一刻,趙一玫突然特別渴望長大。
她想要成為他,將愛憎喜惡明明白白寫在臉上,飛馳在風(fēng)和雨中。而不是如此時此刻的自己,坐在溫室里,像是嬌貴的花永遠(yuǎn)被束縛,失去自由。
第二天是周末,趙一玫跟往常一樣要去學(xué)舞蹈。沈放起床的時候,趙一玫已經(jīng)收拾好準(zhǔn)備出門了。
沈放按照慣例去學(xué)校踢球,半睡半醒間,端起桌子上的牛奶一飲而盡。
趙一玫滿臉惡意地笑道:“哎呀,聽說你對燕麥過敏,忘記跟你說了,這杯是燕麥牛奶,新西蘭進(jìn)口的,對身體特別好。”
沈放臉色慘白,整個人卻還是很鎮(zhèn)定。他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女孩。
她和他原本的預(yù)想有著千差萬別。
十來歲的小姑娘,大多懦弱而怯事,自尊心又出奇的強(qiáng),被他羞辱一番,就應(yīng)該整天哭哭啼啼,或者小心翼翼地對他討好巴結(jié)。畢竟是寄人籬下,怎么能不看人眼色過活呢?
可趙一玫卻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表現(xiàn)出不符合年齡的心安理得。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她的鼻梁挺拔,眼睛深邃,額頭飽滿,看起來有些像混血兒,五官已隱約有了分明的輪廓。
就是在那一刻,沈放突然有一種感覺,她會在這里住很多很多年。
他也會這樣看著她慢慢長大,成為一個高傲的女人。
他趕不走她,要走,也是她自己走。
“趙一玫,”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記住了。”
一玫一玫,也許真的會應(yīng)了這個名字,長成一朵玫瑰,有刺,但是美麗。
4
趙清彤和沈釗的婚禮定在十二月下旬。
再婚也敢如此高調(diào),那滿目鮮艷的紅從酒店外一直鋪到飯桌上。趙一玫百思不得其解,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趙清彤是個超凡脫俗的女人,怎么到了結(jié)婚這件事上,偏偏是怎么俗氣怎么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釗和趙清彤你推我搡,跟趙一玫和沈放宣布了日子。
“媽、沈叔,”趙一玫一邊夾菜一邊說,“你們結(jié)婚我就不去了。”
趙清彤和沈釗都有些尷尬。
“想想就起雞皮疙瘩,”趙一玫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你們結(jié)婚,我難不成還要去當(dāng)金童玉女?還要給那些叔叔阿姨敬酒,他們跟你說恭喜,會跟我說什么?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她這邊剛剛說完,沈放也開了口:“我不去。”
趙清彤和沈釗的事,趙一玫搬到沈家后,自己拼了個七七八八。家里的阿姨閑時會聊點(diǎn)八卦,她們覺得趙一玫小,就沒太注意。沈放的親生母親姓莫,是一位畫家,從日本留學(xué)歸來。
趙清彤再婚的前一天晚上,去趙一玫的臥室時看到她正在看漫畫書,趴在床上,小腿一晃一晃的。
“一玫,”趙清彤在她的床邊坐下來,“我和你沈叔的事,一直沒跟你說過。”
趙一玫翻了一頁漫畫,頭也沒抬:“那是你們倆的事,講不講在你。”
“我和沈釗,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你們所說的青梅竹馬,十八歲成年那天談的戀愛。過了一兩年,那時候我心大,吵著鬧著要去做明星。他去日本留學(xué),我不想他去,兩個人就天天吵架,后來就分了手。”趙清彤輕描淡寫,多年前的那些爭吵、訣別、擁抱和淚水,好像根本不曾存在過,“后來我們好多年沒聯(lián)系,他和沈放的母親在日本畫展上相識,然后結(jié)了婚。我跟你父親結(jié)了婚,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們倆性格不合,在你很小的時候分開了。”
“我兩年前在香港和沈釗偶遇,然后才決定重新在一起的。辦婚禮的日子,正好是我們分開的第二十年。”
趙一玫說:“挺好的,你跟我爸說了嗎?”
趙清彤和董齊是撕破了臉離的婚,都是自負(fù)慣了的天之驕子,鬧得雞飛狗跳。特別是爭趙一玫的撫養(yǎng)權(quán)的那陣子,兩個人簡直恨不得掐死對方。最后還是趙一玫在法庭上突然叫了一聲“媽媽”,這件事,恐怕連趙一玫自己都不知道。
趙清彤說:“說了,他說你要是不開心,就去他那里。”
“不去。”趙一玫說。
“還有一件事,”趙清彤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出來,“我和沈釗重逢的時候,他還沒有和沈放的母親離婚。”
“可媽媽沒有做任何違背道德的事,你可以相信我嗎?”
“媽,”趙一玫開口,“你別怕,我會保護(hù)你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全屋子的人就都開始忙碌起來。進(jìn)進(jìn)出出的,化妝師和攝影師各一組人。
等所有人都跟著趙清彤和沈釗出門以后,沈放也站起身,穿好衣服和鞋子準(zhǔn)備騎自行車出門。
趙一玫一個人在家里待著百無聊賴,一時好奇心起,也偷偷出了門,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jī)說:“叔叔,跟著前面那輛自行車。”
司機(jī)師傅一樂:“小姑娘,你這是演警匪片呢?”
“不是,”趙一玫一臉嚴(yán)肅,“叔叔,那是我哥哥,我媽媽懷疑他早戀,特派我來調(diào)查一下。叔叔,你仔細(xì)點(diǎn)開,別被我哥發(fā)現(xiàn)了,他最近是叛逆期,整個人就跟吃了火藥一樣,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指不定會離家出走的。”
司機(jī)師傅連連點(diǎn)頭:“沒問題,包在叔叔我身上。”
沈放穿梭在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家醫(yī)院門口停下來。等沈放鎖好車走進(jìn)醫(yī)院,趙一玫才讓司機(jī)把車停下來,開門的時候司機(jī)師傅說:“小妹妹,你哥哥是不是生病了啊?”
醫(yī)院門口有許多花店和水果店,沈放兩手空空進(jìn)的醫(yī)院,應(yīng)該不是探病,或許司機(jī)師傅說得沒錯,他生病了?
趙一玫站在馬路對面,等得有些百無聊賴。好在沈放并沒有在醫(yī)院待很久,他在門口頓了一下,并沒有騎車,而是推著車往另一個方向繼續(xù)走。
趙一玫松了一口氣,趕緊跟上去。
因為是周末,所以路上的行人很多,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沈放走得不疾不徐,趙一玫卻隱約猜到了這一次他要去哪里。果然,沒走多久,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門便映入眼簾。酒店大門裝修得金碧輝煌,門外停了兩排車,每一輛車上都扎著一朵喜氣洋洋的花。
趙一玫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正午時分,喜宴的高潮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去了吧。
沈放把自行車停穩(wěn),然后回過頭,目光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趙一玫的身上。他冷冷地看著她,趙一玫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
“我跟蹤你,是我不對。”她主動道歉。
見她直接承認(rèn),沈放倒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這也是她母親的婚禮,沈放在心底對自己說,她才十一歲。
趙一玫問:“你媽媽呢?”
沈放在心底剛剛有的一絲溫存頃刻間蕩然無存,他厭惡地看了趙一玫一眼:“你沒資格提我的母親。”
趙一玫心底的那一絲惆悵也跟著散去了九霄云外,她說:“你那么愛你媽媽,你怎么又不跟她呢?”
沈放勃然大怒。
趙一玫開心地笑起來,聳聳肩膀,既像天使又像魔鬼。
她這么一笑,沈放反而冷靜下來,他說:“很難受是吧?”
“看著自己的媽媽嫁給別人,心里很難受吧?”沈放說,“以后他們會有孩子,和每一個幸福的家庭一樣。我靠著自己也能生存下去,可你呢?”
他下了定義:“你什么都沒有。”
抓蛇要打七寸,他們都太清楚彼此的死穴在哪里,一句話就可以致對方于死地。
如若他們換一個情景相識,或許會成為知己也不一定。
趙一玫齜牙咧嘴地盯著沈放,正想著要如何反駁他,突然覺得脖子上一片冷冰。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天空,心中的憤恨瞬間煙消云散。
“啊,”小小的趙一玫伸出手,“下雪了啊。”
沈放跟著她一起抬起頭,有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臉龐上,冰冰涼涼的。
1999年,北京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晚了一點(diǎn)點(diǎn)。
不過沒關(guān)系,它終于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