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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43)

但自從她搬進了伏奇爾的屋子,大家開始來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時她已經萎靡不振,無力抵抗,所以房東一家喜歡中傷別人的脾氣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瑪利亞抓住了她;在從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瑪利亞一個人開口的情形之下,柔順而頹喪的魯意莎,不知不覺也染上了批評一切判斷一切的習慣。伏奇爾太太當然不會不說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是怎么看法。魯意莎的無動于衷使她很氣惱。她覺得魯意莎對他們那么憤慨的事不加過問,簡直有悖禮法;她直到把魯意莎說得心都亂了方始滿意。克利斯朵夫也覺察到這一點。母親雖不敢埋怨他,但每天總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說幾句;倘使他不耐煩了,把話頂回去,她就不再開口,但眼神還是那么憂郁;有時他出去了一次回來,看出她是哭過了。他對母親的性格認識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煩惱決不是從她心里來的。——從哪兒來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決意要結束這種局面。一天晚上,魯意莎忍不住眼淚,晚飯吃到一半就站起來,也不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為什么難過。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樓去,敲伏奇爾家的門。他惱怒極了。他不但因為伏奇爾太太挑撥他的母親而著惱,他還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把她的中傷薩皮納,以及他幾個月來隱忍著的一切,痛痛快快的報復一下。他胸中的怨氣越積越多,非發泄不可了。

他闖進伏奇爾太太家里,用著勉強裝做鎮靜,但禁不住氣得發抖的聲音,問她向母親說了些什么,把她弄成這個模樣的。

阿瑪利亞對他毫不客氣,回答說她愛說什么就說什么,用不著把她的行為向任何人報告,——尤其是對他。她借此機會把久已準備好的一套話統統說了出來,還說要是他母親苦悶,他除了自己的行為以外,用不到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種行為對他是羞恥,對大眾是件丑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來攻擊以便反攻。他聲勢洶洶的嚷著說,他的行為是他自己的事,決不管伏奇爾太太高興不高興;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愛怎么說都可以:那不過象下一陣雨罷了,可是他禁止她,——(聽見沒有?)——他禁止她跟他母親去嚕嗦,要知道侵犯一個又老又病的可憐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爾太太高聲大叫起來。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她用這種口氣的。她說她決不受一個野孩子的教訓,——并且還在她自己家里!——她便盡量的羞辱他。

聽到吵架的聲音,大家都跑來了,——除了伏奇爾,他對于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一向是躲得老遠的。氣極了的阿瑪利亞把情形告訴了老于萊,老于萊就聲色俱厲的請克利斯朵夫以后少發議論,也不必上門。他說用不著克利斯朵夫來告訴他們怎么做人,他們只知道盡責任,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他當然要走的,將來也不再踏進他們家里了。可是他先得把關于這該死的責任的話——(此刻這責任幾乎成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說完了才肯走。他說這個責任反而會使他喜歡邪惡。他們拚命把“善”弄得可厭,使人不愿意為善。他們教人在對照之下,覺得那些雖然下流但很可愛的人倒反有種魔力。到處濫用責任這個字,無聊的苦役也名之為責任,無足重輕的行為也名之為責任,還要把責任應用得那么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并且褻瀆了責任。責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犧牲的時候才用得著,絕對不能把自己惡劣的心緒和跟人過不去的欲望叫做責任。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悶,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塊兒悲苦愁悶,跟他一樣過那種殘廢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應該有一副快活的,無拘無束的,毫不勉強的面目!行善的人應該覺得自己快樂才對!但那個永不離嘴的責任,老師式的專制,大叫大嚷的語調,無聊的口角,討厭的、幼稚的、無中生有的吵架,那種鬧哄,那種毫無風趣的態度,沒有趣味、沒有禮貌、沒有靜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變得疲乏的、鄙陋的悲觀主義,覺得輕蔑別人比了解別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沒有幸福、沒有美感的布爾喬亞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惡顯得比德性更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只顧對傷害他的人泄忿,可沒有發覺自己和他們一樣的不公平。

無疑的,這些可憐蟲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見到的差不多。但這不是他們的錯:那種可憎的面目,態度,思想,都是無情的人生造成的。他們是給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并非什么飛來橫禍,傷害生命或改換一個人面目的大災難,——而是循環不已的厄運,從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點點滴滴來的小災小難……那真是可悲可嘆的事!因為在他們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著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無聲的英勇的精神!……藏著整個民族的生命力和未來的元氣!

克利斯朵夫認為責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錯,但愛情也一樣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一切有點兒價值的東西,它的最可怕的敵人,并非是不好的東西,——(連惡習也有它的價值),——而是它本身成了習慣性。心靈的致命的仇敵,乃是時間的磨蝕。

阿達開始厭倦了。她不夠聰明,不知道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生機蓬勃的人身上,想法使她的愛情與日俱新。在這次愛情中間,她的感官與虛榮心已經把所有的樂趣都榨取到了。現在她只剩下一樁樂趣,就是把愛情毀滅。她有那種曖昧的本能,為多少女子(連善良的在內)多少男人(連聰明的在內)所共有的。——他們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創造:作品,兒女,行動,什么都不能,但還有相當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無所用。他們但愿別人跟自己一樣的沒用,便竭力想做到這一點。有時候這是無心的;他們一發覺這種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義凜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數的時候他們鼓勵這種欲望,盡量把一切活著的,喜歡活著的,有資格活著的,加以摧毀;而摧毀的程度當然要看他們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規模的,僅僅以周圍親近的人作對象;有些是大舉進攻,以廣大的群眾為目標。把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拉下來,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評家,還有以引誘愛人墮落為快的女孩子,是兩種性質相同的惡獸。——可是后面的一種更討人喜歡。

因此阿達極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實她還沒有這個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點兒聰明也嫌不夠:她自己也覺得,所以她懷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愛情沒有力量傷害他。她不承認有傷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許她還不會這么做。但她認為要傷害他而辦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個女人沒有一種幻象,使她覺得能完全駕馭那個愛她的人,給他不論是好是壞的影響,那就是這個男人愛她愛得不夠,而她非要試試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到這些,所以阿達說著玩兒問他:

“你肯不肯為了我把音樂丟掉?”(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他卻老老實實的回答:

“噢!這個嗎,不論是你,不論是誰,都沒有辦法的。我永遠丟不了音樂。”

“哼!虧你還說是愛我呢!”她恨恨的說。

她恨音樂,——尤其因為她完全不懂,并且找不到一個空隙來攻擊這個無形的敵人,來傷害克利斯朵夫的熱情。倘若她用輕蔑的口吻談論音樂,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評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達雖然懊惱之極,結果也閉上了嘴,因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這方面沒有辦法,她可發見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個弱點,覺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雖然和伏奇爾一家鬧翻了,雖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陽保存著他那種精神上的潔癖而自己并不覺得,使一個象阿達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詫異,繼而入迷,繼而好笑,繼而不耐煩,終于惱恨起來。她不從正面進攻,只是狡猾的問:

“你愛我嗎?”

“當然。”

“愛到什么程度?”

“盡一個人所能愛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說,你能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就什么。”

“要你做件壞事你做不做?”

“要用這種方式來愛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問題。只問你做不做?”

“那是永遠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錯了。”

“也許是我錯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

“你做還是不做?你說?”

“不做的,我的小寶貝。”

她氣憤憤的轉過身子。

“你不愛我,你根本不謹什么叫做愛。”

“也許是罷,”他笑嘻嘻的說。

他明知自己在熱情沖動的時候,會象別人一樣做出一樁傻事,也許壞事,或者——誰知道?——更進一步的事;但他認為很冷靜的說出來以此自豪是可恥的,而說給阿達聽是危險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個心愛的敵人在旁等著,只要他漏出一點兒口風便乘機而入;他不愿意讓她拿住把柄。

有幾次,她又回到老題目上來進攻了:

“你是因為你愛我而愛我呢,還是因為我愛你而愛我?”

“因為我愛你而愛你。”

“那末假使我不愛你了,你還是會愛我的?”

“是的。”

“要是我愛了別人,你也永遠愛我嗎?”

“啊!這個我可不知道……我想不會吧……總之我那時不再愛別的人了。”

“我愛了別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許會變,你是一定會變的。”

“我會變嗎?那又有什么關系?”

“當然關系很大。我愛的是你現在這樣的你。你要變了,我不敢擔保再愛你。”

“噢!你不愛我,你不愛我!這些廢話是什么意思?一個人要就愛,要就不愛。如果你愛我,你就該愛我,愛我現在的樣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遠得愛下去。”

“這樣的愛你,不是把你當做畜牲了嗎?”

“我就是要你這樣的愛我。”

“那么你看錯人了,”他開玩笑似的說,“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種人。我即使愿意這樣做也未必做得到。何況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為聰明!你愛你的聰明甚于愛我。”

“我愛的明明是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愛你比你愛自己還深切。你越美麗,心越好,我越愛你。”

“你倒是個老學究,”她懊惱的說。

“你要我怎么辦呢?我就是愛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嗎?”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憤憤的跺著腳:“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末你盡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愛你,”他溫柔的說著,想撫慰她。

她讓他抱在懷里,甚至還微微笑著,允許他親吻。但過了一忽,他以為她已經忘了,她又不安的問:“你覺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訴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覺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著說:“你說你是不喜歡扯謊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對。我也恨。我從來不扯謊,所以在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對她瞧了瞧,覺得她是說的真心話。對自己的缺點這樣的毫無知覺,他看了心軟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愛了別人而告訴了你,你干么要恨我呢?”

“別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說我現在愛了別人;而且還可以告訴你現在不愛別人……可是將來要是我愛了……”

“咱們不用想這個。”

“我可是要想的……那時候你不恨我嗎?總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離開你。”

“離開我?為什么?要是我仍舊愛著你的話?……”

“一邊愛著別人一邊還愛我?”

“當然啰,那是可能的。”

“對我們可不會有這種事。”

“為什么?”

“因為你愛上別一個的時候,我就不愛你了,決不再愛你了。”

“剛才你還說:‘也許……’現在你說你不愛我了!”

“這樣對你更好。”

“為什么?”

“因為你愛著別人的時候我要是還愛你,那末結果對你,對我,對別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簡直瘋了。那末我非一輩子和你在一塊兒不可嗎?”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愛什么時候離開我就什么時候離開我。可是那時候不是再會而是永別了。”

“但要是我仍舊愛你呢?”

“愛是需要彼此犧牲的。”

“那末你犧牲罷!”

他對她這種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犧牲只能造成片面的愛,”他說。

“絕對不會的,它能造成雙方的愛。如果你為我而犧牲,我只有更愛你。你想想罷,在你一方面,既然能為我犧牲,就表示你非常愛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們笑了,很高興能夠把彼此那么認真的意見丟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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