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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10)

曼希沃沒有法兒,只能把他推在門外,說要是他不好好的彈他的練習,一個音都不錯,就整天整月的沒有東西吃。他把他起股上踢了一腳,關上了門。

克利斯朵夫給趕到了樓梯上,又臟又暗,踏級都給蟲蛀了的樓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進一陣風,墻上濕漉漉的全是潮氣。克利斯朵夫坐在骯臟的踏級上;又憤怒又激動,心在胸中亂跳。他輕輕的咒罵父親:

“畜生!哼,對啦,你是畜生!……小人……野獸!……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憤填胸,無可奈何的瞅著滑膩膩的樓梯,望著破玻璃窗高頭迎風飄蕩的蜘蛛網。他覺得自己在苦難中孤獨無助。他望著欄桿中間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從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樓自殺來懲罰他們,他們良心上該多么難過!他仿佛聽見自己墮樓的聲音。上面急急忙忙開門,好不凄慘的叫起來:“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陣腳聲在樓梯上滾下來。父親母親哭著撲在他身上。母親哭哭啼啼的嚷著:“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親把手臂亂動了一陣跪在地下,把腦裝撞著欄桿,喊著:“我該死呀!我該死呀!”——想著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憐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轉念一想,又認為他們活該,覺得自己出了口氣非常痛快……

編完了故事,他發覺自己還是在樓梯高頭的黑影里;再對下面瞧了一眼,跳樓的念頭完全沒有了;甚至還打了個寒噤怕掉下去,趕緊退后了些。于是他覺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頭可憐的鳥給關在籠里,除了千辛萬苦,絞盡腦汁以外,別無生路。他哭著哭著;用骯臟的小手擦著眼睛,一忽兒就把整個臉涂得烏七八糟。他一邊哭一邊照舊望著周圍的東西;這倒給了他一點兒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聲停了一會,仔細瞧了瞧那只開始蠕動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沒有多大的勁了。他聽著自己哭,盡管無意識的在那里哼著,可已經不大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哼了。不久他站起來;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檻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緊靠著里頭,斜著眼睛瞅著他又好奇又厭惡的蜘蛛。

萊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樓梯的窗口臨河眺望,好似懸在動蕩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樓的時候總是對河瞧上一眼的,但從來沒見到今天這樣的景色。悲傷使感覺格外銳敏;眼睛經過淚水的洗滌,往事的遺跡給一掃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劃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個有生命的東西,是個不可思議的生物,但比他所見到的一切都強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著,想看個仔細;嘴巴鼻子都貼著玻璃。它上哪兒去呢?它想怎么辦呢?它好似對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攔不住它,不分晝夜,不論晴雨,也不問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總是那么流著;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從來沒有痛苦,只憑著它那股氣魄恬然自得。要能象它一樣的穿過草原,拂著柳枝,在細小晶瑩的石子與砂塊上面流過,無愁無慮,無掛無礙,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貫注的瞧著,聽著,仿佛自己隨波逐流的跟著河一起去了……他閉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陸離的顏色:藍的,綠的,黃的,紅的;還有巨大的影子在飛馳,水流似的陽光在頃瀉……種種的景象漸漸分明了。一片遼闊的平原,微風挾著野草與薄荷的香味,把蘆葦與莊稼吹得有如漣波蕩漾。矢車菊,罌粟,紫羅蘭,到處都是花。啊,多美!空氣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軟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覺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象過節的日子父親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點兒萊茵美酒……河流又往敘前去……景色變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樹:齒形的葉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間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輕拍的白墻上面,可以看到杉木與公墓上的十字架……隨后是巉巖,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遺跡。過后又是平原,莊稼,禽鳥,陽光……

浩蕩的綠波繼續奔流,好象一整齊的思想,沒有波浪,沒有皺痕,只閃出綠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簡直看不見那片水了;他閉上眼睛想聽個清楚。連續不斷的澎湃的水聲包圍著他,使他頭暈眼花,他受著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夢境吸引。波濤洶涌,急促的節奏又輕快又熱烈的往前沖刺。而多少音樂又跟著那些節奏冒上來,象葡萄藤沿著樹干扶搖直上:其中有鋼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涼哀怨的提琴,也有纏綿婉轉的長笛……那些風景隱滅了。河流也隱滅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靄蒼茫的氣氛在那里浮動。克利斯朵夫感動得心都顫抖了。那時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愛的臉!……——一個黃發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帶著慵懶與嘲弄的神氣……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孩子,碧藍的眼睛不勝悵惘的望著他。……還有別的笑容別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亂人心意的眼睛,簡直把你瞧得臉紅,——有的是親切而痛苦的眼睛,象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惱的眼睛……還有那張慘白的婦人的臉,烏黑的頭發,緊鎖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據了半個臉龐,惡狠狠的瞪著他……而最可愛的卻是那張對他微笑的臉,淡灰的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巴,小小的牙齒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溫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覺得多舒暢,多愛它!啊,再來一次罷!再對我笑一下罷!你別走呀!——哎喲!它隱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經留下一股無法形容的溫柔的感覺。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場輕飄的夢,一闋清朗的音樂,在陽光中浮動,好似室女座中的眾星在夏季的天空閃鑠……——可是剛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神搖飄蕩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從來沒看到過,可是明明認識它們。它們從哪兒來的?從生命的哪一個神秘的深淵中來的?是過去的呢還是將來的呢?……

然后,什么都隱滅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象一個人在高空,隔著云霧,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濫,那么威嚴那么遲緩的流著,簡直象是靜止的。而遠遠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線水波在天邊顫動,——那是大海。河向著海流去,海也向著河奔來。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終于河流入海,不見了……音樂在那里回旋打轉,舞曲的美妙的節奏瘋狂似的來回擺動;一切都卷入它們所向無敵的漩渦中去了……自由的心靈神游太空,有如為空氣陶醉的飛燕,失聲呼叫著翱翔天際……歡樂啊!歡樂啊!什么都沒有了!……哦!那才是無窮的幸福!……

時間流逝,黃昏來了,樓梯那邊已經黑了。雨點滴在河面上,化成無數的圓渦跟著水波打轉。有時,一根樹枝,幾片黑色的樹皮,無聲無息的浮過,順流而去。兇殘的蜘蛛飽餐之后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邊上;抹得烏七八糟的蒼白的臉上閃著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

——《神曲·煉獄》第三十

他不得不讓步了。雖然英勇的抵抗極其頑強,終究給戒尺制服了。每天早上三小時,晚上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必須坐在這架刑具前面。又要用心,又是厭煩,大顆大顆的眼淚沿著鼻子眼腮幫淌著:他把常常凍得紅腫的小手在黑白的鍵子上搬動,彈錯一個音戒尺就打下來,同時還要聽老師的咆哮,那是他覺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他自以為對音樂恨透了,但他拚命用功,那可不是單單為了怕父親的緣故。祖父有過幾句話給了他深刻的印象。老人看見小孫子哭,就鄭重其事的和他說,為著人間最美最高尚的藝術,為著安慰蒼生,為人類增光的藝術而吃些苦是值得的。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因為祖父把他當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一方面因為那些話跟他兒童的刻苦與高傲的精神非常投合而大為感動。

但主要的原因,還是音樂所引起的某些情緒深深的印在心頭,使他不由自主的留戀音樂,把一生奉獻給這個他自以為深惡痛絕,竭力反抗而無效的藝術。

依照德國的慣例,城里有座戲院,演著歌劇,喜歌劇,通俗歌劇,話劇,喜劇,雜劇,以及一切可以上演的東西,不拘種類不拘風格。每星期表演三次,從下午六點到九點。老約翰·米希爾每次必到,對所有的節目都感到同樣的興趣。有一次他帶著孫子一起去。好幾天以前,他先把情節詳細解釋了一番。克利斯朵夫一點也不明白,只記得有些可怕的事;他一邊急不及待的想看,一邊也十分怕看。他知道劇中要有一場雷雨,他就怕給霹靂打中。他知道劇中有一場戰爭,他就不敢說自己會不會被殺死。頭天晚上,他在床上真是急壞了。到了上演的日子,他幾乎希望祖父有事不能來。可是開演的時間近了而祖父還沒到,他又開始發愁,時時刻刻從窗里張望。終于老人出現了,他們倆動身了。他的心在胸中亂跳,口干舌燥,連一個字都說不上來。

他到了那座神秘的屋子,那是家里的人常常提起的。約翰·米希爾在門口碰上幾個熟人;孩子緊緊抓著他的手,深怕把祖父丟了,他不明白這個時候他們怎么還能泰然自若的有說有笑。

祖父坐在老位置上,在第一排緊靠樂隊的地方。他憑著欄桿,立刻和低音提琴手拉不斷扯不斷的談起話來。這兒是他的天地了;其他音樂方面的權威,這兒可有人聽他說話了;他便利用,甚至濫用這種機會。克利斯朵夫什么也聽不見。看著這富麗堂皇的劇場,使他膽小的那么多的觀眾,等待開演的心情,把他神志都攪糊涂了。他不敢回頭去,以為所有的目光都釘著他一個人,他哆哆嗦嗦的把小鴨舌帽夾在膝蓋中間,圓睜著眼睛瞪著那個奇妙的幕。

終于臺上敲了三下。祖父擤過鼻子。掏出腳本,那是他一字不肯放過的,有時倒反因之不注意臺上的戲文。樂隊開始演奏,一聽開頭幾個和弦,克利斯朵夫就安心了。這個音響的世界可是他的世界了;從此以后初學者又展開了名實之爭。不管演的戲多么離奇,他總覺得很自然的。

一開幕便是些紙板糊起來的樹,和差不多跟這個一樣假的東西。孩子張著嘴望著,覺得有趣極了,可并不驚奇。戲劇的情節發生在假想的東方,那是他連一點觀念也沒有的。詩歌體的臺詞全是無聊的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克利斯朵夫什么也看不清,把劇情都弄錯了,拿這個角兒認作那個角兒,扯著祖父的衣袖提出可笑的問句,證明他全盤不懂。可是他非但不厭煩,倒反看得出神了。他拿那個荒謬的腳本自己杜撰了一個故事,和臺上演的全不相干;眼前的情節隨時跟他的故事抵觸,不得不隨時修正,孩子可并不著急。演員們叫著各種不同的聲音;他從中挑了幾個他喜歡的角兒,提心吊膽的注意他們的命運。他尤其為一個美人兒顛倒,不老不少的年紀,金黃的長發,大得有點過分的眼睛,光著腳。不近情理的怪場面并沒使他覺得刺眼。高大臃腫的演員的丑態,畸形怪狀的合唱隊分站兩行,做著毫無意義的姿勢,窮嘶極喊時的怪相,凌亂的假頭發,男高音歌手的高底靴,女主角的化裝,五顏六色的涂抹一臉:兒童尖銳的眼睛對這些都沒有注意到。他好似一個動了愛情的人,看不見愛人的真面目。兒童創造幻覺的奇妙的力量,能隨時攔住不愉快的感覺把它改頭換面。

這些奇跡原是音樂促成的。它把所有的東西罩上一層薄霧,使一切都顯得高尚,美麗,動人。音樂使心靈狂熱的需要愛,使它覺得周圍的空虛,然后又提供許多幽靈似的對象來填補這空虛。小克利斯朵夫情緒緊張到極點。有些話,有些手勢,有些樂句,使他非常不自在;他不敢看了,不知道那是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臉一忽兒紅一忽兒白,腦門上全是汗;而他還怕旁人發覺自己的慌亂。歌劇到第四幕,照例有樁不可避免的禍事要臨到一對愛人頭上,讓男主角與女主角有個尖聲大叫的機會;但那時孩子覺得要閉過氣去了;他喉嚨象著了涼一樣的難過,雙手掐著脖子,連口水都咽不下了;他脹飽了淚水。幸而祖父感動的程度也和他不相上下。他對戲劇的興趣,象兒童一樣的天真。逢到驚心動起的情節,他裝做若無其事的輕輕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動;可是克利斯朵夫看得很清楚,覺得很高興。他熱極了,昏昏欲睡,坐在那兒又非常不舒服。但他一心一意的想著:“是不是還有好久呢?希望它不要完呀!……”

可是,突然之間一切都完了,他不明白為什么完了。幕一閉,大家都站起身子,心蕩神馳的境界給打斷了。

一老一小的兩個孩子在夜里回去。多美的夜!多恬靜的月光!他們倆一聲不出,翻來覆去想著他們的回憶。終于老人問道:“你快活嗎?”

克利斯朵夫一時答不上來,他還受著感情的控制,并且他不愿意說話,生怕把幻景趕跑了;他勉強振作了一下,深深嘆了口氣,聲音很輕的回答說:“哦!是的!”

老人笑了笑,過了一會又說:“你瞧,做個音樂家多了不起!造出這些奇妙的場面,不是最大的光榮嗎?那簡直跟上帝下凡一樣。”

孩子聽了大吃一驚,怎么!這是人造出來的?他真沒想到。他幾乎以為那是自然而然產生的,是天造地設的……原來一個人,一個音樂家,就象他將來也會成功的那種人,竟能造出這樣的作品!哎唷!希望自己能有那么一天,便是一天也好!過后……過后,隨便怎么都可以!就是死也甘心了!他問:“祖父,這是誰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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