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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聽見(1)

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了半天之后,接到白霖的電話。

“你去哪兒了?”她劈頭就問,“到處找你,手機也老不接,我都打了N個了。”

我愣了下:“怎么了?”

“怎么了?你說怎么了?離晚上表演還有一個半小時了,你帶的琵琶呢?”她怒氣沖沖地質問。

我這下才想起來,自己除了見慕承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回家拿琵琶,然后借給我們班跳古典舞的那位女同學做道具用。

“我馬上回去拿。”我幡然醒悟。

“你還在路上?”白霖更惱。

“不遠了,我馬上就到家了,而且用人格向你保證絕不遲到。”我差點指天發誓。

“好,你要是敢來遲了,我一巴掌拍死你。”白霖放出一句狠話。

我嘿嘿一笑,一點也不生氣,掛了手機,急急忙忙就往家趕。

我知道,這一臺演出對大家有多重要。

學校每個月月末的周五晚上都會辦一臺節目,地點在西區的籃球館,每個系或者學院輪著來,一輪下來也是一年了。

十一月正好是外語學院。

我們學院有英語系、德語系、法語系、日語系和俄語系,五個專業。每個系都分攤兩到三個節目,正好湊成一臺一半小時的文藝晚會。

白霖之前是我們學院的文藝部副部長,只是到了大四,就退下來了。上個月卻又被輔導員抓住,幫學妹們做事,負責英語系的節目。她這人雖然不怎么會跳舞,但是指揮人的能力是一流的。

不知道怎么的,這些大四還參與其中的同學,沒有前三年的那種懈怠,反而更加認真了。

也許是因為我們是畢業班了,有點絕唱的味道。

我是個老不收拾的。琵琶被放在柜子里,外面的皮箱早就刮破皮,拉鏈也壞了,顯得很滄桑。我對著這個盒子,迅速地琢磨了下,決定不帶著它,不然太破壞我形象了。可是當我這么抱著一把赤裸裸的琵琶,站到公交車上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是一個多么糟糕的決定。

很多人對我瞧了又瞧,探究視線落在琴上,然后滑過我的臉。

我抿了下唇,人家不會以為我是準備在夜市上擺攤賣唱吧。

待我趕到西區,離節目開始還有十來分鐘。他們正在后臺化妝。

我們班跳飛天的那個女孩兒已經化好妝,頭上戴著假的發髻。白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套,西游記里的神仙姐姐們身上的衣服,給她穿上。我喘著粗氣,慌忙地將琵琶遞過去。

白霖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的問我:“怎么樣?”

“美得跟那個嫦娥似的。”

“人家跳的是飛天,又不是嫦娥。”白霖糾正。

“不就是一回事兒嗎?”

“怎么是一回事兒了?”

“嫦娥就是吃了仙丹,飛上天的,對不對?”我問。

“對。”

“那不就是飛天了。”

“可是……”

就在我和白霖在后臺絮絮叨叨地討論嫦娥飛仙原理的時候,我們聽到主持人開始報幕了。

“同學們,老師們,大家晚上好。送走丹桂飄香的秋天,我們迎來了寒風初上十一月。初冬的季節,多了份冷氣,少了一份暖陽,但是我們的現場卻情深意暖……”

號稱我們外語學院“院花”和“院草”的兩位主持人站在臺上,帶著臉頰的兩坨紅暈流利地搭配著開幕詞。

“我去看節目了,祝你們演出成功。”我說完就朝看臺走去,只聽見白霖在后面喊:“記得幫我占個座位,我一會兒去找你。”

我頭也懶得回,做了個OK的手勢。

可是歷來外語學院辦節目場面都是最火爆的,我哪還找得到座位,最后只得在看臺的樓梯上找了個旮旯,席地坐下。

幸好,這是籃球館,看臺對舞臺是居高臨下,不然我這種高度別說坐下,就是踮著腳也不太能看得見前面。

第一個節目是法語系的獨唱。

第二個節目是英語系大二的一個熱舞。

燈光比較昏暗,我環視了下四周,有一些見過,有一些完全沒見過,但是大部分我都完全不認識。媽媽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也僅僅幾個月沒來過西區,就對這里的人很陌生了。

不知道趙曉棠來沒有。

我拿起手機給她發了個短信,不到兩秒鐘她就回了。

“我在。你在哪里?我幫你們占了座位。”

“我在后面。”我又發給她。

然后,我看到前面左手方,有個人站起來,回頭望,那人是趙曉棠,她在人群中找我。趙曉棠的身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視線。

她是個異常漂亮的人,本該有更多的仰慕者,只是她那和這個學校格格不入的個性,嚇跑了這些同齡的男生。

當我擠到趙曉棠身邊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

“白霖找到你了嗎?”她問。

“找到了。”

我怕她繼續問下去,故而轉移話題說:“你有節目單嗎?我們那個節目是第幾個?”

“你自己看。”她隨手將預告單給了我。

這個時候,臺上俄語系兩個男生表演的魔術將全場的氣氛突然就點燃了,掌聲長久不衰。其中一個男生,拿起話筒,俏皮地笑了下:“我今天有兩個任務,第一個是表演魔術,已經完成了;第二個是受主持人朋友委托,為我的學妹報幕,下一個詩朗誦《Яваслюбил》。顯然大家都知道,為什么他讓我來說的原因。”

男生示意了下,舞臺一側的男主持人。然后大家都笑了,顯然因為他們要用俄語原文作題目,實在讓“院草”有些為難。

男生說:“好了,不笑了,讓我們以另一種心情來聽這首詩。它的作者是普希金。”

然后,燈光暗下去。

在一段輕吟的音樂的鋪陳下,我聽到了那首詩。先念了一遍俄語,然后是中文。

Я вас любил:

Любов ьеще,быть может,

В душе моей угасла не совсем;

Но пусть она вас больше не тревожит;

Я не хочу печалить вас ничем.

Я вас любил безмолвно,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 робостью,то ревностью томим;

Я вас любил такиск ренно,так нежно,

Как дай вам бог любимой быть другим.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女孩兒說完中文段的最后一個字,手里的話筒放下去,久久沒有動。她的發音,和慕承和有些不一樣,淺淺的,很輕盈,卻是一樣動人。她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站在舞臺的聚光燈下,一雙盈盈的大眼睛望著下面的觀眾,透明得像個精靈,是在這樣喧囂的晚會上,一只寂寞的精靈。

然后,掌聲打破了這一切。

我聽見旁邊有人說:“我最煩這種詩朗誦了,而且要不是后面的中文翻譯,前面聽起來完全像鳥語。

有一人說:“我覺得還好,你看,那女生長得挺不錯。”

然后,有人哈哈笑起來。

趙曉棠跟著大家鼓掌時,回頭看我一眼,然后詫異地說:“薛桐,你怎么了?”

“啊?”我回過神來,隨手一抹臉,發現自己在不知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然后,我不知道接下來又演些什么節目,只記得會宿舍的路上白霖緊緊地抱住我,很大聲地說:“哭什么,我們不要他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有骨氣!”

10月21日 星期五 多云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不知道怎么的,聽到這里就哭了。

十一月的A城,總是下雨。

我拿著書出了寢室樓,走了幾步發現雨點比我想象中大多了,即便小跑了幾步,到了女生院外面的桉樹下躲雨。正在我琢磨著,是不是要打道回府的時候,一把傘撐在了頭上。

我回頭,看到劉啟。

“真巧。”我說。

“是啊,我剛好路過。”

我笑了笑和他打馬虎眼。

“我去圖書館自習。”

“我也是。”他揚了揚手里的書。

“你看英語六級?”

“是啊,現在找工作競爭大,明年最后試著過一次吧,順便還能問問你。”

我的頭垂下去,依舊感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他肯定不是剛好路過,也不是努力想過六級。也許他一直在這里等我,也許是白霖通風報信。

我想到白霖說的話:給他一次機會,也就是給我自己一次機會。

我挪了挪腳步,然后將視線轉向遠處,故作不經意地說:“好啊,但是請我當輔導,得計時收費。”

他先愣了下,驀然就樂了。

“我們這么熟,可不可以打個折?”他問。

“不行。而且比輔導高中生還貴。”

“為什么?”

“因為你是大學生。你沒看見大學老師比高中老師工資高?”

“有嗎?我覺得收入差不多呀。”

“你沒誠意。如果你一直這么唧唧歪歪的,我就替你另外介紹一個肯打折的老師。”我惡狠狠地說。

“……”這一招很靈,他即刻噤聲。

我倆就這么走在去圖書館的林蔭道上。劉啟為我撐著傘,然后穿過行政樓旁的人行道。我一直覺得這個地方和以前西區四教樓下的路很像,大概是因為都種著梧桐樹的緣故。

我回頭瞥了一眼。

劉啟問:“有熟人?”

暮色下,我回答著沒有,但是眼睛仍舊盯在那里好幾秒才移開。

我好像看到了那個地方有另一個自己,還有旁邊的慕承和。

女孩兒蹲在地上為他找隱形眼鏡,而他站在那里替她撐著傘,遮住墜下來的雪花。最后,他對女孩兒說:“你可真是個孩子。”

如此的場景,恍如隔世。

漸漸地,兩個人一起去自習,一起去圖書館已經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某日,我從專八的復習題里抬起臉來,嘴唇撅起來和鼻子一起夾住筆,打量了桌子對面的劉啟好一陣子。他似乎被我盯得渾身不自在,不禁問:“你干嗎?”

“為什么要喜歡我?”

雖然我壓低了嗓門,但是旁邊的另一個男生依然察覺了,抬頭看了看劉啟又看了看我,隨即埋著腦袋偷笑。

我以為劉啟會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歡你之類的話,卻不想他卻尷尬地將書立起來擋住我的視線。

盯著那本英語六級的模擬題封面看了半天,他仍然維持那個動作不投降。于是我投降了,轉而繼續做我自己的作業。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提示有短信。打開手機,我發現來信人居然是劉啟。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又開始埋頭寫字的他,再將短信打開。

“因為你很可愛。”

當看到他發了這么一行字給我的時候,我撲哧就笑了出來。

旁邊那個看好戲的男生又狐疑地轉頭打量我。我回瞪他的時候,無意間掃到他手邊的一本雜志,笑容褪去。

那是一本我從不會借閱的自然科學類專業雜志。在封面上選載著頁內的一些文章的主題,其中一個醒目的標題上赫然出現“慕承和”這三個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任它在那個名字上流連。

男生和我之間隔了一個空位。雜志和他一堆書一塊兒被隨意地擱在空位的桌面上,離我的右手不足一尺的距離。

我的手輕輕抬起來,然后朝它移動,眼看著一點一點地接近,就再要觸到書的時候,終究遲疑了下,手指卷回掌心,隨即緩緩地縮了回來。

宋琪琪重回學校的那天,已經是臨近期末考試了。我和白霖兩個人去車站接她。她從驗票口出來的時候,讓我們吃了一驚。她把原來的長發剪短了,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顯得腦袋更小。

宋琪琪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就說:“好想你們啊。”

第二句話則是:“我已經和他分了,我發誓。”

至于為什么想通了,怎么分的,她卻沒有說。而肖正早成了全寢室的一個雷區,我們再也不會在她跟前主動提起。不過,宋琪琪說到做到。別說單獨出門,就連電話也沒怎么用了。果真就和肖正斷了聯系,學習卻更加拼命。

年底的最后一天,我和宋琪琪一起端著臉盆去澡堂洗澡。

她走在旁邊突然問:“你跟慕承和的事情呢?怎么這么久也沒聽你和白霖提他了?”

我咧嘴笑道:“還提什么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丟人死了。”

她怔了一下,走了幾步又問:“為什么?”

“不都說了么,怪我自作多情來著。”

“不是因為我吧?”

我急忙否認:“不是,不是。”

“希望不是。不然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了。我和……肖正,跟你與慕承和完全不一樣。”提到肖正這個名字的時候,宋琪琪說得很慢甚至還遲疑了一下,似乎是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用一種自然語調說出來。

我沖她笑了一下,不再談這個令人失落的話題。

我們系比劉啟他們考的科目少,提前一天結束考試。上午剛一考完,才過了一個中午,外語系的那幾棟樓的人都少了大半。我也琢磨著是不是該順點雜物或者冬天的裝備先搬回家去。不然任由它們這么屯著,到下學期畢業的時候,會更煩人。

說干就干。

兩個小時就整理了滿滿一箱子,跟白霖打了個招呼之后,我一個人拉著行李箱出門了。

白霖在身后大聲問:“你晚上回嗎?”

“要回來。”

從女生院到學校大門口的公交站,大概要走二十來分鐘,如果走大路的話要繞著學生活動中心兜一個大圈。我和白霖時常從小水渠邊的小道抄近路,能少走好大一截。

我拉著長方體的大號行李箱打破了小徑的寧靜。箱子下面的轱轆和水泥地摩擦的雜音雖然刺耳卻有節奏。我哼著小調,讓這兩種聲音交相輝映。

哪知,好景不長,轱轆忽然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咔嚓聲。

我試著再拉了拉,箱子只有左邊朝前移動的趨勢,而右邊屹立不動,很明顯地告訴我,它的輪子壞了。

箱子是拉不動了,我只得給劉啟打了電話,然后自己再費力地試著提起東西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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