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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左撇子VS右撇子(2)

無論是奶奶也好,還是護士也好,都將他照顧得非常仔細,幾乎都沒起褥瘡。用醫生的話說,除了不能醒過來,其他生命體征基本正常。

但這是一筆巨大的醫療費用,而且全部由我們家和大伯家分擔。

吱呀一聲,門開了。

奶奶提著一瓶開水進來。

“奶奶。”我站起來叫她。

“你來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幫您提。”我接過她手里的熱水瓶。

“你媽剛才都在。你娘倆還真是,要么人影都見不著,要么湊一塊。”她說。

奶奶一直和我媽合不來,因為我是女孩兒,從小也不怎么待見我,如今更是見一次煩一次。

我說:“有個犯人在這里住院,她來看看。”

奶奶冷哼:“我知道,就在三樓,還戴著個手銬。剛才上來的時候人家就跟看稀奇似的。聽人說是那犯人的老公跟女人走了,還把兒子也送了人,那女犯知道了消息一時想不通就想在監舍里用床單上吊。”

“哦。”原來。

“這女人也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實在不喜歡聽她喋喋不休地數落誰,便起身說:“我去三樓看看。”

在三樓最僻靜的一間單人病房門口,我看到兩個警察坐在門口,其中一個我認識,就是那位王阿姨。

“這不是桐桐嗎?”王阿姨眼尖地叫我。

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好奇地朝病房里面瞧了瞧,門縫很窄,幾乎只能看到那女的膝蓋以下,褲子是淡藍色,我在電視上見過她們的囚服,全身淡藍色肩背上有白色的條紋。她的右腳腳踝上了手銬被銬在病床的鐵欄桿上,旁邊站著我媽。

“你怎么來了?”她看到我。

“奶奶說你在這兒,我來看下。”

她走出來,王阿姨就進去。

“你們七點不是系里要點到嗎?還不回學校。”她一面問我一面轉身警惕地帶上病房的門,讓我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況。

她一直這樣,刻意地讓我和她的工作保持距離,不讓我接觸那些服刑人員。

我說:“我們系已經沒點到半年了。”

但是,這句話我估計她壓根沒聽見,因為就在同時護士站那邊的護士正高喊:“童警官!朱醫生請您過來一趟。”

我看了她一眼,轉身下樓。

家里挺難的,我知道。

爺爺躺在特護病房里每個月的醫藥費就是一筆不菲的支出。老媽的工作說起來好聽,其實也就那么點工資。

本來以前她是每個月給我四百,一天十多塊錢。后來物價漲了,她多勻了一百塊給我。其實那些錢我大部分都存了起來,沒怎么動,除非那個月沒什么家教收入,就取點出來救急。

我回學校吃過飯再和白霖去上自習,九點出來,有點餓就去食堂的小賣部看看還有什么吃的。

食堂的大廳里掛著好幾個電視。

七點半以后寢室里面掐了電視信號,有些人就湊到食堂看電視。

電視其實就只能看省臺,但是大家仍然津津有味地仰頭守著。這個時段,省臺的衛星頻道正在播每周一次的法制頻道。

我瞥了一眼電視。

畫面是在高墻下,好些女犯站在空地上整齊劃一地做著“感恩的心”之類的心理保健操,然后鏡頭切到旁邊,一位女警站在前在接受采訪。

戴著警帽,一身筆挺的藏青色警服,顯得干練又精神。

記者問:“童監區長,去年您被司法部評為‘全國十佳監獄人民警察’并且榮獲個人二等功之后,您覺得有壓力嗎?”

女警官笑笑:“壓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壓力和動力并存。況且這些榮譽不屬于我一個人的,而是整個監區整個監獄同事共同努力的結果。”

白霖詫異地張著嘴,看著畫面,停下來,說:“小桐,那不是你媽嗎?又上電視了。”

她說這話聲音不算大,但是在過了吃飯時間的空曠食堂里響起來,又顯得那么落地有聲。

話一說完,所有人的視線都唰一聲集中到我身上。

我倏地拉著白霖就走。

是的,那女警就是我媽。

以前她第一次上電視的時候,我和老爸老早就在電視機前守著,那個時候市面上還沒有普及攝像器材,只能用錄音機將聲音錄下來,每每過節氣的時候就拿來回味。

后來,這類的節目越來越多,多到我都再懶得詢問。

她是個好警察,真的。

她用她的真情和那種一絲不茍的責任感,滲透到許多服刑人員的心中。她重視她們,還有她的工作,卻獨獨沒有將我放在心里。

周五,又接到彭羽的電話,他說:“薛老師,明天科技館有一個很大的航空模型展,我有幾張票,所以特地邀請你一起去。”

“哦。你不補課了嗎?”又少了收入。

“周日吧,行嗎?”

“好。”

“你能給我慕老師電話嗎?”

“慕承和?找他做什么?”

“他好像也是航模的愛好者,我想也請他去,謝謝他上次請我們吃飯。”

我哦了一聲,想想又問:“你說你想去看什么?”

“航空模型。”

“一個模型有啥好看的。”我覺得有時候男生的興趣愛好真是搞不懂。

也不知道是慕承和太閑,還是對彭羽這孩子有好感,或者是他真對那玩意兒有興趣,他接到電話便欣然同意了。

圍著一條深咖啡色的圍巾,準時出現在科技館門口,和我們會合。

果然是科技館在搞活動,好像是政府組織的俄羅斯航空月系列安排之一。

這次俄羅斯歷代飛機模型只是針對青少年愛好者的,接下來還有航空飛行表演,和相應的學術交流。

這個省立的科技館,我中學時還挺舊,翻修后聽說有趣了很多。有數碼模擬的侏羅紀和白堊紀場景重現。而航空廳卻一直很空蕩,如今卻突然擺著很多飛機模型。

來參觀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和其陪同家長。

全館的模型被分為五個大類:戰斗機、轟炸機、運輸機、直升機和其他飛機。而每一個模型前面都有飛機的型號標志。

彭羽居然拿出個小本,又看又記。我估計他是為了回學校向同學們炫耀。

我在那一排排逼真的模型里面完全找不著人生的樂趣。

在我看來,飛機就兩種,一種有螺旋槳的叫直升機,一種沒有螺旋槳有兩個大翅膀的叫飛機。或者都有兩翅膀的里面,白色的是客機,灰不溜秋的是戰斗機?

對于這個心得,我可不敢隨意在這種地方發表出來,免得被人唾棄。

中途百無聊賴地瞅著上面寫的:蘇—27,蘇—47,蘇—30,我便隨口問:“蘇?難道是蘇聯的意思?”

沒想到卻引來彭羽的恥笑,他指向那邊的“安—22”“安—70”說:“蘇是蘇聯,難道安字開頭就是安聯?”

我皺著眉,瞪了彭羽一眼:“我以為總有意思吧。”

“就是個型號啊,能有啥意思。”

慕承和卻笑了:“其實是有含義的。但是那個‘蘇’不是蘇聯的意思,而指的是它的設計者是蘇霍伊設計局,俄語字母縮寫成Су,讀出來就是‘蘇’。無論是蘇聯也好還是現在的俄羅斯也好,飛機都是用自己設計局的縮寫命名的。比如米高揚設計局的縮寫МГ,念出來正好是米格,圖波列夫設計局出來的所有飛機都會是‘圖’字打頭。”

“有很多設計局嗎?”彭羽炯炯有神地看著慕承和。

“蘇聯鼎盛時期有十來個。”

“這么多啊。”

“每個設計局研究的方向不太一樣。卡莫夫擅長直升機,米格擅長轟炸機,圖波列夫擅長運輸機。”

彭羽崇拜得直點頭。

“除了開頭的那個字以外,后面的阿拉伯數字也是有講究的。戰斗機這大類使用單數,其他的轟炸機、運輸機那些用雙數。”

我聽完慕承和的這些言論,第一感覺是頭暈,第二感覺便覺得他多半也是個童心未泯的人,不然能對著個半大孩子將模型描述的這么有聲有色嗎?

后來我看到一架橘紅色的、肥嘟嘟的直升機模型,前面標著米—26,這下我不再迷茫了。心里頭知道這就肯定是那個什么米里設計所的飛機了。

這么一想,居然突然覺得這些東西也有意思了起來,于是自己在里面繼續尋找“米”字打頭的飛機,果然是直升機居多。

我心里挺樂的,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正要回頭炫耀,沒想到卻有人走來喊了一聲:“承和……”

那是個儒雅的中年人,胸口上掛了個工作牌。

“秦館長。”慕承和伸手和他握手。

我看了一眼,幸好慕承和伸的是右手,不然倆人就撞了。

“怎么這么有空來我們這兒?”

慕承和說:“我帶兩個孩子來看看。”

然后,他倆就到一邊寒暄去了。

從科技館出來,天陰沉得厲害,慕承和開著車送彭羽早早回家。

往回開的時候,他問:“你去哪兒?”

我嘿嘿一笑:“怎么?難道老師您又要請我吃飯?”

他從后視鏡里,瞅了我一眼:“那你想吃什么?”

見他真這么耿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來,撓撓后腦勺,和他客氣地說:“我還是回學校自己吃好了。”

他打了轉彎燈,左拐后說:“知不知道俄羅斯最頂級的一種美食?”

“什么?”

“里海的黑魚子醬。”

他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黑魚子醬啊,是不是還有紅色的?”

“恩,黑色是鱘魚,紅色是別的魚。”

“很貴?”

“是啊,綽號叫黑黃金嘛。”

“你吃過嗎?好吃嗎?”

我的肚子開始有點餓了。

“不好吃。”他回答我時,皺了一下眉,那個表情挺孩子氣的,“但是聽他們說,就著伏特加比較有味道。”

“那你肯定就是沒喝伏特加了。”說到伏特加,我就更來興趣了,“老師啊,你覺得伏特加真的那么過癮嗎?”

他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太適合喝烈酒,所以沒試過。”

聽到他這話,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而且,肚子里的酒蟲子和小饞蟲都有些復蘇了。

我的良心決定順從我的胃,便改口說:“你想請我吃什么?黑色的魚子醬?”

“那我可請不起。”他翹起唇角。

后來慕承和帶著我去了家湘菜館,大大地吃了一頓。

從館子里出來的時候,發現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就這么毫無征兆地下下來。

華燈初上,細碎的雪花在橘紅色燈光的映襯下,清晰可見。

我捧著手呵了團熱氣出來。

慕承和去取車,原本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走到我跟前取下圍巾,套在我脖子上。他說:“冷得很,別凍著。”

霎時,我愣了下,直到他走開,才回神。

這些年,很少有別人這么關心我。我媽只知道我在外面做家教,卻沒問過我難不難、累不累,甚至今年過春節都是我一個人守歲。

學院老師里陳廷也關心我,但是感覺和慕承和不一樣。

他問我,生活有沒有困難,兼職累不累。

他不顧天寒地凍,深夜開車到警察局接我和白霖。

他剛才對我說,冷得很,別凍著。

我將那條駝色的圍巾在脖子上又繞了一圈。臉蛋垂下去,輕輕地摩挲了下絨面,很暖和很暖和,甚至還帶著他方才殘余下來的體溫。那個松木的香味縈繞在鼻間,若有若無。

那輛白色的車沖我按喇叭,我傻傻一樂,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地下被雪水打濕,我一不留神腳下一滑,吧嗒,就摔了個狗吃屎。

我自己齜牙咧嘴地爬起來,沖他憨笑。

回到寢室里,白霖瞅著我,不禁問:“咋了?你出去看了會兒飛機模型就成傻妞了?樂什么呢?”

她圍著我轉了一圈:“難不成遇到大款有人送你私人飛機?”

“去去去。”

熄燈前,在白霖的追問下,我終于在她們三個人的面前將慕承和的事情說了出來。

趙曉棠一針見血地說:“他肯定對你有那個意思。”

白霖附和:“而且是一見鐘情。”

宋琪琪倒是比她倆冷靜些:“不是吧。這事情開不得玩笑。”

白霖說:“怎么不是了?不是的話,那么關心她做什么,慕承和在很多事情上都對她挺特別的。還有那次在辦公室,他們……”吐了一點又打住。

“他們?”敏感的趙曉棠頓時拎起耳朵,接嘴反問。

白霖說:“他們在辦公室里,臉對著臉的。”看樣子是忍了又忍。

“那是他教我發音!”我佯怒。

趙曉棠一拍桌子說:“小桐,這事兒靠譜。身份不是問題,年齡不是距離。”

夜里,我起來上廁所。走到陽臺上,看到外面越飄越大的雪花,在樹梢蒙上一層薄薄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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