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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學歲月(2)

我逐漸回憶起了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能清晰地看出整個故事的情景是由我本人一手制造的。我從未真正生過那個推倒我的同學的氣,原因是:我知道,從某種角度講,他是被冤枉的,我才是整個事件的可惡主謀。再不會發生類似事件了。我對自己感到憤怒,同時也對自己感到羞恥。我知道,我傷害了自己,其實也是愚弄了自己。這不能怪別人,因為我自己就是那個可恨的叛徒!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不能忍受父母對我的擔憂,還有他們用那種同情的口吻對我講話了。

這次神經癥成了我的又一個可恥的秘密,這也是一種失敗。然而,它也誘發出了我身上一種執著的認真和一種出奇的勤奮。那時起,我認真做事了,它并不是一種表面現象,而是我自己真正那樣行事了。我每天5點鐘按時起床學習,有時凌晨3點起床,一直學到7點才去上學。

我對孤獨的熱情、對寂寞的偏好是我誤入歧途的索引。大自然在我的眼中是那么神奇,充滿了奇跡,我想沉浸在其中。每一塊石頭、每一株植物、每一件東西都有生命,真是妙不可言。深入其中,我好像進入到了自然的本源之中,遠離了整個人類世界。

大約在同一時期,還有一段重要的經歷。我從居住的克萊因—許寧根出發前往巴塞爾,那是上學的路途,途中的一瞬間我有一種驚心的感覺,覺得自己剛從濃密的云層中探出頭來。我頓時意識到了:我就是自己了!我的身后有一堵霧墻,那堵墻后沒有“我”。就在這一刻,我遇到了自己。在此之前我也是個存在,這一切只發生在這個我身上,而現在則是發生在我身上了。我知道,現在的我才是自己,我就是現在的存在。在此之前我是按照別人的意愿去做事的,現在的我則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這個經歷對我非常重要并且很新鮮:我身上有了“權威”。奇特的是,在這段時間,也就是我的神經癥發作的幾個月里,我喪失了對閣樓寶藏的記憶。否則的話,可能我當時就會意識到,在我的權威感與那寶藏的價值感之間存在著相似性。但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我對鉛筆盒的所有記憶都消失了。

大約也在這個時候,我應邀與朋友同去度假——他在盧塞恩湖邊有一棟房子。令我備感欣喜的是,那房子就坐落在湖邊,此外還有一個船塢和一支劃艇。房東同意我和他兒子使用這條船,但同時也嚴厲告誡我們不可莽撞行事。不幸的是,我不知道如何駕駛這威德令船(一種平底船)——這種船一般要站著劃。我在家里的時候曾玩過這種劃船游戲。上船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船尾,用一支槳將船劃到了湖中。對房東而言,這簡直太過分了。他吹口哨讓我們回來,給了我們一頓嚴厲的責罵。我完全沒了興致,但也必須承認,我們的確做了他不允許的事情,我承認他的教訓沒錯。但與此同時,我又感到怒不可遏,這個肥胖、無知的粗人居然這樣侮辱我。現在,這個我已經長大了,他應當受到尊重,他應該是一種權威,是一個有尊嚴的老者,是必須得到尊重與敬畏的。然而現實卻是古怪之事發生了,我的狂怒突然不見了,有個想法溜到唇邊:“不管怎樣,你究竟是誰,你的反應像是要證明鬼才知道你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他是沒錯的。你自己還不到12歲,是個學生,而他卻是位有錢有勢的父親。不僅如此,他還擁有兩棟房子和幾匹駿馬。”

這時,我感覺事實上我是兩個不同的人,我困惑了。其一是個學生,他學不會數學,對自己完全沒有信心;另一個人則相當重要,是一個極具威嚴、具有高級權威的人,如同工廠主一樣有權勢、有影響力。這“另一個我”是位生活在18世紀的老人,他頭發花白,穿著帶扣的靴子,駕著一輛帶有凹面后輪的四輪輕便馬車,車廂四周還掛著羽毛和裝飾帶。

這樣的觀念也與我從前的一次奇特的經歷相關。當時我們住在克萊因—許寧根。一天,一輛綠色的舊馬車從黑森林駛過我家門口。那是一輛真正的古董級的馬車,感覺像是從18世紀開來的。一望見它,我就激動:“就是它!我敢肯定,它來自我的年代。”我有種認出了它的感覺,他跟我想象中的一樣。隨后我又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就好像我被人偷走了什么東西,或者說我那可愛的過去被騙了。這馬車就是來自過去的一件古董!我無法描述在我身上發生過什么,或者說是什么如此強烈地觸動了我。是一種渴望,一種懷舊,或是一種辯認?它在不停地說:“是的,是這樣的!是的,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還有一次經歷,仿佛也是回到了18世紀。那還是在我的一個姨媽的家里,我見到一個18世紀的陶制小雕像,那是兩個彩色小人。一個是老施蒂克貝克醫生,他是18世紀末巴塞爾市的一個名人。另一個是他的一個病人:她閉著眼睛,伸著舌頭。據說在老施蒂克貝克正過萊茵橋時,這位討人厭的病人突然冒了出來,向他哭訴。老先生煩躁地說:“是的,是的,你又是哪兒不舒服了。把舌頭伸出來,閉上眼睛。”在那女人照做之后,老施蒂克貝克馬上就逃跑了,而她則一直站在那里伸著舌頭,這惹得人們大笑不止。雕像上的老醫生穿著帶扣的靴子,我甚至把那靴子當作自己的了。我非常確信那就是我穿過的靴子。這一念頭令我頭暈發狂。“是啊,這就是我的靴子!”我甚至感覺它就穿在我的腳上,然而,我卻說不出這神奇的感覺從何而來。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何與18世紀扯上了聯系。在那段日子里,我經常將1886年誤寫成1786年,每當出現此種情況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懷舊感就會涌現。

在船上惡性事件發生并因此受到了懲罰之后,我開始思索這些貌似并沒有關聯的單一印象了,它們構成了一幅前后貫通的圖畫,那就是:我同時生活在兩個時代,是兩個不同的人。我感到相當困惑。最終,我失望地意識到,無論如何,現在的我只不過是個小學生。一個人的行為應該與他的年齡相匹配,受到懲罰是應該的。另外的一個人則是純屬虛構的,我感覺他或多或少與我從父母、親戚那里聽到的關于祖父的故事相關。然而也不完全確定,因為他生于1795年,即18世紀;另外,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去世。不可能我們是一體的。因此,當時的那些思考大部分只能算朦朧的、模糊的推測。我記不清楚當時自己是否已知道傳說中我與歌德的關系了。我當時大概還不知道,因為我記得第一次是從陌生人那里聽到的。我還想補充一句,那個謠言很是令人不悅,說我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3]。

除了數學和繪畫學習失敗之外,我還有第三個失敗:我從最初開始就不喜歡體操。我不愿別人告訴我該如何做動作。我上學是為了學習,而不是去練習那既無用又無意義的雜耍。除此之外,我幼年也發生過事故,這使我對身體方面的活動有了膽怯,這種害怕到后來很長時間以后才有所好轉。這種膽怯又與對世界的不信任感聯系了起來。盡管我認為世界還是美好,值得人們去憧憬的,但它同時也充滿著混沌和危險。因而我總是想知道,我將有哪些遭遇,我能信誰。難道這與我母親有關,因為她離開過我幾個月?當我的神經性昏厥發作時,醫生就不允許我練體操,這令我十分滿意。我擺脫掉了那個負擔——即吞下了又一個失敗。

那年夏日的一個中午,我走出學校,來到了大教堂廣場。這是美好的一天,天空湛藍、陽光燦爛。大教堂的房頂閃閃發光,陽光在新鋪的秀色瓷磚上折射出絢麗的光彩。我被眼前的美景征服了,我想:“世界如此美麗,教堂如此美麗,上帝創造了一切,他就坐在天堂,在遙遠藍色天空的一個金色御座上……”突然,我的思緒一片空白,我感覺有些麻木,那是一種窒息的感覺。我只知道:“不要再想下去了!有種可怕的東西正在向我逼近,與之相關的東西都不要再想了。為什么不要呢?因為你將犯下很可怕的罪過。什么是可怕的罪過?是謀殺?不,絕不是那樣的事。最可怕的罪過是反對神靈,這樣的罪過是不可饒恕的。犯了這種罪就要遭到天譴,就要被懲罰下地獄。如果我這個被父母視若珍寶的獨生子要受到懲罰,那父母肯定會傷透心。為了父母,我也不能做那種事。無論如何我切不可再去胡思亂想了。”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從學校走回家的很長一段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思緒亂飛想事情,但我的思路卻總會轉回到我喜歡的那座美麗的大教堂和坐在寶座上的上帝上來——那時,我仿佛受到了強烈電擊般,思路瞬間中止。我不停地自言自語:“別想那些了,不要再想它了!”這樣,回到家時,我有些思維錯亂。母親看我有些不對勁,便問:“怎么了?在學校出了什么事?”我說沒事,說實話,在學校沒出什么事。我心里確實想過,如果我把胡思亂想的東西告訴母親,或許我會好些。但要是那樣做,貌似我也做不到不去想那些事情,我不能把心里所有的想法全都說出來。這樣我母親才不會起疑心,她不知道我已身處可怕的危險之中了——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并且一門心思往地獄中鉆。我放棄了對這件事坦白的念頭,并設法盡可能地讓自己的相關行為不被注意。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些我那時仍不懂得如何禁止的念頭,反復出現。于是我就竭盡全力拼命阻擋,不讓它們出來。接下來的兩天對我可謂是一種折磨,母親確信我是病了。我還是抵制住了說出心事的欲望,因為我想那樣只會令父母傷心。

到了第3天晚上,痛苦令我實在無法忍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剛睡著沒多久又醒了,我又在想大教堂和上帝了。我差點停不下來了!我感到自己的抵抗力越來越弱了。我為此恐懼不已,索性在床上坐了起來,將睡意完全趕走。當時的想法是:“這是件需嚴肅處理的事情!我必須要想,一定要盡早想明白。但我為什么要去想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呢?說實話,我自己肯定是不愿去想的,但又是誰讓我去想的呢?誰強迫我去想那些我既不懂又不想知道的事情呢?這可怕的觀念是從何而來?還有,為什么我要為此飽受折磨呢?我的觀念是想要贊美這個美麗世界的造物主,我對它賦予我的天資是感激不盡的。我為什么要想那些不可想象的可惡的事情呢?我確實對他們不了解,因為我不能也不應該隨意接近那些想法,因為那樣意味著有要即刻去思考它們的危險。我沒有要做或者想要做這件事的想法,但它卻如同噩夢般降臨到我頭上。事出何由?我沒有做任何事情,但它還是發生在了我身上。這是為什么呢?無論如何,我不是自我誕生的,我是以上帝創造的方式來到這個世上的,就是說,我是由父母創造出來的。或者說,是我父母要需要這些東西嗎?我那善良的父母是絕不可能有那想法的。這樣惡毒的想法是絕不會出現在他們身上的。”

我覺得此想法甚是荒唐。隨后我又想到了祖父祖母,我是從他們的畫像中見過他們的。他們看上去和藹仁慈,令人敬畏,這些足以排除要歸咎于他們的念頭。我在心里把那差不多并不認識的祖先回憶了一遍,最終想到了亞當和夏娃[4]。這樣便出現了這個重要想法:亞當和夏娃是最早的人類,他們沒有父母,是由上帝直接創造的,上帝有意將他們造成那個樣子。他們別無選擇,而只能成為上帝創造的樣子。因此,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有何差異。他們是上帝的杰作,但他們還是犯了原罪,做了上帝不希望他們做的事情[5]。這是怎樣發生的呢?假如上帝不讓他們有干那件事的可能,他們也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了。很明顯,他們是受了蛇的誘惑,而蛇是上帝在創造他們之前就創造出來的,其目的就是用它來引誘亞當和夏娃犯罪。萬能的上帝事先已安排好了一切,以使人類的祖先犯下原罪。因此,他們犯了原罪,那是上帝的用意。

這個想法很快使我從巨大的痛苦折磨中解脫了出來,因為現在我知道了,是上帝置我于此種情境之中。最初我并不明白他是否是故意要我犯下這樣的罪過抑或是相反。我不再祈禱,以求得覺悟,因為上帝不顧我的意愿就將我扔在了這個情境中并丟下我不聞不問了。我堅定地認為自己要親自弄明白他的意圖,獨自找到一條問題解決的出路。這樣,另一個問題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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