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一口氣讀懂明末四大名妓作者名: 奕伶本章字數: 12字更新時間: 2019-01-03 16:01:41
第四章 亂世流離,如履薄冰
第一節 芳香欲沉清池中
崇禎十七年三月的北京城,雄烈燃燒的濃煙,滾滾彌漫著整座城池。風中獵獵招展的“明”字纛旗,已然殘破襤褸,似乎頃刻間就會墜落。城樓之上更是死尸伏地,血流不止,濃濃的血腥味夾雜著漫天戰火,充斥在空氣中,刺鼻難聞。殘陽的余暉傾灑在了城樓之上,奄奄一息,如這座城池一般。
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軍已經攻陷了北京城,崇禎皇帝連夜倉皇逃出紫禁城。途經煤山東麓時,才發現慌亂中竟丟掉了一只龍鞋,龍袍也早已被割破。看著自己這般落魄的模樣,想到朱明的千秋基業竟毀于自己手中,不禁悲從中來,他絕望地纏住了自己的頸項。只是,他僵直的眼神依然看著遠方的江山,像是無盡的訴說,透著落日般的寒涼。
而此時,張獻忠率領的農民軍已經進入了四川,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的滿洲軍團也已經蠢蠢欲動,一場更大的風暴正悄悄地向這個瘡痍破敗的城池襲來。
崇禎皇帝死后,鳳陽總督馬士英等江南舊臣,積極擁立崇禎帝的從兄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南明小朝廷,改元弘光。
等待了十七年的錢謙益,終于再一次得到了朝廷的賞識。為了平息東林黨和清廷的斗爭,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錢謙益投靠了東林黨和復社名士們所唾棄的馬士英和阮大鋮。

柳如是真跡
滿心復明的柳如是雖不贊成錢謙益這一舉動,但也希望終有一日能重振明朝。詔下之日,柳如是陪同錢謙益從常熟去南京任職。那日,她穿上了“戎裝”,英姿颯爽,猶如當日昭君出塞般。此后,柳如是便到處結交有志之士,奔波于高官大臣之間,極力扶助丈夫。也正是這個時候的交往,才使她能夠成功將入獄后的錢謙益救出。當然,這是后話。
只是無奈小皇帝庸碌無能,軟弱怕事,大權又被馬士英、阮大鋮等奸佞之徒所操縱。南明朝廷的腐敗奢靡甚至遠遠勝于崇禎朝廷。弘光皇帝荒淫無道,勤于女色,凡事都交給馬士英,聽不進其他大臣的任何意見;而東林黨和復社名士們則忙著與馬士英斗法,結果一一敗下陣來,東林陣線唯一的實權派人物史可法也被擠出了南京;擁兵自重的江北四鎮和武昌左良玉則挾制朝廷,仿若驕子,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北上收復河山。
柳如是空有報國熱情,卻獨木難支將傾的大廈。而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軍在入京后便驕奢淫逸,到處搜刮明搶,加上領導內部出現分歧,用人不善,剛剛建立的政權也搖搖欲墜。弘光二年五月,清軍勢如破竹,直逼南京,二三十萬南明守軍望風而逃,清兵所過之處,白骨遮天,碧血滿地,懦弱的弘光帝朱由崧丟下南京自己逃命去了。
馬士英見皇上已走,只好到西花園(此時更為慈寧宮)挾持皇太后等人朝浙江而去。所有前往上朝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嚇住,內宮混亂,婢女太監四處逃竄。仔細打聽,才知道皇上已經逃離京城。大家趕緊往守將靖難功臣趙彝的后代趙之龍府上,乞討對策。他們哪里想到,趙之龍已經秘密遣人過江迎清軍。更為可怕的是,守軍廣昌伯與劉良佐不但沒有抗敵的意思,反而縱兵騷擾南門外百姓,目的只有一個,就等清軍到了,倒戈降清。
柳如是終于明白,明朝滅亡的命運已無可挽回,就算自己空有滿腔熱情,卻也孤掌難鳴。盡管自己并未在這個朝代給予的襁褓中幸福成長,但卻有人頂住了各種流言蜚語和壓力而堅定牽起自己的手,來許自己一生幸福。自己同他一起殉節,來成全他的千古清名,便是對他最好的報答。如今,自己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初夏的夜晚,風微微的涼。池塘里的荷花已經長出了花骨朵,淡淡的粉紅,近乎寂寞,尤其是映襯在周圍的濃綠之中,更顯得,晚花酣暈淺。再看那綠,卻是層層疊疊,無邊無涯,綠得沉,綠得酣,觸目生涼,照人如濯。
一葉小舟在西湖上無力的搖曳,仿佛一陣巨浪便能將它輕而易舉的吞沒。船上的兩人眉心緊鎖,無語凝噎。間或一聲長長的嘆息,穿透層層霧靄,在浩淼的湖面上漸漸消散開。朦朧的月牙在漫天白云中,落下零落的光,冷冷地籠罩著他們。柳如是淡淡地笑著,眼角眉梢卻是掩蓋不住的悲切和落寞,而錢謙益卻露出幾分不安。
船上擺著幾樣精致的菜肴和一壺酒,粉紅翠綠,煞是好看,這一切都是柳如是精心準備的。為自己即將消亡的人生,和這靜謐卻并不美好的夜。她緩緩站起身來,斟滿酒杯,端一杯給錢謙益,自己舉起一杯,悲慟地說道:
“我此身最大的愿望便是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如今,妾身能夠與錢君相識相知,得到夫君的庇佑,此生已足矣。只是如今國破亦是家亡,錢君殉國,妾身定當殉君,絕不獨活!”
錢謙益受她的感染,在酒意的煽使下,也升出一股豪壯的氣概,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真是老夫的紅顏知己啊!”
兩人靜靜地飲完一壺酒,月兒也已偏西。柳如是看著慘白的月色,拉著錢謙益的手,平靜地說:“我們去吧!”
此時的錢謙益猛然地從酒意中驚醒過來,惶恐不安。錢謙益將手伸到船外攪了攪水,沉默許久,方抬頭對柳如是說:“今夜水太涼,我們不如改日再來吧?”眼睛里是小心翼翼的卑微。
“水冷有何妨!”柳如是直直地看著眼前的人,憤怒里透著絕望。
“老夫體弱,不堪寒涼。”錢謙益低著頭,羞愧難當,可是,他卻真的害怕,這一汪冰冷透骨的寒水,害怕自己即將隕落在深不見底的江底。
柳如是沒有想到,這個名滿天下的東林黨首領,竟是一個軟骨頭,絕望的她轉身奔向后園荷花池,想投水自盡。錢謙益追上去將她緊緊抱住。
此時的柳如是,對他已是透徹心扉的失望。她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流淌著眼淚。黑暗里,錢謙益并沒有看到這些,他并未察覺到一顆愛他敬他的心,已經在那一瞬間,轟然坍塌。落滿一地的心碎,刺得她疼痛不已,卻再無力抗爭。
那時候,并不乏忠貞之士。他是東林黨的領袖之一,官至左督御史的高攀龍。在得知魏忠賢等閹黨人士欲逮捕自己時,高攀龍在書房留下封遺書,就投進了家中的池塘,勇敢而決絕。而柳如是的夫君,卻連他一半的勇氣都不及。
入京后的滿清朝廷,為了穩固江山消除亂黨,頒布了“雉法令”: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錢謙益召集了一群明朝舊同僚,商量對策。正在大家一籌莫展時,錢謙益忽然冒出一句“頭皮好癢”,起身就往外走。好大一會他才回來,腦門子已經剃得锃明瓦亮,身后拖著一根長長的辮子。看著大家驚詫的目光,他卻鎮定地說:“事至此,唯有這樣求活耳!”
回到家,柳如是發現他剃掉了額發,把腦后的頭發梳成了辮子。她明白這是降清之舉,百般勸說,聲淚俱下,錢謙益卻不為所動。他摸著光光的腦門,解嘲道:“這不也很舒服嗎?”
柳如是哪里想到,錢謙益不但是剃了發,甚至還已經答應了清廷召他入京為官的意圖。臨行前夕,正逢中秋佳節,柳如是與錢謙益泛舟西湖之上,一個是悲傷纏綿,一個是滿懷喜悅,這一夜,兩人與往常不一樣,都悶悶地飲酒,很少說話。
柳如是看著眼前熟悉的湖光月色,娓娓回憶起他們曾經擁有過的那些美好,她想用柔情和寧靜甜蜜的生活圖景挽留住丈夫,盡管自己對他已是失望至極,卻仍然奢望他能迷途知返。只是此時的錢謙益已動了功名之心,一下子哪里收得回來。
清軍進城那日,墨色的濃云擠壓著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墜下來,壓得整個城池都靜悄悄的。雨肆意地下著,夾雜著凜冽的風,一點點地淋濕著柳如是的心。錢謙益與一班同僚正跪在城門口迎接清軍。柳如是多想這雨能洗盡自己內心的屈辱,洗盡滿臉的淚痕。
入城后,錢謙益為了討好,還供上金銀寶物和珍貴古玩百來件,向新主子表示忠心。如此卑躬屈膝奴性十足,柳如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可是,自己卻無法令他改變,哪怕以婚姻要挾,依然挽不回錢謙益降清的心。
沒過多久,清廷便廣邀各路降臣進京候封賞。北上的當天,眾降臣懷著竊喜而狼狽的心情,率全家老小一路狂奔,趕赴京城。唯獨柳如是不肯隨行,改變不了錢謙益的決定,自己也不會隨他一同降清。她身穿一身火紅的綢緞,像一朵盛放的紅玫瑰,屹立道旁,悲憤地看著自己那晚節不保的丈夫在清軍的押送下離她而去。
明朝皇帝姓朱,柳如是著紅袍,是在向世人宣告自己反清復明的決心。她看著眼前可悲的人群,不卑不亢。眾降臣面對一個女子這種壯舉,都感到羞愧難當,恨不得都找了地洞鉆進去。她凜冽的眼神,仿佛在審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人群里的那抹鮮紅,似乎在熾烈地燃燒著錢謙益的心,他甚至不敢抬頭看她一眼。
不久,陳子龍在松江聯絡志士抗清失敗被俘,投江而死。消息傳來,柳如是肝腸寸斷淚水盈盈。當初那個不敢違背家常倫理的人,如今卻精忠報國。而寧愿冒天下之大不韙迎娶自己的人,卻這樣貪生怕死,這樣的人生實在諷刺、可笑、可悲。
錢謙益的叛節,如一根刺,狠狠地插在柳如是的心尖。即便日后拔出了那根刺,傷痕卻像一抹烙印,永遠,揮之不去。
第二節 褪去枷鎖,重生
順治三年,錢謙益來到京城接受封賞。清朝為了顯示對前朝老臣的重視,在城門外安排了官兵夾道迎接。但,錢謙益的心里并不好受,他一面忍受著道德上的譴責,一面畏懼清廷的勢力,只能在心里寬慰自己:這般委曲求全為滿城百姓換來了安寧,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也不算背叛前朝。這樣想,倒好過很多。
錢謙益以為自己身為東林黨領袖,聲名顯赫,還為清廷平定了江南,并帶手下部署一同開城迎接清兵,清廷應該會封自己一個宰相吧。只是,新的朝廷,怎么會重用一個背棄前朝的舊臣?最終也只是給了他一個禮部侍郎的閑職兼翰林學士。

錢謙益行書
錢謙益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剛入京時的熱情,褪去了一大半,如一朵還未來得及盛開就已凋零的薔薇,落滿一地,觸目驚心。躊躇滿志也被失望所取代。
這期間,遠在西湖河畔的柳如是一如既往的從事反清復明的活動,并與一位鄭姓書生來往甚密。不久便有好事者,將此事編成童謠,一時傳遍江南街頭巷尾,男女老少無不談論不忠的錢謙益竟被柳如是不忠的趣聞,言語里盡是嘲諷。
錢謙益的兒子錢孫愛不堪柳如是這樣敗壞門風,便告發了她與鄭某茍合之事,并將鄭某送至縣衙處理。堂上,柳如是卻是死也不肯承認,而錢孫愛又苦于拿不出實質的證據,很快,官府便將兩人放了。
錢謙益聽聞這個消息后,并沒有責問柳如是,反倒怒罵其兒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怎么能因為不能守身而去責罵一個女子?”說出這樣的話,錢的心里也并不好過。自己先做出背棄舊主這樣不忠的事,哪里還有臉面要求柳如是為自己恪守婦道?后來回到常熟后,錢謙益甚至一度不讓兒子去見他。

柳如是坐像
錢謙益在京城為官期間,柳如是與他一直有書信往來。錢不問,柳如是也不主動提起,仿佛那個姓鄭的書生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書信里,柳如是一面傾訴相思之苦,一面勸錢謙益急流勇退,回去與她縱情山水,逃離這所有的紛擾。
官場上的不如意,柳如是的背叛,使錢謙益的心慢慢地動搖了。他開始停下來審視自己這一生走過的路,忙忙碌碌,不停地追逐功名富貴。只是,如今,自己已經年逾花甲,這樣的執著,究竟值得嗎?那顆曾經如磐石般堅硬的心,已經爬上了厚厚的繭,在午夜夢回時折磨自己,呼吸不得,叫喊不得。
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更是堅定了錢謙益辭去官職的決心。他發明了一件樣式特別的外套:小領、大袖。一日,他十分得意的拿著那件外套與人炫耀時,有人問他這衣服究竟是明朝的還是清朝的風格,老錢故作幽默道:“小領表示我尊重本朝(清朝)之制,大袖則不忘前朝(明朝)之意。”那人隨即諷刺地說:“先生真是兩朝‘領袖’啊!”一句話說的錢謙益頓時羞紅了臉,恨不得找了個地洞鉆進去。
這一連串的事讓錢謙益大受刺激,終于向朝廷托病辭官,很快便獲得了應允,脫下官袍時,仿佛脫掉了一身的枷鎖,倒顯得輕松許多。
辭官那天,柳如是在南京城門口等待著他。依舊一身如血的紅,在夕陽的余暉下,反而顯得溫婉許多。身旁的花朵肆意地綻放著,潔白泛青,更像一個青花瓷。那種白,如錢謙益心底的凄愴,無力般的絕望。
看到半年未見的佳人,錢謙益不禁抱著如是失聲痛哭起來。老淚縱橫的樣子,讓人覺得可悲也可憐。錢謙益不停地請求柳如是原諒自己當初的膽怯和懦弱,全然沒了東林黨領袖的風范,柳如是卻低著頭,什么話也不說。
返回蘇州途中,見到一處清澈泉水,錢謙益來了雅興,想用泉水洗腳。柳如是冷笑道:“你當這是秦淮河嗎?”秦淮河是舊院長橋所在之地,封建地主階級殘酷蹂躪窮苦少女,過著荒淫無恥生活的地方,也是柳如是出身的地方。
一句話仿佛在活生生地撕扯著錢謙益的傷疤,血淋淋的。不曾愈合的傷口再一次張裂,就那樣破敗不堪的橫亙在柳如是面前。錢謙益羞窘無比,“不就是死嗎?索性讓我一死百了!”柳如是卻譏諷道:“破城之日不死,現在卻要死,不是太晚了嗎?”
回到蘇州后,錢謙益與柳如是依然住在拙政園。只是此時的蘇州已經被江南巡撫土國寶所管制,還包括江寧、松江、常州、鎮江四府。土國寶也看中了拙政園,要占此地為園。無奈院中給錢牧齋占住。他只能先占了東部,然后準備占領西部后,挾持錢牧齋讓出中部。沒想到拙政園此時的主人腦子一轉,將地全部賣給海寧相國陳之遴。加上這年增置了江寧按察使,駐在蘇州。土國寶不敢公開鯨吞他人財產。錢謙益這才得以安寧。
巡撫生日那日,拙政園很是熱鬧,各方名流都到場祝賀,錢謙益與柳如是也當場賦詩祝賀。飯畢,一行人來到虎丘山劍池散步,看到不遠處圍著許多人,正在議論著什么,正要走過去就聽人喊這是寫給錢宗伯的。錢謙益聽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別號,便走了過去一看究竟,只見一塊大石頭上寫著一首詩:
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
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
看過這首含有諷刺意味的詩句,錢謙益趕緊轉回身,拉著柳如是就走。柳如是雖然沒有過去,但是看了錢謙益的表情就猜到了究竟,她沒有說什么,只是跟在錢謙益身后。盡管自己也不屑他這樣的行徑,但畢竟是自己的夫君,如今他也迷途知返,自己亦要不離不棄。即便世間人都笑他罵他,自己卻不會離開。
兩人因此完全失了游興,匆匆離開虎丘,回到了常熟。
在常熟老家,錢謙益與柳如是又開始了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本來準備合著一部明史總結明亡教訓,警示后人。沒想到“絳云樓”卻意外失火,萬卷書冊盡成灰燼,燒掉了柳錢二人的修史之夢。滾滾濃煙,如錢謙益的心,翻騰不息。
不久之后,柳如是為錢謙益生下了一個女兒,老來得千金,錢謙益喜不勝收,倒也令失去珍寶而痛心的他寬慰不少。錢時常抱著女兒在院子里蕩秋千,教她讀書寫字。然而,這樣平靜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天,清朝江南行轅衙門官吏登門,將錢謙益鐐銬加身,押送北上。錢氏一族無人敢管,兒子錢孫愛嚇得面色慘白,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此時柳如是正臥病在床,聽聞這個消息,從床下跳下,向監押官提出:“想要帶走相公可以,但我必須與他同行,否則我就死在你們面前。”監押官見這個病婦態度異常堅定,怕惹出麻煩,便答應了她。柳如是簡單收拾好行裝,匆匆隨夫上路。有妻子的陪伴和護持,錢謙益心里踏實了許多。
這次錢謙益被捕,是受了盧世、謝陛一案的牽連。山東德州人盧世為明天啟年間進士,官至監察御史。李自成農民軍占領北京時,他聯絡謝陛等人聚眾與農民軍作戰。后清軍入關,讓其進京受官,遭婉言拒絕。錢謙益進京或返鄉,途經山東多次受到盧世的熱情款待。他仰慕錢謙益的才學,見面必向其請教問益。后來,盧世和謝陛被人誣告私藏兵器。清廷對其不肯進京受官本來就頗懷疑,遂借“私藏兵器”之名,將其緝拿法辦。官兵搜查盧宅時,發現有錢謙益的手札和詩稿,就把錢視為同伙而拘捕。在獄中,錢謙益自認為兇多吉少,便含淚吟詠訣別詩數首。
柳如是進京后,多方奔走,設法營救。一面用重金賄賂清廷大員梁維樞等人,一面懇求正直之士為盧、謝二人申冤,還冒死上書總督府,要求替夫受刑。總督府感其誠心苦意,又查證錢謙益確無亂上之舉,關押40天后錢謙益終于被釋放出來。
年過花甲的錢謙益在經歷了有驚無險的牢獄之災后,看透了人間冷暖。即使自己讓柳如是傷心,但她依然挺身而出,救自己于危難之中。他感慨萬千,對柳如是更加敬重。在正室尚在的情況下,公然喚其“賢妻”,此時,已無人非議。
只是,往后的日子,卻再不曾平靜。
柳如是如何想到,此后的一生,都將在塵世跌宕,至死,才能得到安寧。
第三節 執子之手,跌宕塵世
順治六年,錢謙益和柳如是回到常熟,移居在紅豆山莊。

流傳于世的錢謙益、柳如是文獻資料
一天深夜,正在山莊烤火的柳如是聽家人說有人拜訪,正想著天黑之際會有什么人來,來人卻已走了進來。原來此人是錢謙益的朋友,與柳如是也認識的黃毓祺。
黃毓祺,字介子,江陰人。當年清軍入侵江陰時,他曾倡議守城,江陰失陷,他逃了出來準備招募義軍,尋找機會收復江陰等地。
清靈的夜色下,月光如水,空氣中凝著濕土與淡霧交織的清香。黃毓祺同錢氏夫婦緩緩講述著自己這些年抗清的事,激動時甚至熱淚盈眶。
入夜后,錢謙益提著燈來到黃毓祺床前,摸出一袋銀子來,說“這是內人的意思”。這內人就指柳如是。柳如是對黃毓祺的抗清行為早已有所耳聞,今夜知曉他經費不足,便拿出了自己的積蓄,還有一些珍貴首飾,托錢謙益轉交給他。
黃毓祺大為感動,不覺愣了一下,因為此時的自己是清朝正在通緝的要犯,而錢謙益卻早就歸降了清廷,心中很是納悶,不過很快就緩過神來,這想必是柳夫人的意思吧。錢謙益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笑到:“黃兄只安心在我紅豆山莊住下。”
在柳如是的感染和昔日弟子的勸說下,錢謙益終于堅定了抗清的心,這讓柳如是甚是寬慰。送走黃毓祺后,柳如是同錢謙益商量,利用紅豆山莊與西南、東南海上復明勢力聯系,一旦出問題,自己承擔,免得連累錢家其他人。
錢謙益看著眼前瘦弱的女子,本可過著錦衣玉食、鶯鶯燕燕的日子,卻懷揣著一顆不同旁人的熾熱的心。即便在亂世流離,也能如此冷靜細心地做出周密的打算,心中對她是更加佩服和敬重。從此以后,錢謙益便穿著清代衣冠,與柳如是一起進行著抗清活動。
次年,黃毓祺在海上舉兵反清,從舟山群島進發,準備溯長江而上,攻克常州等地,卻不想兵敗被俘。清朝查到錢謙益曾資助其招募義軍,便將其抓獲投入金陵獄中。
危急關頭,柳如是對錢謙益不離不棄,四處奔走,積極營救。除繼續求助權要梁維樞等人外,她先派人恫嚇告密者,迫使其連夜逃走而無法出面作證;再說服已定死罪的黃毓祺,堅決否認。黃得知行刑日期后,作絕命詩坐死獄中。為避免露出破綻,柳如是事先買通獄吏,以黃因服刑過重而亡上報,獄吏也無須承擔責任。與此同時,一些留在南京的明朝遺民,同情錢謙益因反清復明而下獄,通過各種關系向朝廷大員說情開脫。最后,馬國柱“以謙益與毓祺素不相識”上報朝廷,了結此案。錢謙益又一次死里逃生。
經此一役,夫妻倆的感情更加熾熱,反清復明的心也更堅定了,他們全力以赴,積極地投身于反清復明運動中。柳如是還鼓勵錢謙益與尚在抵抗的鄭成功、張煌言、瞿式耜、魏耕等明朝舊臣聯系。張煌言帶領的起義軍到達海上后,柳如是更是親自到船上犒賞義軍。
“義軍壯士,柳氏感謝諸君,江東的父母兄弟姐妹、諸君的親人都在等待著你們打回去!趕走韃子,復我大明!”她越說越昂奮,眼睛都濕潤了,“義軍壯士兄弟們,惟有你們是恢復社稷的希望!我這個在異族奴役下的婦人拜求你們了!”她說著朝著面前的兵士們跪了下來。
士兵們受到她的鼓舞,不約而同地高呼:“我們一定要打回去,收復國土!”喊聲響徹海空,震天動地。那些高漲的熱情,如漲潮的海水一般,猛烈地敲打著堤岸。
“柳夫人!”聲脆如篌,笑若甘酒。柳如是尋聲望去,一雙清眸亦如昨日。柳如是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他在閩地,怎么來到了這里?她迎著他走過去。鄭成功遠遠地向她一揖到地說:“聽到夫人來海師犒軍的訊息,學生喜不自禁,迎候來遲,請恕罪!”海疆遇故人,柳如是說不出的激動。
“此番拜見,是有要事需要夫人幫忙!”鄭成功望著柳如是,“這一重任,惟有夫人能勝任。”面前的男子青衣倨傲,讓柳如是不忍拒絕。她暗暗地想,不管他們要交給她何種艱難的任務,她也在所不辭。她說:“你直說吧,要我做什么,如是決不說一個‘難’字!”“夫人俠膽忠心,人所共知。”鄭成功說著,就把一張紙片遞給柳如是說,“這是我們海師開設在蘇州五大商號的地址和聯絡人,我們要請夫人以貴婦人的身份與商號聯絡,傳遞消息,轉運物資,為迎接舟師做準備。”柳如是一口應承下來,說:“我即刻啟程。”站起來向將軍們一一揖別后便離開營地了。
此時的錢謙益,正與他昔日的弟子瞿式耜謀劃著“楸枰三局”,即以永歷朝的西南之師,北上占領長江中上游,然后順流而下,奪取江南為根本,再揮師北方,克復北京。
江南歷來為財賦重區,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發動長江戰役的核心是讓東南沿海水師同西南明軍主力會師,收復江南,取得這塊財賦充盈、人才薈萃之地,作為扭轉明清戰局的關鍵。
然而這次精心策劃的會師長江戰役,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原因是西南和福建的抗清主力都沒有出動,西南永歷政權孫可望與李定國突起內訌,幾乎釀成大變;而福建鄭成功私心太重,一心只想守住他自己的地盤,保存實力。這一重大行動就這樣夭折了。
順治十一年,張名振統率的南明魯監國軍隊乘海舟三次進入長江,第一次進抵鎮江、瓜州;第二次進至儀征;第三次直逼南京,在一年多時間里積極活動于長江下游和入海口。柳如是多次到海上激勵士兵,這期間白耷山人閻爾梅(閻爾梅曾是史可法的營中幕僚)被清兵追捕時,柳如是曾伸出援手將他匿藏在家。神武伯姚志卓兵敗,想再度起事時,柳如是賣盡金珠,幫助姚恢復了“一軍”。
這樣游走在刀尖上的日子,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六個年頭。錢謙益與柳如是一直不曾放棄反清復明的信念,兩人相互扶持,相互激勵,也不覺得苦。錢謙益以訪友和游覽為名,先后去過金華、崇明、松江、江浙各地,往來于南京和蘇杭之間,為盼望已久的大規模反攻聯絡力量,組織援助。柳如是則以貴婦人的身份,進出于蘇州的綾羅、綢緞、湖絲、洋貨等商行中,以購貨為名,運走物資和銀兩。
一日醒來,柳如是赫然發現山莊里的紅豆樹,在它間歇了十多年的花期后,竟奇跡般地發花滿枝了。立在樹下仰觀,有如無數的白色粉蝶,飛落在殷紅的嫩莖上,散發出辛洌的芳香,朝陽中,清露晨流,引入陶醉。
柳如是以為這種奇觀兆示著復興大業終將成功,按捺住滿心興奮提筆將紅豆發花一事告知鄭成功。不久,果真傳來了鄭成功攻克鎮江、直抵南京的好消息。兵部侍郎張煌言率所部先驅克復蕪湖。蕪湖父老百姓,扶杖執香,擔酒牽羊,犒勞王師。
張煌言在蕪湖兵分數路:一軍出溧陽、廣德;一軍鎮池州,截長江上游;一軍往和州,以固采石;一軍入寧國,以圖徽州。在很短的時間內,大江南北的二十個縣相率響應,廬州、鳳陽也都送款支援,義軍擴充到二十二萬多人。
柳如是以為,這浮華亂世,終將安穩下來了,如這滿園春色,暖意橫流。可是,形勢卻在一天之間發生了變化,像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將之前的星星點點吞沒得一干二凈。張煌言準備出發去徽州的時候,鄭成功在南京遭到了敵軍的突然襲擊,潰退了!而清軍總督郎廷佐扼住了張煌言的退路,使他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他不得已只好決定改變路線,率師改道江西。剛到銅陵,又遇敵將梁化鳳,被他擊敗。魏耕邀請煌言去英、霍山區,組織力量準備再戰。張煌言起兵向英山進發,才到無為,敵騎追至,張煌言好不容易突圍出去,士兵卻早已盡散。
隨著海上之師的失利,其他各方勢力如散沙一般,潰不成軍。沒過多久,桂王在緬甸被緬酋引渡到云南殺害的消息在城中瘋傳,明代遺民終于明白,明朝已如死灰般,再不能復燃。茍延殘喘了這么久,終于還是消亡了。
柳如是的心,像被刀割般疼痛,以為迎來的會是灼灼紅日,卻不想再一次跌進了寒冷徹骨的萬丈深淵,而這一次,自己終究沒有力氣再反抗。滿心的歡喜在還未盛放之前,就已如退潮的海水般,迅速冷卻。
柳如是身著一身刺眼的紅,站在紅豆樹下,喃喃地說道:
“花還未凋零,還未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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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妓女之家妓
家妓就是畜養在家庭中的妓女,而不是在坊巷或軍中的。畜養家妓的風氣始于漢代,極盛于南北朝。
在這些官僚、地主、富豪家庭中的家妓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她們只是主人的一種娛樂和發泄性欲的工具,沒有任何人身自由,主人對她們有生殺予奪之權。如曹魏時的曹璋看中了別人的一匹名為白鶻的馬,就說“予有美妾可換”,結果實行了交換。
曹操有一名家妓,色藝超群,尤其是她的歌喉最好,無人能及,但是,這個女人性格不好。曹操討厭她,想殺她,可是又舍不得她的歌喉,于是就選美女百人一起訓練,其中有一個女子進步到可與那家妓相媲美的程度,曹操就把這個家妓殺了。
第二,這些家妓與妾略有不同。家妓對主人多以歌舞樂曲提供藝術與娛樂服務,所以必須對她們施加這方面的訓練,當然,她們也要提供性服務,這就要看主人的喜歡與需要了。正因為如此,晉朝的殷仲文勸宋武畜妓,宋武說:“我不解聲。”這就是說,我不懂音樂(可能也不喜歡音樂),畜家妓有什么必要呢?而妾,則不一定需要經受什么訓練,也不必有什么藝術才能,只需陪主人睡覺,供他發泄性欲而已。同時,還可以看到,家妓的地位比妾略低。
應該指出,家妓在史上以及中國古代藝術史上都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她們往往是所處時代歌舞藝術的代表,她們為了符合當時統治階級的需要,絕大多數受過嚴格的藝術訓練,具有良好的文化教養。在這些家妓中,有不少人樂器演奏也很出色,例如魏王飲宴時既有“楚姬舞于前,吳姝歌于后”,也有“越女鼓瑟于左,秦娥泛箏于右。”漢武帝時的張騫從西域引進“胡樂”以后,出現了一些擅長演奏某種樂器的家妓,如箜篌妓、琵琶妓、鼓吹妓等,例如東漢的劉康家中就有一名“鼓吹妓女宋閏”,當時相當出名。有的女妓還多才多藝,樂器、歌舞全面發展,例如北魏女妓徐月華,“善彈箜篌,能為《明妃出塞》之歌”,她有一次“徐鼓箜篌而歌,哀聲入云,行路聽者,俄而成市”。《玉臺新詠》中有不少描述妓女的詩,反映了這方面的狀況。
第三,家妓的物質生活遠比一般平民優厚。這是因為,她們既是主人的一種娛樂和發泄性欲的工具,那么主人對她們也要像維修保養工具那樣對待,像喂狗以肉、喂貓以魚那樣對待,以達到自己享用的目的。這些官僚、地主、富豪不僅以畜妓棄之多以炫耀其權勢與財富,同時,也把這些家妓蓄意打扮,錦衣美食,以夸耀其地位與奢侈豪華。例如《南史·徐君倩傳》:“為湘東王鎮西諮議參軍,頗好聲色,侍妾數十,皆佩金翠,曳羅綺,服玩悉以金銀。”西晉石崇畜成百上千名家妓,“皆蘊蘭麝,被羅縠”、“曳其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北魏元雍“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羅衣從風”。看來,這些家妓是作為一種高級裝飾品、奢侈品而流通于男人世界,任其男人支配和使用的,不論她們的物質生活是多么優厚,她們只不過是男人的祭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