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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鄉(xiāng)落花,初戀哀歌

第一節(jié) 水天迷茫風浪處

漫長的冬天似乎殘喘了很久很久,江畔的桃花才開始綻放。襲人的夜,水天迷茫,煙波浩淼。畫舫在松江上無助地飄蕩著,暗暗的桃花香迎面襲來,凜然而清冽的香,將人團團圍住,如那些紛紛擾擾的繾綣。

柳如是怔怔地站著,一襲單薄的青白綢緞羅衣,孤寂的像要溶進這寒冷的松江里。

那日月光下,長江尾,畫舫上,那個十六歲的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柳如是不再像無根的楊花,失了愛情,便丟了自己。離開白龍?zhí)逗螅_始以“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出行,見到男子即抱拳作揖,稱兄道弟,完全是一位翩翩公子的做派,柔情間滿是英氣。早年間與人暢談人生,吟詩對畫的柳如是,又悄然地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只是再也不復從前那樣的快樂。

那些文人雅士中,有一個叫陳子龍陳子龍(1608~1647年)明末官員、文學家。初名介,字臥子、懋中、人中,號大樽、海士、軼符等。崇禎十年進士,曾任紹興推官,論功擢兵科給事中,命甫下而明亡。清兵陷南京,他和太湖民眾武裝組織聯(lián)絡,開展抗清活動,事敗后被捕,投水殉國。他是明末重要作家,詩歌成就較高,詩風或悲壯蒼涼,充滿民族氣節(jié);或典雅華麗;或合二種風格于一體。擅長七律、七言歌行、七絕,被公認為“明詩殿軍”。陳子龍亦工詞,為婉約詞名家、云間詞派盟主,被后代眾多著名詞評家譽為“明代第一詞人”。的人。他雖非世代衣冠閥閱之族,但祖上就有任俠好施的名號,生性豪邁爽直,詩詞古文無不精通,駢體文更是精妙,他的詩高華雄渾,睥睨一世。如是早就聽聞了此人,心想:“他不曾來拜訪自己,難道我就不能去找他嗎?”

那個時候的柳如是眼里,沒有男尊女卑,在那些清流名人間,她始終煢煢孑立,孤傲自賞。與他們交往間,她漸漸覺得自己同那些男人一樣,滿腔抱負。

她尤為欣賞那些有才情的男子,這其中,就有陳子龍。

柳如是以“女弟”的稱謂遞了一封求見信給陳子龍。然而,陳子龍拿過信后,只是輕蔑地看了一眼,嗤之以鼻地說:“一個妓女膽敢稱弟,還要見我!”隨手將信件扔在一旁,讓下人打發(fā)了她走。

陳子龍

在門外等候的柳如是,聽到下人這樣通傳,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氣憤,小嘴緊擰,一把推開傳話人的手,徑直走向陳子龍的書房,指著他的鼻子,說:“風塵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說完便疾步轉(zhuǎn)身離開。

屋內(nèi)的陳子龍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嚇了一跳,還未曾回過神來,那位著男子服的英氣女子就已經(jīng)消失了。他不曾想到一個弱女子,居然有這般氣節(jié),不禁暗暗嘲笑自己氣量竟不如一個女子,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敬意。

松江城南門外阮家巷一座僻靜優(yōu)雅的讀書樓里,幾社名士宴集于此。座上常客有“練川三老”之稱的程嘉燧、唐時升和婁堅,當時晚明局勢動蕩,他們常長夜痛飲,暢談時事。

柳如是也常常參加他們的聚會,平日里,她喜好談兵,常以梁紅玉自比。柳如是酒酣耳熱之際,詩歌唱酬之間凈是豪氣。自上次對柳如是大大改觀的陳子龍,開始教柳如是作詩填詞,她也潛心學習。

她的文學造詣,源自徐拂和周道登的栽培,更主要的,還是在這段期間與陳子龍接觸感染所致。

陳子龍半身像

一日傍晚,陳子龍與友人心血來潮去拜訪柳如是,不想佳人竟病臥在床。想到前幾日還與自己高談闊論、容光煥發(fā)的柳如是,他不免有些心疼。想到自己也是抱恙在身,這莫名的緣分,不禁失聲笑了出來。

病床前,柳如是與陳子龍傾談了許多。陳子龍同她講自己這些年的不得志,談天下事,如是也都能對上話來,說到激昂之處,也忘了自己仍在病中,不禁手舞足蹈,陳子龍不禁暗暗稱好。

然后不知怎么地,柳如是談起了自己這幾年如浮萍的境遇,這顛沛輾轉(zhuǎn)的人生,神情便暗淡下來,眼淚也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滑落,輕輕地敲打在床沿,也落在陳子龍的心尖。

惺惺相惜的兩個人,坐在暗黃的燭光下,漸漸生出了許多溫暖。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與朋友前來,看她的詩,聽她細述平生。他們恨不得,把彼此的點點滴滴都告訴對方。正如陶潛有詩曰: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病好后,柳如是拿著陳子龍贈與自己的詩句,坐在窗前,一遍遍地頌讀,那些溫暖的詩句,如陽光盛開般溫暖,不由芳心微顫。

初春,艷陽已經(jīng)開始肆意的照在地上,透過搖曳的柳樹,落在地上一片斑駁的光影,讓人看著覺得暖流橫生。

有一日,如是約了陳子龍共游嘉定。她盛裝打扮了一番,月光下的她,面頰上好似籠罩了一層淡淡晨霧,猶似一朵初綻在霧雨中的春花。杏紅色的薄綢女衣,紫花絨襯里,下著八幅紫絨繡花湘裙,湘裙里面是半指大小的桃紅繡鞋,烏亮的秀發(fā)輕輕往上一綰,流蕩著春光,梳成了一個流行的雅式墮馬髻,款款地垂在腦后,未飾過多的珠翠,只在髻邊斜插著一枝金嵌紅寶石的杏花簪,淡雅端麗。

陳子龍看著裙裾飄飄的柳如是,情不自禁地贊嘆:“美哉,洛神!”

柳如是聽了,半開玩笑地嗔怒到:“你們男人總是對女人說三道四,品頭論足,好像女人生下來就是供你們欣賞把玩的。今天我偏要對你們男人欣賞欣賞、評說評說不可。”

說著,柳如是就寫了一篇《男洛神賦》,將陳子龍比做男洛神,文辭華麗,自己對陳子龍的愛慕之情躍然紙上。

明晃晃的月亮沉在江底,滿溪閃爍著碎銀似的光輝。只是此時的月光,不再涼薄。岸上的倆人,緊緊依偎在一起。淡衍濃煙,柔情暗許。

之后的日子在如是的記憶里,錯縷金采。在陳子龍的身邊,她是快樂的。她可以暢飲手中之酒,可以微醺地倚在他的臂彎里,可以肆意地揮霍這無盡的愛意。

她曾寫下《西河柳花》來紀念這最美好的韶光:


艷陽枝下踏珠斜,別按新聲楊柳花。

總有明妝誰得伴,憑多紅粉不須夸。

江都細雨應難濕,南國香風好是賒。

不道相逢有離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對柳如是來說,似乎只要能陪伴在彼此身旁,時光就能夠停止,幸福能夠永駐。

比柳如是年長十歲的陳子龍,對她是百般疼愛,就像小心翼翼地捧著早春時節(jié)剛剛開放的花骨朵兒。

陳子龍練劍時,柳如是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偶爾替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柳如是站在涼亭下癡癡地看著他,相互陪伴在側(cè)的幸福不禁溢滿心尖,柳如是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起來。

陳子龍看到一旁穿著單薄卻笑吟吟的愛人,走上前去,緊緊將她擁入懷中。

“早上風這么冷,小心著涼了!”

柳如是卻迎過來接過陳子龍的劍,掙脫開他的懷抱,自己把玩起來。

“這么重,快放下,小心傷到自己!”

柳如是卻不管勸阻,反問到,“你做得我做不得?”說罷徑直往空地里走,回過頭對他嫣然一笑。

然后,便自如地揮舞起來。柳如是舞動的身姿剛勁婀娜。那劍花先是迂緩的,像是腳步踉蹌的,然后氣勢突然一轉(zhuǎn),如仙女飛天,把整個身子輕飄飄地抬起來,然后又回轉(zhuǎn)成一個漩流,好像一條小溪,經(jīng)過了許多溝坎的阻斷,終于匯成一條河,一條風光旖旎的河。

陳子龍在一旁看得如癡如醉!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樣柔軟的女子,舞起劍來,竟這般動人。對她的愛,似乎更多了。

如是站在陽光底下,笑如桃花。

幸福,大抵也不過如此吧。

第二節(jié) 何如長作一心人,白頭至死不相絕

崇禎六年的秋天,似乎格外的寒冷,空氣里蕩漾著一股霧靄沉沉的氣息。這里不下雪,卻落著很厚很厚的霜,鋪在江上、堤岸,白晶晶的,晃得眼睛仄仄地疼。

柳如是與陳子龍的愛,轟轟烈烈,傾盡所有。陽光明媚的時候,兩人牽手漫步江畔,談詩做賦,或吟或唱。微風細雨時,倚在長廊,談這并不完美的人生。只是,他們都不曾想到。終有一天,會各奔天涯,天各一方。

轉(zhuǎn)眼間,陳子龍就要準備進京,以應次年的進士考。他想,一旦自己高中,納柳如是為妾也有了理由,家里人想必也不會太過反對。

柳如是畫像

進京那日,天陰沉沉的,一改往日的晴朗,如長亭里即將分離的人。柳如是身體不適,緊蹙的眉心,滿是陰郁。玉簪輕輕挽起的秀發(fā),在風中無力地吹散,平添了幾分傷感。本來白皙的臉龐,愈發(fā)顯得蒼白。

如膠似漆的兩人,恨不得化作一人,如何能承受這般殘忍的離別。何況,這一去,又不知道會生出什么變數(shù)。如是實在不忍再經(jīng)歷這樣的漂泊,但自己也無法自私地要求他一直陪在自己身邊。自己一介女子,尚且有滿腔抱負,何況是泱泱少年。

霧靄中的單薄身影,悄然垂下的淚滴,還未落地,已經(jīng)飄散不見,讓人格外心疼。柳如是將自己寫好的《送別》贈與愛郎: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語臨歧發(fā),行波托體沉。從今互為意,結(jié)想自然深。


即便深知這短短幾句,無法承載這滿腔的思念與不舍,自己對他的情意卻能時刻陪伴。接過詩卷,看著這寄滿期待的詩句,輕撫倉秀雋永的字跡,陳子龍心中百感交集,他解下腰間的玉佩,放到柳如是手中,緊握著這凝白如玉的手。此時柳如是的纖纖玉指,因為病痛,已經(jīng)折磨得青瘦如骨。


所思日遙遠,形影互相悲。

同心多異路,永為皓首期。


“我對你的心意,永不會改變。你只安心等我回來!”陳子龍對柳如是深情道。

陳子龍的背影在浩渺煙波中漸行漸遠,柳如是感受著手中的溫度,傷心不已,暖熱的液體朦朧了雙眼,慢慢失了神采,周遭的一切,也暗淡下去了。

等待的日子顯得格外漫長。從天黑到天明,看日出日落,流水潺潺。想到不久后,他便會回到自己身邊,閑暇時光,寫詩做畫談兵說劍,這灰暗日子總歸好過了些。

某日清晨醒來,看著窗外如斯的美景,陽光明媚,秋色繞人,枯黃的樹葉在風中絢爛的飛舞,似乎這一切的陰霾都過去了。如是想自己不能總是沉醉在愛情里,人生,還有太多值得自己去追尋的。鐘愛的詩詞,書畫、琴棋,還有太多太多。

回憶起幾年前從周府出來時自己暗暗許下的誓言,這一生,不再把命運交與他人手中。自己也不要再像無根的楊花,只能依附他人才能存活。

她只身一人來到嘉定城,尋找新生活的氧氣。

這里有她最愛的梁紅玉曾經(jīng)擂鼓抗金,那樣的轟轟烈烈,那樣的慷慨風姿,大抵是一個紅塵女子所能達到的極致吧。柳如是對這里有羨慕,有憧憬,更有愛。來到這,走她曾經(jīng)走過的路,輕觸她曾經(jīng)撫摸過的墻垣,似乎自己又變成了曾經(jīng)的少女。

一個人看這樣的旖旎風光,雖然自在,心里卻似乎少了一塊。自己終比不上梁紅玉那樣的氣概吧。吟詩作畫間,能有一個同自己對詩切磋的人,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肯陪自己細水長流的知心人,那便更加美好。

當時的嘉定城,有一群非常不錯的老詩人,被稱為嘉定四叟,最年輕的程孟陽也有七十歲了。柳如是并不覺得他們迂腐年邁,這些人身上卻總是有著一股濃烈的書氳氣息吸引著她。她抱著一種學習的態(tài)度拜訪他們,從春天到秋天,整整一段時光,柳如是都同他們一起,吟詩作畫,她的豪氣、獨特,牽動著那幾位老人的綺念,漸漸建立起了深厚的詩詞情意。

柳如是的畫作

那段光陰,柳如是一人居住在招影亭。院中種植著逾百年的山茶樹,她常常在清晨采摘上面的露水和葉尖,泡一壺濃濃的香茶。夏日薔薇花盛開時,粉紅色、深紫色、白色,美得不似人間。待到芍藥綻放時,滿院怡人的芳香,仿若仙境。

崇禎七年,陳子龍還是落第了,而柳如是,已經(jīng)結(jié)束嘉定之旅回到了松江。聽到夫君落榜的消息,柳如是除了為他的才情惋惜。同時又暗喜:一旦他高中,大有可能不能回籍任職,那自己同他該如何是好,難道自己的愛情又要戛然而止了嗎?

許久未見的兩人,似乎忘記了落榜的失落,只是想傾盡心里的相思之苦。

這里嘉木陰翳,雜花照眼,勁竹薈萃,煙云掩映,卻與幾社文士的活動地離得很近,倒也方便。心高氣傲的柳如是,竟然肯被這樣茅屋藏嬌,陳子龍心里大為感動。但苦于自己落榜,這個時候同家里人說,只怕會碰一鼻子灰,便只能一直這樣假裝糊涂。

柳如是是明白的。因為深愛,就這樣卑微。在自己最美麗絢爛的年華,能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也未曾不是種幸福。

只是時間長了,兩人之間的矛盾卻漸漸的露了端倪。喜歡女扮男裝,與眾名士交往的柳如是,豪放聰穎,雖然為妓,卻從不以色事人,而是以自己的才華博得了名流的尊重。她同那些名士一樣,追求自由。她希望的是,陳子龍也能像待其他社友一樣,平等地對待自己,可是,這在迂腐的陳子龍看來,卻很難接受。

陳子龍的母親早已去世,繼母唐氏嫁過來后,陳的祖母以唐氏多病好靜為由并不給她掌管家事的實權(quán),他的妻子張儒人卻是凜冽的女子。通詩禮史傳,書算女紅無不嫻熟,對祖母也是十分孝心,討盡老人歡心。家中的四個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張儒人在張羅,好生地置辦了嫁妝,風風光光地將她們嫁了出去。家里人,上至祖母,下至仆人,無一不夸,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張儒人一直是不反對陳納妾的,她甚至主動為夫擇妾,但是以“良家子”為選擇標準。柳如是這樣不羈的娼家女,自然不能被接受。

終于到了那一天,張儒人在祖母的倚靠下,帶著一幫丫鬟妻妾來到柳如是和陳子龍共同居住的南園,摔東西,扯衣物,完全失了大家閨秀之范。

“你不要再糾纏我家相公了,我們家是不可能娶你這樣的人過門的!”

自己的身份,成了一次次阻礙自己追求愛情的絆腳石。只是這一次,柳如是不再覺得凄涼和無助。剛強的心,已經(jīng)因一次次的傷害,早已建筑起了堅硬的城堡,不再輕易坍塌。

倚在鏡子前的柳如是,只是冷漠地笑著,說:“我明日會離開這里。”已經(jīng)遭遇過幾次這樣的脅迫,如是已經(jīng)心如止水。這些年的遭遇,自己早就成了一個剛烈的女子,不會委曲求全。

柳如是明白,像陳子龍那樣的孝子,是不會為了自己棄自己年邁的祖母于不顧的,他沒有這樣的勇氣。而且,這些日子來,自己同他觀念上的差距,已經(jīng)漸漸顯現(xiàn)。在陳子龍看來,自己是匹脫韁的野馬,竭盡全力的馴服也未必如愿,而自己,也不甘在他身后做個弱女子。

或許,張儒人這樣逼迫,倒是給了他一個離開自己的借口?即便沒有她的從中阻擾,自己與陳子龍的愛,又能在風雨飄搖中茍延殘喘多久呢?

想到這,柳如是不禁覺得渾身冰涼。這些年,盡力的愛,換來的卻還是同樣的結(jié)局。那個懂自己,疼自己的人,究竟在何處?還是,要一個人孤獨終老?

在一起的時候,總以為還有時間,可以長久相對,無須太多語言,而今一旦離散,方知人事蒼茫,遠過萬水千山。

柳如是這株章臺柳,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的心,終究還是被生活磨出了一層層堅硬的繭。即便剛烈如她,一次次的傷害,心總歸是痛的。于是,她終于決定拋下這里的一切,所有愛過的,傷過的回憶,一個人干干凈凈地轉(zhuǎn)身離開。

此一別,很可能就是永遠。再堅硬如鐵的人,也會唏噓不已。陳子龍心里有不舍,不安,更多的是不盡的遺憾,正如蘇軾詞中所表達的那份惆悵: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第三節(jié) 夢江南,懷人

光陰迅疾,最為無情。枯葉飄零,嫩芽抽苞。皚皚白雪覆蓋過的大地,已經(jīng)開始復蘇,江面上的冰塊也逐漸消融,似乎那個寒冷的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

南樓日夕相持的恩愛成了心底里一道不忍觸碰的痂痕,輕輕一碰,往昔的疼痛便迅速彌漫開來,無處躲藏。貯存文稿的詩篋亦不愿再打開,仿佛那些字紙上猶留著當時的風煙,沾染著袖底的衣香。簾櫳輕扣,都能聞見花影下一雙人的溫溫笑語。南園小橋下拂過春杏花枝,衣袂沾染菡萏清香,月下拾起秋桂子,恍惚日邊清夢,再難重溫。想到這,心頭的痛楚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好似醉酒一般無力酸麻。

別過陳子龍之后,柳如是雖然依舊艷幟高展,周旋在一眾文人雅士富商的周圍。可是即便膚如綢緞面如芙蓉,心中卻早已有了滄桑之感。那些兩情繾綣的誓言,從此必須封存在記憶深處,唯恐驚散了她努力聚攏的冷靜與堅強。

在午夜時,依然還是會回到那個鶯笑淺吟的院落,醒來時,已經(jīng)淚滿衣襟。

崇禎八年晚秋,柳如是再次來到嘉定城。昏沉秋暮,狼煙迷離,枝葉枯萎,柳條蕭蕭,往日的情分終如這兮兮寒水,一去不復返。

往后的日子,柳如是一直乘船往返于杭州與松江之間。而此時,由她作序的詩集《戊寅草》已經(jīng)名噪江南,時人都知柳如是之名,求字求詩者甚眾,她只是草草應付。直到聽到陳子龍中了進士,內(nèi)心塵封已久的記憶再次涌上心頭,她再也不用刻意壓抑那些如潮的思念。

她以為,他們還可以,重溫鴛夢。

她滿心期待的再次回到松江。懷著一顆忐忑而興奮的心,她見到了許久未見的陳子龍。眼前的人,如兩年前一般模樣,只是憔悴了許多。

陳子龍見到柳如是時,她穿著粉紅玫瑰香緊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綠煙紗散花裙,腰間用金絲軟煙羅系成一個嬌俏的蝴蝶結(jié),鬢發(fā)低垂斜插碧玉瓚鳳釵,顯得體態(tài)修長,妖妖艷艷勾人魂魄。陽光下,耀出刺眼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一剎那的光陰,瞳孔里的驚喜已經(jīng)被灰暗所掩蓋。那種冷,竟恍如隔世。

陳子龍握著柳如是如柔荑般的手,只是垂淚。柳如是方覺得自己這般癡情可笑、可悲。他愛慕的只是自己的美貌和才情,消遣娛樂尚好,終究是不肯讓她入了自己家門的。紅塵女子,如何奢望一段執(zhí)手天涯的愛情。

秋葉跌落在跟前,悄沒聲息,卻猝然驚心。是啊,自己是落拓不羈的風塵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少爺,怎么會許自己一生一世。如是再一次離開了松江城,這個帶給她無盡傷痛的地方,曾經(jīng)逃離,只因內(nèi)心深處的那些許的期待和不甘心回到這,卻還是自己撿起這落滿一地的心碎,黯然離開。

回到嘉定后,柳如是在橫云山的拈花寺過了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拈花寺建于萬歷年間,最初名為千佛寺,后因大梵天王以金色婆羅花獻與佛陀,佛陀拈花示眾,瞬目揚眉,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佛陀便將衣缽交付迦葉,故而此寺更名為拈花寺。她拜拈花寺住持為師,一心向佛。

只是,此時的她,依舊追思那份深情綺怨。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強起落花還瑟瑟,別時紅淚有些些。門外柳相依。低回傾吐,字字深摯,眷戀之情和懷人之苦,如泣如訴。

正在這個時候,徐拂風風光光地出嫁了,夫婿是當?shù)氐母毁F人家。雖然為妾,但仍在當時的歸家院掀起了一陣狂瀾。鑼鼓聲自街頭傳至巷尾,熱熱鬧鬧,好不喜慶。新娘頭上倭墮髻,頸上明月珠,如意團花錦開氅,大紅羅衣,煞是美艷。

徐拂是柳如是做“瘦馬”時的師傅,也是她的啟蒙老師。敏慧的徐拂,能琴工詩善畫蘭,將歸家院打理得井井有條。在金粉香艷的風塵里這么多年,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嫁作人婦,即便她早已艷震秦淮。但,這或許才是女子最好的歸宿吧。

徐拂的出嫁,讓柳如是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再一次起了漣漪。風塵憔悴,紅顏彈指,能夠放蕩的青春,總有一天會揮霍殆盡。再堅韌的心,也抵不過似水的年華。韶光易逝,自己該如何在紅塵跌宕一世。

崇禎十一年秋,友人約柳如是赴杭州小住,寄居在武陵汪汝謙的橫山別墅。西溪外有流溪,內(nèi)有蘆蕩,橫山別墅坐落于河渚間,古梅臨波,綠苔印屐,憑軒遠眺,可見山巒含黛,云煙漫漫。

經(jīng)歷徐拂一事,柳如是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在橫云山避世過日,友人的邀請,正好給了自己離開這困頓之所的借口。她也希望,在塵世里,能找到一處避身之所,給予自己一世的安穩(wěn)。

柳如是同汪然明汪然明,名汝謙,安徽休寧人,家杭州。煮酒賞花,品茗吟詩,漸漸成了親密摯友。汪然明平日里向來喜愛穿黃色衣服,又比較豪爽,所以被人稱為“黃衫豪客”。然而,他實際上卻是儒商,寫過《春星草堂集》等書,因而并不像普通商人那樣滿身的銅臭。閑暇時,他便乘著自己的畫舫,欣賞西湖美景。他早就聽聞松江上有一位奇女子,一直想一睹芳容。對于柳如是的到來,他顯得異常興奮。

那段日子,汪然明待柳如是關懷備至,不僅僅是欣賞她的才情,更是因為同情這樣一個傳奇的女子身世卻這般凄慘,便給予她如父親般的溫存與體貼。他知道,替她尋一處好歸宿,才是能夠給予她的最大的慰藉,于是,開始四處替其張羅。

這年深秋,汪氏將謝三賓薦于柳如是。謝三賓字象三,錢謙益門生,彼時任太仆少卿,官至四品,很是富裕。更重要的是,他的書畫極好,詩文也寫得很不錯。汪然明心想,把柳如是托付給他,自己大可以放心。

柳如是執(zhí)扇圖

此時,謝三賓已經(jīng)年過五旬。初見柳如是時,她以團扇半遮半掩,嫣然一笑,令謝三賓魂飛天外。他隨即把自己家的堂名改為“一笑堂”,將自己的詩詞集也改名為《一笑堂詩集》。謝三賓對柳如是的喜歡,可見一斑。

此后,柳如是便在謝三賓的“燕子莊”住下,為他彈曲,與他一起泛舟西湖。謝三賓走到哪里都帶著她,即使是拜訪和尚,他都擔心柳如是太美,攪亂僧人們的清靜修行。

然而,這樣平靜的日子卻并未維持太久。一日午后,柳如是閑來無事在院里賞花,無意間聽到謝三賓當年求官進爵時,竟然做過背棄道義、以血染紅頂子這樣的事。為了求得清廷賞識,不惜謀害本鄉(xiāng)抗清的五君子。柳如是向來恨透了這樣陰險的人,自己竟糊涂到想要將后半生交付于他。

隨后發(fā)生的事,更是堅定了柳如是逃離“燕子莊”的決心。

清巡海道孫枝秀垂涎謝三賓的財產(chǎn)已經(jīng)很久,在寧波諸君子翻城之役中,故意把他說成是同謀叛逆,捉拿入獄。在審訊過程中,謝三賓極盡丑態(tài),不僅絮絮叨叨自己為官多年的功德以表忠心,更對天起誓:我哪敢做出這般大逆不道之事,來毀自己聲譽。

這樣的卑躬屈膝,唯唯諾諾,在柳如是看來,決不是一個坦坦蕩蕩的君子應有的行徑,也決不是自己愿意追隨的人。即便錦衣玉食,也不會幸福。于是,她選擇了離開。

夜色暮暮,連那輪慘淡的彎月,都被云遮住了,只余零落的光。柳如是的眉梢,是掩也掩不住的悲傷和落寞。面龐脆弱的仿若輕輕一碰就會如冰凌般碎裂開來。

她的離去,讓謝三賓很是傷心。以為自己得到了珍寶,卻不曾料到,這珍寶竟如煙花般絢爛即逝。也如手中的流沙,抓得越緊,失去也越快。

無情只有楊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絕。

初春時節(jié),依舊風雨不息。柳如是愁苦縈回,竟至病倒嘔血,便離開杭州來到嘉興養(yǎng)病,寄居勺園。小樓內(nèi)鎮(zhèn)日藥氣彌漫,入夜亦只有藥爐炭火的畢剝之聲,難免蕭條自傷。

謝三賓終歸是小人,柳如是的離開,令他心生怨恨,對柳如是多番打擊,帶著地痞到柳如是的住處大鬧,逼得她無處可去。在這個時候,柳如是忽然想到了一個人——謝三賓的老師錢謙益,縱使這個人惡貫滿盈,在自己老師面前也還是忌憚三分。不管錢先生如何看待自己,目前可以投靠的也只有他了。

雖然謝三賓品行不正,卻是因為他,柳如是與錢謙益開始了一段曠世姻緣,改變了柳如是的一生,并成就了歷史上那個剛烈忠貞的柳如是。

知識鏈接:

古代妓女之營妓

“營妓之設,說者謂蓋以慰藉軍士者,始于春秋時代越國。”打仗是男人的事,而在軍旅生活中又難免有壓抑情緒,為慰藉軍士,故有營妓。

營妓始于漢,歷六朝、唐、宋而不衰。“一曰,古未有妓,至漢武始置營妓,以待軍士之無妻室者”。其實,如上一章所說,妓女在秦漢以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且勾踐采取過“游軍士”、管仲采取過“女閭”的做法,不過到了漢武帝的時候,把設營妓作為一項制度定下來而已。

漢武帝是個具有雄才大略、好大喜功的皇帝,他對外連年征討,用兵很多,所以如何穩(wěn)定軍心、提高士氣成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設營妓就是這方面的措施之一。其他還有許多對軍人優(yōu)待的措施,如《漢書·馮康傳》說:“趙將李牧為邊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賞賜決于外。漢魏尚為云中守,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yǎng)錢,五日一殺牛,以饗賓客軍史舍人”等等。

在漢朝未正式地設立營妓以前,有一種婦女“抑配”軍營的制度,所謂“抑配”,就是強制地許配。漢朝的大將李陵率領軍隊出關東,把一些強盜的妻子押送到軍中隨軍“抑配”給一些士兵當老婆,這些女人不愿意,躲在車中不肯出來,李陵把她們搜查出來后,把她們都斬了。當然,這種“抑配”制在當時并不普遍,而且有不少缺點,士兵甚眾,而隨軍婦女不可能很多,否則將使軍隊臃腫,行動不便;而有人有妻有人無妻又易造成矛盾,所以后來從統(tǒng)治者看來,還是設置營妓為好。

關于營妓,在以后的歷史上也多有記載,如夏侯淳征孫權(quán)有功,曹操曾賜給他“妓樂名娼”,于軍中享用。北魏元琛任秦州刺史時,“諸羌外叛,屢討之不降,琛令朝云假為貧嫗,吹篪而乞,諸羌聞之,悉皆流涕,迭相謂曰:何為棄墳井在山谷為寇也?即相率而降。秦民語曰:快馬健兒不如老嫗吹篪”。朝云就是當時元琛征討諸羌時的隨軍妓女,看來營妓除供士兵發(fā)泄性欲以外,有時還有配合軍事行動的作用。又如,南朝蕭梁時章昭達奉命出征途中,“每飲食,必盛女伎雜樂,備羌胡之聲,音律姿容,并一時之妙,雖臨敵而弗之廢也”。宋后廢帝每出入去來,嘗自稱劉統(tǒng),或自稱李將軍,與右衛(wèi)翌輦營女子私通,每從之游,持數(shù)千錢供酒食之費。齊廢帝嘗與左右無賴群小20余人共衣食,同臥起。帝獨住西州,每夜輒開后堂,與諸不逞小人,至營署中淫宴。這都無疑是沿襲漢代的營妓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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