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心不動隨心而動:聽大師講陽明心學
- 梁漱溟等
- 3258字
- 2019-01-03 14:06:39
叁 王勉三·龍場生活
初至龍場
龍場(今修文縣),在貴州西北萬山中。蛇虺群居,魍魎晝見,實在是西南最荒莽的地方。至明始設(shè)郡縣,地均夷人(即今之苗民),舌不可辨其言語,兼之萬山叢莽,瘴癘特多。除卻夷人,或則中土亡命之徒,來至該處。但夷人居此,倒也甚為安舒;而自中土來的亡命,率多不勝疫瘴,或被夷人所殺而死,其存者不過十之二三。陽明未到此地之前,早知此種情形,所以在未來以前,便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陽明初到龍場,哪曉得夷人卻有一種怪俗習,凡是自中土來的人,先就卜問蠱神,對于來者,可否留居。如卜吉,則不殺,而任其留居;否則便毆殺之。幸虧一卜而吉,方始安然無事。但初至時連居住的房屋都沒有一間,只好暫棲于蔓荊叢棘里面,后乃遷到東峰以一石穴,結(jié)個草庵,權(quán)作安身之所。曾有詩以紀其事道:
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
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
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葺。
靈瀨響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環(huán)聚訊,語龐意頗質(zhì)。
鹿豕且同游,茲屬猶人類。
污樽映瓦豆,盡醉不知夕。
緬懷黃唐化,略稱茅茨跡。
這個草庵,雖然是高不及肩,然較之在荊棘之中,總要強出百倍。幸虧陽明還帶來幾個仆從,方得將這草庵合力筑成。居住地方,雖已弄好,可是飽腹的米糧,又將告罄。于是仿夷人火耕之法,來從事于農(nóng)了。
在東峰得一洞,改名為陽明小洞天。他詩中有“童仆自相語,洞居頗不惡。人力免結(jié)構(gòu),天巧謝雕鑿”語。足見此洞不惡。他的草庵,也就筑在這洞中。
夷人性本好殺,但因陽明和藹,故反爭相親敬。見陽明食物告罄,互為貢贈。感化不數(shù)月,儼然如骨肉一樣。陽明又教給他們,削木為梁柱,刈草為蓋,建造房舍之法。由是四方模效,穴居野處的夷人,均有屋宇住了。
夷人因有屋住,非常感激,又見陽明所居的洞穴草庵,非常陰濕卑污。大家便合力經(jīng)營,替陽明伐木砍樹,搬石排泥,不到一月,做了一所很好的屋子。陽明自然也很感謝這些樸質(zhì)忠實的夷人,肯如此為他盡力。這間屋做得很為講究,軒、亭、堂等都有。陽明把它一一題個名:軒名為何陋軒,亭名為君子亭,堂名為賓陽堂,又名其窩曰玩易窩,并且還做幾篇文章紀述此事。
新構(gòu)既成,陽明的學生聞之,也漸漸從遠方來集了。均請名陽明之新構(gòu)為龍岡書院,陽明有詩云:
謫居聊假息,荒穢亦須治。
鑿巘薤林條,小構(gòu)自成趣。
開窗入遠峰,架扉出深樹。
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鋤,花藥頗雜蒔。
宴適豈專予,來者得同憩。
輪奐非致美,毋令易傾敝。
營茅乘田隙,洽旬始茍完。
初心待風雨,落成還美觀。
鋤荒既開徑,拓樊亦理園。
低檐避松偃,蔬土行竹根。
勿翦墻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擷林間蘿,蒙籠覆云軒。
素缺農(nóng)圃學,因茲得深論。
毋為輕鄙事,吾道固斯存。
又《諸生來》云:
簡滯動罹咎,廢幽得幸免。
夷居雖異俗,野樸意所眷。
思親獨疚心,疾憂庸自遣。
門生頗群集,樽舜亦時展。
講習性所樂,記問復懷靦。
林行或沿澗,洞游還陟巘。
月榭坐鳴琴,云窗臥披卷。
澹泊生道真,曠達匪荒宴。
豈必鹿門棲,自得乃高踐。
在新屋之側(cè),又辟一園,名為西園。園雖不大,卻宜種蔬。陽明有首《西園》詩,就是他享受愉樂生活的供狀。詩道:
方園不盈畝,蔬卉頗成列。
分溪免甕灌,補籬防豕躪。
蕪草稍焚薤,清雨夜來歇。
濯濯新葉敷,熒熒夜花發(fā)。
放鋤息重陰,舊書漫披閱。
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間月。
起來步閑謠,晚酌檐下設(shè)。
盡醉即草鋪,忘與鄰翁別。
他又生平最好泉石,恰遇龍場四面,都是叢山幽洞,所以每逢晴日暇時,他總在四山去尋幽探勝。但在山巔看見行云馳逐,又免不了勾起他的思家慕親之念。有時因為思念太切,竟輾轉(zhuǎn)不能成寐。生活上雖然愉樂,而精神上依舊苦痛、煩悶與不安。兼以他的門生,來了不幾天,又都走了,剩下的還是孤孤獨獨的一個老師。他的門生來此,是特意來省視先生的,不是來從學的,所以住了三宿便去了。陽明卻很想他們能留住這里,從事求學,但是誰個又愿舍去家鄉(xiāng),而流戀于瘴癘之遠域呢?陽明有《諸生去》的詩道:
人生多離別,佳會難再遇。
如何百里來,三宿便辭去?
有琴不肯彈,有酒不肯御。
遠陟見深情,寧予有弗顧?
洞云還自棲,溪月誰同步?
不念南寺時,寒江雪將暮?
不記西園日,桃花夾川路?
相去倏幾月,秋風落高樹。
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
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攜書來,茅堂好同住!
在上面已曾說過,龍場乃是瘴疫最盛之地,凡是中土來的人,什九都會被這瘴疫染死,縱不死也得要害一場病。能夠不死不病的人,卻是極少。這一次陽明所帶的三個仆人,不約而同地一齊染了瘴疫病。三個人呻吟床褥,都不能起來做事。陽明只好自己去析薪取水來造飯,造好還要送給仆人吃,陽明這時是多么苦啊。
仆人的病,固然是大半受了瘴癘所致,但也有一小半的是中懷抑郁,思鄉(xiāng)憶家。陽明也已知道,于是要想設(shè)個法子來安慰他們,借以排遣他們的愁悶。最后想出用古詩歌及越調(diào)曲,又雜以詼笑,來安慰他的仆人。果然有效,仆人的病,日有起色,不久也都愈了。
有一天,從京師來了一個吏目,是個老人,攜著一子、一仆,來赴任的。經(jīng)過龍場,陽明很想同他談?wù)勚性鼤r的事情,不料第二天,他們已動了身。后來,有人來說這三個人走到蜈蚣坡都死了。陽明聞著,心里卻異常凄惋難受。又念他們死在異鄉(xiāng),尸骨無人瘞葬,便帶了兩個童子,持畚、鍤前去掩埋。并又做了一篇文,來祭死者。這篇文章,就是在中國文學史上極著名的《瘞旅文》,情意沉痛怛惻,文詞感喟蒼涼,在在都有千古不朽的價值。其一種由同情心發(fā)出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哀音,幾乎令人不忍卒讀。陽明其余文章,均可無有,只要有這一篇《瘞旅文》,也就足可高據(jù)文壇一席了。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墳,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爾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時劉瑾聞陽明未死,且父子相見于南都,益大恚,矯旨解龍山公職致仕歸鄉(xiāng)。陽明得家書,俱知其狀,自念一切得失榮辱之心,早已俱亡,惟是生死一念,尚不能釋然于懷。故特制一石槨,預備等候死神降臨。日夜端居靜默,久之胸中灑灑,也毫不著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