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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高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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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蜿蜒向上。山腰間驀地出現了幾棟搖搖欲墜的房舍,門口凌亂地堆著幾只破輪胎,還有幾塊稻田。這里是個窮地方。樹種起了變化,松樹和竹林間第一次出現了膠皮楓香樹。幾條清涼的溪流十分湍急,好似從水墨畫里徑自流出。我們在瀑布上方的一座橋邊停下,上了一條小路朝一處礦坑走去。周圍雜草叢生,參天大樹投下濃重的陰影。

轉過一道彎,巖石表面露出一道裂縫。坑外有一攤開采時挖出的棄土、一堆風化的石塊,看起來很像懶洋洋的狗獾的洞穴,蕨類植物和苔蘚在四周雜亂生長。礦洞里透出清冷的氣流。

礦洞的入口高五英尺,剛好夠一人進出。我鉆了進去,停了一下讓眼睛適應里面的黑暗。這座礦向后推進了二十英尺,然后在一個塌方處草草收尾。用手摸了摸礦道表面,一層水珠附在上面。礦壁是白色的,留有大塊劈砍的痕跡,點綴著綠色條紋。有些石塊大約是新近掉落的,腳下的地面散落著幾塊更加干凈潔白的碎石。撿起一塊用手指一捏,它便化為粉末,銀光閃閃。

就是這個。這就是高嶺土,我朝圣的起點。我的向導在叫我,問我在里面還好嗎。

這些礦坑如今已經廢棄。這座山里曾經坑道密布,縱橫交錯,工人們把松軟的白色巖層劈下來,把一籃籃高嶺土傳遞到地面,接著傳遞到山坡,背到山下。一切礦業開采看起來都很可怕。但我想知道在地底深處,瓷土握在手里這種松軟是什么感覺。

1583年,明萬歷十一年,御瓷廠總管張化美曾上奏,稱這些山坡的格層如此之多,開采高嶺土幾乎是不可能的,勞民傷財,這件事情不可能做到。你仿佛聽到他氣惱的聲音。

但在這一刻我一點也不關心皇帝作何反應。這就是高嶺,我的第一座白土山。我兩手灰白,沾滿了白色的塵土。

ii

下山要走七英里,我們沿著順溪而下的林間小道走,路程還要長一點。我們從高嶺下來,到了河邊的一座小鎮。這里的河水看似清淺,實則變幻莫測。河道不斷地改變,每天都有小小的河岸形成和消失。

三頭水牛躺臥在河岸邊,在午后的暑熱中一動不動。幾只燕子飛過,一群自命不凡的鴨子在我們經過時慌張地撲騰著翅膀游到了河中央。兩個老太太跪在河畔的石階上捶打衣服。一個男人在嗑瓜子,捏起黑色的西瓜子舉到嘴邊,嗑開,吐掉瓜子皮。一個男孩在清理魚的內臟。除了嗑瓜子和河流汩汩流淌的聲音,四周萬籟俱靜;這是我在中國第一次聽到寂靜。

這里曾經是碼頭,從山上開采的高嶺土被搬上長條形的竹筏,順流而下運出去。現在這村子讓人感覺破敗荒涼。弄堂里汪著泥水,馬賽克般的石子路通往幾座沒有院子的房屋,幾戶人家在吃米飯,毛主席的破舊張貼畫在墻上俯視著。這條河剛剛發過洪水,空氣中濕氣彌漫。我詢問這碼頭上次使用是什么時候,得知一百年前礦山關閉后,碼頭便一落千丈。這條巷道曾經是主街,臨街的店鋪為騎馬路過的旅人提供服務。商人可以在旅館和茶舍里談生意。如今這一切早已蕩然無存。

只有當年淘洗高嶺土的一溜棚屋留存下來。高嶺土無需在研缽內捶打。它的淘洗比白墩子省事得多,因為“主要環節的工作已經由大自然完成”。但是,高嶺土也必須泡入水中,混合成稀薄的白色泥漿。這樣可以去除渣滓。經過與白墩子類似的步驟,液體高嶺土變得越來越潔凈,然后晾干,制成白色的磚頭。這些工序過去就在這里進行。

這個碼頭距離下游的城市三十多英里,幾場春雨之后,進城要一天半的工夫。到了夏天只能靠人力劃槳,則要花費兩倍的時間。河面上曾經一派繁忙景象,主河道川流不息地運送著人員和原料。高嶺土在河岸上被燒制成磚,裝到竹筏上撐篙運送。連綿不絕“望不到首尾”的船只,滿載著從山上運下來的白墩子和高嶺土向前駛去。殷弘緒描寫了景德鎮的擁堵,“寬闊的河面上并列著兩三排首尾相接的小船”。

景德鎮河岸邊的碎瓷片,1920年

與城市隔河相望的對岸是一片墳場,而在船只停靠的碼頭這邊曾經是個小村莊,更多的陶瓷作坊和瓷窯鱗次櫛比。“街兩旁皆瓷店張列……渡口一帶河中,多有陶戶裝坯船、裝瓷器船。”《陶錄》的編年史家這樣寫到此地的喧囂嘈雜。

卸載白墩子或者高嶺土的河岸邊堆滿了碎片垃圾,看看腳下,你會發現河堤是用積累了幾百年的破碎匣缽筑成,成百上千座瓷窯的殘次品在你腳下嘎吱作響。冬天定期發洪水把它們沖走,新的碎瓷片馬上取而代之。

仔細看看河流沿岸參差不齊的房屋,你發現它們的外墻也是用廢棄的瓷器、匣缽、窯磚和瓷磚砌成的。

如果你朝河里望去,會看到碎瓷片在下面二十英尺的地方隱約閃爍。

iii

這座城市制作了世界上最為純粹的器物。這是一座技藝和學問之城,其產業之復雜超乎人類在別處的一切其他努力。

《陶錄》分門別類地說明了制作瓷器的二十三個單獨的工種:六種彩繪工,三種裝窯的行家,三種燒窯的行家,模具制作者,制作板條箱的木工,編籃工,燒窯后打掃殘留物的清潔工,配制瓷泥的人,研磨顏料的人,把瓷器裝入匣缽的行家,把匣缽裝入瓷窯的人,把排放著杯盤的木板一邊一條扛在肩上保持平衡、在熙來攘往又濕漉漉的街道上穿行的人。此外還有經銷商、商人、學者、官員、會計、寫標簽的人、看門人、御瓷廠的守衛。

這是城市可見的部分,由官員清點登記。“許多貧苦人家……許多年幼的工人和體弱的成年人……盲人和殘疾人靠研磨顏料來維持生活。”殷弘緒寫道。城市的犄角旮旯里活躍著被吸引到這里來的人們。活計從作坊里漫溢出來,滲透到大街小巷。在干了一天的清掃、搬運,或者刮擦打磨磚頭(把手都磨破了)之后,人們可以吃到一頓米飯。有些人身上有窯火灼傷的疤痕。有些人由于常年浸淫在高嶺土的白色粉塵中,呼吸困難。孩子們希望能被收作學徒。

1712年,我這位耶穌會神父估計,這里有一萬八千戶人家,可能有十萬人靠瓷器維生:“據說這里有超過百萬人口,每天消耗一萬擔大米,一千多頭豬。”這是一座人煙稠密的城市,街巷狹窄。他在信中寫道:身在其中,如同置身于狂歡節。“狂歡節”是個耶穌會其他神父能夠理解的意象,嘈雜、混亂,還有點嚇人。

狂歡節的意象十分貼切;景德鎮也是一座投機之城。

河中央有座小島叫黃家洲,小商小販在這里鋪開貨攤,“為小本商擺瓷攤所一大聚場也……遍地皆瓷器攤,任來往鄉俗零買,不拘同日個數”。

這里有挎著籃子的小販,他們收購零碎的器皿,匆忙來到島上,“俗呼為‘提洲籃者’”。此外:

 

鎮有勤手之徒,挨陶戶零估收聚,茅糙者,磨之,缺損者補之,俗呼為“磨茅堧店”……過光瓷器、皆暗損未壞者。此詐偽之流賤市而涂固之。然沾熱湯即破,只可盛干冷物,俗呼為“過江器”。引自《景德鎮陶錄》。

 

這里夏天太熱,冬天太冷,瓷泥倘若結凍,便無法使用。窯爐一時失去掌控,就可能突然引發熊熊大火,燒毀過于狹窄的街巷兩邊密密匝匝的房屋,“不久前就發生過一次火災,燒毀了八百間房屋”。還有,“我可以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腳夫呼叫讓路的聲音”。如何在這座城市穿行,是一件復雜的事情。

iv

此刻是晚上八點鐘,我們從山上回來,過了河——河道用混凝土板圍了起來——在一家熙熙攘攘的飯店門口停下,要了啤酒。我從山上收獲了一塊白色磚頭和一塊高嶺土。我把它們擺在餐桌上,覺得自己像個毒販。

我果真進入了那座白土山的內部一探究竟,感到心滿意足。

取出筆記本,我開始規劃接下來十天的活動。我想到各種可能性,或許我能找到一些人,瓷器因他們的技藝才得以問世。我內心的指南在飛速旋轉。我終于來到一個可以親眼看看人們怎么使用鈷料的地方。我想看一看他們怎么開窯。為了制作大件瓷器,我費心地琢磨了二十五年,在這里觀摩一下大器的正確做法,再好不過。我還想找幾件真正晶瑩剔透的白瓷帶回家。十天時間感覺不太夠用。

對我該去哪里、該去見誰,我的司機兼向導有不同的看法。女服務員和吧臺后面的男人吵鬧、快樂地加入進來。老板告訴我,他的兄弟會做瓷佛。又從隔壁叫來一個人,那人有一只明代的碗想脫手,這只碗呈清澈的藍色,過分明艷,上面繪有美麗的牡丹。我們又喝了些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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