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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景德鎮—威尼斯—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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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國,在江西的景德鎮,正要穿越馬路。這里是瓷都,是傳說中的圣地,一切從這里開始。在皇室的御用工廠,爐窯曾徹夜燃燒,整座城市“就像一座火爐,從許多風眼里噴出火焰”。我跟隨內心的羅盤來到這個群山環抱的地方。皇帝曾派遣使者來到這里,訂購擺放在宮殿中的深得出奇的鯉魚缸、舉行儀式的高足杯和供皇家使用的數以萬計的杯盤碗盞。各國商販曾懷揣著訂單,前來求購帖木兒的王孫們宴會用的大淺盤、阿拉伯酋長沐浴的瓷盆和送給王后的成套餐具。這是一座秘密之城,制瓷工藝傳承了上千年,五十幾代人挖掘、淘洗、調配白色的瓷土,制作瓷器,通曉瓷器。這里作坊林立,遍地都是制陶工、施釉工和彩繪工,販夫、騙子和密探混跡其間。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空氣濕潤,景德鎮霓虹閃爍,車流不息,如同曼哈頓。正值夏日時節,天上下起了小雨,我不太肯定住的地方該往哪邊走。

我記下的地址是“瓷器二廠旁邊”。我本以為能用普通話說出這幾個字,可是行色匆匆的路人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一個小販向我兜售寵物烏龜,烏龜的下巴用細繩綁了起來。我不想買他的烏龜,但他卻并不這樣認為。

離家那么遠,遠得荒誕離奇。幾家寬敞的店面里在播放打麻將的電視節目,音量開得很大,店內亮晶晶的裝飾物好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迪斯科燈球。面館里依然人頭攢動。一個哭泣的小女孩牽著父親的一根手指從路上走過。人人都打著傘,只有我沒有傘。一個人推著一車瓷貓樣品走過,車上蓋著塑料防水布,摩托車不管不顧在他周圍迂回穿梭。不知從哪里傳來歌劇《托斯卡》響亮的曲調,時空錯亂得真是可笑。在這座城市,我只認得一個人。

我沒有地圖,只隨身帶著一沓殷弘緒(Père d'Entrecolles)的書信復印件,用訂書釘釘了起來。殷弘緒是法國耶穌會神父,三百年前曾經在這里生活,他在信中生動地描述了瓷器的制作過程。我帶著它們,以為神父可以做我的向導。此刻這個舉動顯得有點做作,而且一點也不高明。

我確信,從這條混雜的馬路上穿過我一定會送掉性命。

但我知道自己來這里是做什么,所以雖然不確定路怎么走,心里還算篤定。其實很簡單,這可以說是一次朝圣之旅——我要想辦法去出產白色瓷土的山上朝圣。再過幾年我就五十歲了,我已經制作白陶四十多年,制作瓷器二十五年,我有個計劃,要前往發明和再造了瓷器的三個地方——中國、德國和英國的三座瓷都朝圣。它們對于我具有特殊的意義,幾十年來我早已從陶器、圖書和故事中知曉這些地方,但始終不曾親自前往。我想要去這些地方,親眼看看瓷器在不同的天空下會呈現怎樣的形態,白色的光澤怎樣隨著天氣發生變化。世界上有很多白色的東西,但是對我來說白瓷無與倫比。

殷弘緒描述中國瓷器的信件,1722年

這次旅程是為了向過去的一切償還。

ii

說到償還,聽起來好像虔誠得過分,實際上并非如此。

這是一個我親身體會到的事實,或許有點煞有介事,但總歸是事實:當你用瓷泥制作器物,你就存在于此時此刻。我用的瓷泥產自法國利穆贊大區的利摩日,在它西邊的半道上。瓷泥每二十千克裝在一個塑料袋里,每袋又分為臘腸形的兩份,每份十千克,已經調配得當。瓷泥本身是全脂牛奶的顏色,表面生出綠霉菌。我取出一份摔在用來揉泥的工作臺上,用鋼絲弓在它三分之一處一拉,切下一小塊放在臺板上按壓,像和面一樣轉著圈來回揉捏。瓷泥漸漸變得柔軟。我放慢動作,把它團成球形。

我的陶輪是美國貨,沒有噪音,貼地很低,靠墻擺放在稍嫌雜亂的工作室中間。我看著白色的磚墻,這個地方空間很小,人很多,兩個全職助手和兩個兼職助手幫忙上釉、裝燒,處理各種雜務以及我上一本書指作者的暢銷回憶錄《琥珀眼睛的兔子》(The Hare with Amber Eyes)。——譯者注(本書若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引來的潮水般的讀者來信。鄰居實在很吵,需要再找一間工作室。不過眼下事情進行得還算順利,我剛剛收到了去紐約舉辦展覽的邀請。我夢想獨自走在開闊敞亮的美術館,從作品前移步走出相當遠的距離,再轉過身來用新的眼光打量它,就像之前從未見過這件作品那樣。可在這里伸長胳膊就能碰到包裝箱,我頂多只能退開十五英尺的距離,還必須是在不那么擁擠的日子。

大家盡量不發出聲響,可是水泥地板上動靜還是太大,外面有人在爭吵。我得抽時間再跟房產經紀人好好談談,在倫敦找到一間工作室實在不容易。過去人們利用房前屋后的零碎空間制作和修理東西,如今所有空隙都被用來開發公寓樓。我還得跟會計師談一談。

我坐在我的陶輪旁。

把泥球丟進陶輪中心,沾濕手開始拉坯,現在我要做一只瓷罐。右手手掌護著泥球的外緣,左手三根手指伸到泥球中心用力撐住。罐壁豎了起來,罐體成型,好似呼出了一口氣,在說著什么。這一刻,我既在此間也在別處。完全在別處。因為這瓷泥既存在于當下,又是穿越歷史而來。我的工作室在南倫敦南環路邊上的圖爾斯山,在一溜雞肉外賣店和彩票投注站后面,左右是幾家室內裝潢店和廚房細木工作坊,而當我在做這只罐子的時候,我同時身在中國。瓷器就是中國。瓷器就是前往中國的路。

拿起這只十二世紀的中國瓷碗,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這只深井碗產自景德鎮,拉坯成型后又用模子按壓過,碗內刻花,碗沿無釉,灰綠色的釉面略有淤積。經銷商會說它有點瑕疵:缺口、斑點、磨損。這只碗永遠呈現為當下這一刻,它本身就是連綿不斷的當下,蘊含著一連串活潑流動的動作、判斷和決定。你不會覺得它屬于過去;如果為了遵從評論界的正統觀念,非要把它歸為古物的話,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這只碗是由某個我不認識的匠人做的,制作時的情形我只能想象,而它的功用我可能猜得并不對。

但把它拿起來進行一番想象,本身就是一種再創造的行為。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瓷本身的可塑性。用拇指和食指揉捏一塊胡桃大小的瓷泥,直到它像紙一樣薄,薄得上面現出指尖的渦紋。繼續揉捏,這一小塊瓷泥仿佛永遠不會枯竭,你會發現它變得越來越薄,直到像金葉一樣可以漂浮在空氣中。它給人純凈無瑕的感覺,團捏過它以后好像手指變得干凈了。它也給人空白的感覺,充滿了期待和各種可能性。這種物質能夠記錄你每一個念頭的轉變,你每一步的思考。

你想要創造些什么?

落潮的時候,你站在海邊,海灘被洗刷得潔白。你的腳掌將要觸碰沙面,留下第一道印跡,但你不知道這一腳踩下去會有多深,腳印會有多清晰。你對腳下這張白紙的遲疑,就像貝利尼喬凡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1430—1516),意大利威尼斯畫派畫家。威尼斯畫派的主要奠基人即貝利尼家族父子三人。代表作有《在花園里苦惱》《小樹與圣母像》《諸神之宴》等。文中所說書記員,指其畫作《書記員坐像》中的人物形象。的書記員手中舉著畫筆。八十根水獺毛制成的畫筆在空氣中凝然不動,一旦落筆就要一揮而就。現在你準備好了,那片刻的遲疑猶如就要親吻戀人的脖頸。

瓷坯拉好,用鋼絲弓在下面一拉,把它從陶輪上取下來。我在圍裙上擦干手指,帶著片刻的滿足把它擺放在右側的臺板上。然后取過另一塊瓷泥,從頭再來。

它是白的,將歸于潔白。

iii

在這一刻,短暫的停頓中,有著某種莊嚴。

瓷器的制作已經有一千年的歷史,貿易也有一千年的歷史,歐洲在其中有八百年雖然原始瓷與瓷器的制造在時間上尚無確切的分界點,但是根據考古發現,瓷器早在漢代便已出現,到隋朝和唐朝,瓷器被廣泛生產并出口到伊斯蘭世界。在歐洲,傳統上認為,瓷器最早由波特格于1709年發明。。如果我們把現存的碎瓷片也計算在內的話,傳到歐洲的時間可能更早。一些中國瓷罐的破碎殘片,在笨重的陶罐旁發出誘人的光芒,它們是同時被發現的。沒有人知道這些瓷器循著怎樣的軌跡來到了英國肯特郡的某塊墓地,或者意大利烏爾比諾的某道山坡。在中世紀的歐洲,瓷器零星地出現在約翰·貝里公爵和幾位教皇的財產清冊中,而皮耶羅·德·美第奇在遺囑中特別提到了una coppa di porcellana,“一只瓷杯”。

歐洲各國的君王們互贈禮品,在外交使節遞交的禮單上,在牡馬、瓷罐和金絲織錦的壁毯之間偶爾可以瞥到一抹白色。它是如此的珍奇,以至于中世紀的佛羅倫薩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瓷杯可以阻止毒藥發揮藥效。精美的青瓷碗用銀飾深深鑲裹,隱身于一只圣餐杯中;它鑲嵌了底座,在宴會上用作大酒壺。我們甚至能在佛羅倫薩的祭壇畫祭壇畫,一種立在祭壇上的宗教畫,畫在木板上安置在教堂前面。上瞥到瓷器的身影:國王直直地跪在年幼的基督面前,似乎在向他進獻裝在中國瓷罐里的沒藥圣經中三博士呈上三件禮物,分別是黃金、乳香和沒藥。其中沒藥預示耶穌背負世人罪孽時受的苦。;這敬獻顯得恰當合宜,因為沒藥稀罕又神秘,而瓷罐則來自遙迢的東方。

瓷器是遠方的同義詞。1291年馬可·波羅從中國回來,帶著絲綢和織錦、晾干的麝香鹿頭和鹿蹄,還帶回了他的故事:Divisament dou monde,他的“世界見聞錄”。

馬可·波羅的故事五光十色,每個要素都如天青石般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投下陰影與反光。它們不是離題漫談就是迂回重復,有時一筆帶過有時又百般鋪陳。“在這座城市,成吉思汗用大理石和其他奇石興建了一座恢宏的宮殿。廳堂和房間金碧輝煌,整座建筑裝飾得美輪美奐。”一切都與眾不同,巧妙又奢華。帳篷里鋪滿了白色和紫色的貂皮。

馬可·波羅提到的數字,要么浩瀚龐大:蒙古人的首都甘巴力克(Khan-balik,大都)有五千只鷹隼、兩千只獒、五千名占星家和預言家;要么獨一無二:一頭巨大的獅子無比溫順地匍匐在汗王面前,一只重達十磅的碩大的梨。

色彩也同樣富于戲劇性。宮殿用蟠龍、珍禽、騎士、猛獸和恢宏的戰斗場面裝點。屋頂則是深紅色、綠色、藍色和黃色的,每一種顏色都明麗璀璨。馬可·波羅上氣不接下氣地敘述了二月的新年盛宴:

 

大汗和他的臣民以如下方式慶祝新年:依照習俗,男女老少一律盡其財力,身著白衣盛裝打扮。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認為白衣是吉服,有益身體健康;在新年到來之際身著白衣,全年都將興旺美滿。這一天,在大汗的統治下擁有土地或者貴族地位的一切省份、轄區和王國的長官,全都向大汗進獻貴重的黃金、白銀、珍珠、寶石和大量精美的白色布帛……王孫公子和所有人互相饋贈白色之物……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這一天,大汗收到十多萬匹白馬的獻禮。

 

馬可·波羅到達了“一座叫做Tinju不能確定是哪座城市。在另一版本的《馬可·波羅游記》中,Tinju被認為是以產鹽著稱的泰州。”的城市,這里:

 

人們制作瓷碗,這些碗大小不等,美輪美奐。瓷碗只在這座城市制作,別處沒有;它們從這里出口到全世界。在這座城市,瓷碗到處都是,且價格低廉,一個威尼斯銀幣可以買到三只精美的瓷碗,其玲瓏可愛,簡直無法想象。這里的杯盤碗盞用易碎的泥土或者黏土制成。土塊似乎采自礦山,被堆成高高的土丘,三四十年間聽憑雨打風吹,日曬雨淋。此后,灰土變得如此細膩,用它做成的杯盤呈天藍色,表層晶瑩剔透。你們要明白,當一個人把這種土堆積成山時,他是為了自己的子孫后代;風化成熟需要漫長的等待,他本人無法從中獲取利潤,也不可能把它派上用處,但他的兒子將繼承它得到酬報。

 

這是西方文獻第一次提到瓷器。

瓷器被描述為無與倫比的美麗事物,其制作過程十分復雜,而且各式器皿不計其數。制作瓷器更需要專注和獻身的精神。話到此處,馬可·波羅聳了聳肩膀:“何必長篇大論,對它大書特書呢?”那么,“現在我們換個話題”。

他帶回一只灰綠色的小罐子,是用這種質地堅硬光潔的白土制作而成,當時從沒有人見過。正是在威尼斯,瓷器有了它的名字porcelain,從此開始了人們對它夢寐以求的漫長歷史。這種華貴無比的商品,這種白色的黃金,王子們為之破產的心系之物,以及Porzellankrankheit,“瓷器病”——其名稱起源于一句表示垂涎的威尼斯俚語,原指對漂亮姑娘粗野地吹響挑逗的口哨。Porcellani(字面意思“小豬”)是貨貝的昵稱,這種貝殼摸起來和瓷器一樣光滑。對威尼斯小伙子們來說貨貝顯然會令人聯想到女子的陰戶,為之垂涎的呼喊久久回蕩。

iv

馬可·波羅可以換個話題,但是我不能。得知這只瓷罐現存于威尼斯的圣馬可大教堂,我一定要找到它看一看。

一開始我開門見山發出了請求:“我是一名英國作家和陶藝師,我想找一找……”但信函和電子郵件都石沉大海,我只好使出大招:“教廷大使建議我與您聯系……”還是一樣沒有回音。威尼斯那邊,電話一定兀自在紅桃木辦公桌上響個不停。意大利人吃不完的午飯——我悶悶不樂地揣想。大概又開了第二瓶葡萄酒吧,或者在過節,紀念某位共和的殉道者。

我決定帶上二兒子馬修作引子,親自去威尼斯碰碰運氣。

我們到了圣馬可廣場最左邊的角落,這里游客匯聚,熙熙攘攘,兜售手提包的游商時刻警覺地留意著警察。穿過大教堂的幾道玻璃門,我向一位教士說明了來意,他顯然受了我的迷惑,高興地建議這天晚上快要閉館的時候再來。怎么樣?他伸了伸懶腰,嘆了口氣,做了個表示厭倦的表情,白天的外國游客實在太多太多了。

如果可能的話,去意大利一定要帶個孩子在身邊。

快要閉館時,這位教士手里拿著鑰匙,領著我們走過大教堂的大理石長廊,經過無數紅衣主教的畫像,進入昏黑的暗處。大理石地板上的圖案回環旋轉,發出淡淡的微光。我們走過圣壇燈的紅色光暈,終于進入藏寶之地。

房間很小,圓屋頂挑得很高。里面有巖石水晶、玉髓、瑪瑙,一只埃及斑巖古甕,一只嵌在鍍金架子上的波斯鍍金綠松石碗,全都是吸收光芒的東西;還有幾只圣餐杯。一個真十字架真十字架,基督教圣物之一,據信是釘死耶穌基督的十字架,耶穌的遺物之一。圣骨匣醒目地鑲嵌著多顆寶石,熱烈純潔得像孩童的親吻。這里就是拜占庭,是藏寶地,是基督升天的地方,也是征服的炫示,一件件來自遙遠他鄉的物品被威尼斯人的技藝施以點睛之筆。

我要找的那只瓷罐也在這里,擺放在一對焚香燭臺和馬賽克基督圣像中間。我估計它有五英寸高,遠不到手掌的一拃,飾有一圈樹葉紋飾,頸下四個小環托著罐蓋,五個凹口便于手指抓握。這件物品凝結著一只手的記憶。我不能把它捧起來仔細端詳。瓷胎呈灰色,制作粗糙,修坯潦草,修過的地方有點參差不齊。這只瓷罐走過了很遠很遠的路程。

我們凝視著它足有十分鐘之久,那個拿著鑰匙的人不耐煩了,開始輕輕地跺著腳。藏寶室重新上了鎖。我們走出門外,整座大教堂空寂無人。

這是個良好的開端。馬修和我都很高興,我們去廣場上的花神咖啡館慶祝,吃了蛋白杏仁餅,喝了熱巧克力。

v

人對瓷器的癡迷,如同威尼斯小巷的回音縷縷不絕。

它究竟是什么東西?“由一種在地下凝結的汁液制成,有人從遙遠的東方把它帶回。”十六世紀中葉一位意大利占星家寫道。另一位作家則聲稱:“把蛋殼和臍魚殼搗成粉末,加水調和,做成花瓶形狀。然后把它們埋在地下。一百年后挖出來,這時才算做好,可以擺出來叫賣。”

人們一致認可瓷器的奇異,它一定要經歷煉金術的變化,經歷再生的過程。約翰·多恩約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英國玄學派詩人,代表作有《日出》《歌謠與十四行詩》《給圣父的贊美詩》等。在《馬卡姆夫人哀歌》(“Elegy on the Lady Markham”)中動人地描寫了夫人在地下的升華;當某樣珍貴之物從你眼前消失,它將生成另一樣更為珍稀美麗的事物:“如同中國人,經過百年沉淀/他們埋下黏土,挖出瓷器。”

那么怎樣才能制作出瓷器?怎樣趕在別人前面把它做出來?如何才能擁有瓷器,哪怕只有一件?怎么才能把所有瓷器收入囊中,被瓷器環繞?能不能前往出產瓷器的地方,去那條白色河流的源頭看看?

瓷器是奧秘(Arcanum),是一道謎題。五百年間西方無人知曉瓷器的制作工藝。Arcanum這個詞由拉丁語的輔音混雜而成,與Arcady和Arcadia兩個詞均為世外桃源之意。Arc原意為躲避、避開,指躲避災難,世外桃源為引申意。令人愉快地相似。我有一種感覺,白瓷最早的秘密,與滿足欲望的承諾,與某種“世外桃源”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淵源。

vi

白色也是我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從第一只陶罐開始。

那時我五歲,父親每周四晚上去本地的美術學院學習制作陶罐,會帶我的兩個哥哥同去。在那里可以學習如何在T恤衫上絲印圖案,在帆布上噴染漸變色;也可以在樓上學畫人體素描,一位女士站在拉上的窗簾、紅色天鵝絨的背景布前,旁邊的銅盆里種著一株綠色植物。如果學做陶罐,那就要去地下室。我愿意下樓去。一個小時后課間休息,可以喝一杯利賓納飲料,吃一塊巧克力餅干。

地下室里灰塵彌漫,泥塊周圍落滿灰土。有人在用白泥做一只小碗,她把小碗攏在手心,小碗在輪車上有節奏地旋轉。

我坐在電動輪車前,手里握著一大塊褐色泥球,胸前系著紅色的塑料圍裙。輪車很大,有開和關兩個按鈕,還有一只控制轉速的踏板,得用腳踩下去。我踩得很費力。

下一個星期,我的陶器做好了,質地堅硬,呈灰色。它的顏色變淺,體積也變小了。教室里有十幾只釉料桶。老師說,你可以把它伸到桶里蘸一下,讓它變成不同的顏色,也可以給它畫上彩色圖案。你打算怎么裝扮它呢?她微笑著問。這個罐子需要什么?我把陶罐伸到白色釉料中,那釉料稠得像漿糊。

過了一個星期,我把這只白碗帶回了家。它的外壁是三道手指寬的波紋,挖出的碗心里留有漩渦狀的痕跡,顯得很笨重,但這確實是一只碗,一只白碗,我的白碗,是我全神貫注的創造物。這是我做的第一只陶器,此后四十多年我將制作數萬只,我將微微弓起后背,坐在旋轉的陶輪和旋轉的黏土前,努力讓世界的一小部分靜下來,向內形成方寸空間。

我十七歲才第一次接觸瓷泥。整個學生時代,每天下午我跟著一名陶藝師學習制陶,他的作坊是校園的組成部分。杰弗里六十多歲,參加過戰爭,似乎已被往昔的經歷摧毀了。他抽不帶過濾嘴的白錫包香煙,喜歡引用奧登的詩句,總是喝一種深褐色的茶,像我們使用的泥球的顏色。他做的是日用陶器,他說,這些器皿必須足夠廉價,碎了也不可惜;同時足夠美麗,可以永遠保存。我提早離開學校,跟著他當了兩年的學徒。有一年我去了日本,整整一個夏天拜訪不同的陶藝家,我們在使用民間工藝燒制陶瓷的名窯附近盤桓,探訪仍然使用柴火燒制茶碗和瓶罐的傳統村莊。我渴望做出這樣的陶罐——注重質地,富于變化,手感好,堅固結實,關注實用性。一個潮濕的下午,在日本最南端的瓷器之鄉有田鎮,我端坐著觀摩一位國寶級大師將花瓶外壁的幾厘米見方用金紅兩色描繪出錦緞紋樣。紋樣看上去細致緊密,準確無誤的落筆造價昂貴,扣人心弦。

工坊里鴉雀無聲。大師的徒弟沉默不語,他的妻子拉開紙門,聲響輕柔得仿佛低微的嘆息,給我們送來了盛在瓷杯里的茶和白色的豆腐蛋糕。

我得到了一小塊瓷泥,把它團來團去,直到泥球的濕氣散盡,在我手中碎裂。

vii

我是一個陶藝家。有人問我作何生計時,我就這樣回答。我也寫書,但瓷器——白瓷——才是我的本行。當那位令人矚目的敘利亞女詩人在一次午餐會上向我詢問時,我就是這樣告訴她的,當時她就坐在我右手邊。

你知道嗎,她立刻說道,七十年代初我在大馬士革結婚時,收到了這么大一只瓷盤——她張開兩只手——是我母親從她母親那里得來的。粉色的瓷器。我還得到了兩只瓷羚羊,它們像獵狗一樣在身下蜷起腿,坐在沙發上。在大馬士革,我們都喜歡瓷器。我左邊坐著一位政客的妻子,她想插句話,談談大馬士革的近況——大馬士革剛剛傳來使人憂心的消息——但是我想知道粉色的瓷器是什么樣。我從未聽說過粉色的瓷器,聽起來不太可能。

但作為結婚禮物聽起來倒很合理,瓷器莊重,獨特,不遠萬里被運送過來,向來適合用于饋贈他人。又或者平時好好收起來,在特殊的日子才取出來用,輕拿輕放,生怕一不小心把它摔碎。

大馬士革的迷人之處,是它坐落在從也門到伊斯坦布爾的途中,或者說,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選擇這條路徑。不知為何我記得十二世紀有位也門酋長收藏中國瓷器,他曾把前所未見的豐富藏品擺出來慶祝兒子施行割禮。據說在也門首都薩那附近的沙丘上能夠找到瓷器碎片。我和女詩人談論怎么前往也門,談論她外祖母的瓷盤,那些盤子從何而來。侍者把餐盤收走時,我們還在談論瓷器。

吃過午飯我回到工作室,馬上記下了這次談話的內容。我還記下一個地點,大馬士革,把它列在我要尋訪的地點名單上。中國、德國和英國各有一座瓷山,每當長夜無眠我便在腦海中回想這張名單,希圖從中尋出一些規律。我把它們打亂,給它們分組:在哪些地方發現了白土,哪些地方曾經制作瓷器或者再造瓷器,哪些地方發生過大規模的收藏或者藏品失散的軼事,哪些地方船只曾在碼頭停靠、裝卸,商隊在客店停駐、歇息。我把景德鎮與都柏林聯系起來,把圣彼得堡與卡羅來納聯系起來,把普利茅斯與薩克森的森林聯系起來。

從德累斯頓的純白到特倫特河畔施托克城的奶白,可以畫一條線索。追尋這條線索,就是跟隨一個念頭、一個故事、一種節奏。在上海的博物館據說存有尚未打開的箱柜,蔣介石1945年乘船前往臺灣時把它們留在了碼頭上。在伊斯坦布爾托普卡帕宮(Topkapi)的地窖里,成箱的中國瓷器在五百年過去之后依舊保存著。我可以先去伊斯坦布爾,再越過海峽去往伊茲尼克,那里的人仿照遙不可及的瓷器制作白色器皿,也在精美的瓶罐上描繪隨風搖曳的郁金香、康乃馨和玫瑰。

今天我要做幾只小瓷盤,直徑幾英寸,然后把它們分成幾組,錯落有致地疊放起來。我可以重復這個簡單的意象。二十五年前,我和女友蘇曾經一起去西藏旅行,在一座寺廟的長長的過道上,細鐵絲網圍欄后面的儲藏柜里擺著幾摞宋代瓷碗。我還記得當時許多聲響——犬吠,笑聲——裊裊的香火盤旋著散入清澈得不可思議的天空。我也記得成堆的瓷器,記得那種隨意、凌亂、豐裕的感覺。

或許這會是一次奇異輝煌的美的歷程。威尼斯應該還有一件馬可·波羅帶回的瓷器,收藏在總督宮某個地方,要是我能親眼見到就好了。

或許我可以循著瓷片發起旅程。

我想瓷器值得為之發起這段旅程。九世紀有位阿拉伯旅行家曾經去過中國,他寫道:“中國出產一種精細的黏土,中國人用來制作似玻璃般透明的花瓶;透過瓶壁能夠看到水位。這些花瓶用黏土制成。”多數器物都很笨重,瓷器卻很輕盈,輕輕叩擊會發出清脆的聲音,在陽光下微微透光。這是一種物質,它使器物神奇變身,可謂“煉土成金”。

瓷器源自別處,又帶你去往別處。誰能不為之著迷?

viii

癡迷日深一日。既然要發起旅程,最早從中國來到歐洲的瓷器向我發出了召喚,畢竟它們是先行者。從威尼斯和馬可·波羅那里回來之后,我意識到必須去看一看那只豐山瓶,就是歐洲絕無僅有的那只華貴無比的玉壺春瓶:全稱蓋涅—豐山瓶(Gaignières-Fonthill vase)。

倘若你想知道它的來歷,請看這里:這是一只十四世紀初的中國花瓶,加裝了中世紀的銀質流、柄、托、蓋,先后由匈牙利的路易大帝、那不勒斯國王、約翰·貝里公爵擁有,繼而由法國王太子收藏在凡爾賽宮,王太子當時是一位了不起的古董收藏家,直到法國革命爆發,它由英國作家和收藏家威廉·柏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購得。柏克福德把它保存在位于豐山的哥特式豪宅藏滿奇珍異寶的陳列室里。后來他財源斷絕,豐山瓶被出售,接著再度轉手,此后便下落不明。

如今它陳列在都柏林的一處軍營遺址。遺址占地一畝,地面是灰色的瀝青碎石,灰色的石墻如峭壁陡立。一百年前,英國人曾在此地駐防、操練軍隊,幾千雙軍靴齊刷刷的腳步聲在營房單薄的墻壁間回響。現在這里是愛爾蘭國家博物館“裝飾藝術品與歷史部”。

蓋涅—豐山瓶,紙本水彩畫,1713年

我去時是十一月,博物館里格外冷清。我被領到樓上的“裝飾藝術品部”管理員辦公室——地板上整齊地堆放著各類書籍——豐山瓶就裝在一只橘色板條箱里,用泡沫材料保護。我們戴上白手套把花瓶取了出來。

這只花瓶是各種想法碰撞堆砌的產物。淡灰綠色的釉面之下飾有花朵和樹葉。如果你仔細端詳它,也許會看到“古老”、“中國”和“瓷器”。這些都是。但它也是“推陳出新”,是作坊里面摸索和切磋的結果,嘗試給一只花瓶增添額外的深度。

它的器型也是新的,很復雜。處理這種器型,要鏇去一層瓷胎的外皮——幾毫米厚——讓這部分瓷胎淺淺凹進去,把它沾濕,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樹葉和菊花的紋飾按壓在上面,掃去鏇坯留下的碎屑,把刻線清理干凈。這技藝非常有難度,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把它碰壞或者弄破。

我握著它,可以清楚地看到瓶壁上曾有細小的瓷泥顆粒滑過,留下了歪歪斜斜的痕跡,這痕跡是不該有的。他們本該在確定器型比例后添加紋理,澄清和界定瓶頸與瓶肩之間的過渡,卻用了個不甚高明的噱頭,把注意力引向一個出乎意料的部位,致使過于飽滿的弧度更加向外鼓出。一條痕線被放棄了,像褶邊脫落,沒有收起。而且,開窯后,它從匣缽里取出時溫度太高——匣缽是用粗泥制成的容器,在窯里煅燒的過程中,用來保護瓷器不受煙火損壞——所以瓶底出現了裂紋。瓷器的制作會遇到諸多復雜的問題。當它從1,300攝氏度——煅燒時白色烈焰的溫度——冷卻到可以安全搬運的300度時,些微的厚薄不均都可能導致瓷器破裂。倘若使用其他黏土,略有不均都沒有大礙,但瓷泥不同,它的風險很大。你的過失,某個潦草粗心的決定,在最后的成品中都會暴露無遺。

伸手摸一摸這只花瓶的底足圈,會發現它的厚度有點問題。但不管是誰做的,都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我喜歡這些可以感覺到制陶人做出決策的時刻。比如在剛現出裂紋的地方用一塊濕泥涂抹,按壓撫平,然后繼續下一個環節。我慢慢地在手中轉動花瓶,菊花和山茶的花紋交替出現,我心中暗想:足夠好不是藝術史研究的術語,但是足夠好自應享有一席之地。我握著這只蓋涅—豐山瓶,想到了起始于中國的絲綢之路,想到了那不勒斯王國和貝里公爵——那位可憐的法國王太子,想要打動他那無動于衷的父親——還想到了柏克福德,他在威爾特郡潮濕的山谷里,像美第奇家族一樣收藏珍寶。瓶身上原有的銀質配件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小小的鉆孔,表明六百年前配件與瓶體的接合部位。

我脫掉邁克爾·杰克遜式的白手套,把它握在手中坐了下來。這是個不無危險的時刻,我想我可以循著這條線索繼續。

它在誘惑我。

循著這條線索,意味著我要踏上一條瓷器鑒賞、譜系研究和收藏史的旅程。天哪,我可不想再來一次。我的上一本書是以一套繼承得來的根付根付(netsuke),傳統和服腰帶上用來固定隨身攜帶的印籠和錢袋的小物件,是一種精美的微雕工藝品。掛墜藏品為線索,那套小小的日本微雕工藝品在我們家傳了五代。我知道收藏和遺產意味著什么。來都柏林拜謁之前,我讀了柏克福德的一本離奇詭異的哥特小說,又查閱了拍賣行的拍品名錄,想知道這件精美之物在他藏品中的地位。我明白我可能會在他的幻想中迷失,陷入蘇丹、侍妾、獵鷹、形形色色的刺繡和金器的泥潭中無法脫身。我仿佛看到自己在檔案館里花費大量時間,沉思每件物品的歸屬。那將是個富人與瓷器的故事。

而這只花瓶在講述別的故事。

我還要坐出租車去趕飛機,時間已經晚了。沒來得及吃午飯,情緒又很亢奮,我跟著開朗大度的“古器物部”管理員跑步穿過博物館的長廊。她要在我離開前給我看最后一樣東西。

這是一座佛像,支著胳膊斜躺著,長指甲,光腳丫,鍍金長袍的衣紋如水波漾開。溫暖的白色大理石。上校查爾斯·菲茨杰拉德爵士(Colonel Sir Charles Fitzgerald)去緬甸執行艱苦的軍事探險時把它偷回,1891年送來,與豐山瓶一道,交由都柏林的博物館收藏。兩件藏品都陳列在“亞洲文物”部,挨得很近。

《尤利西斯》中,利奧波德·布魯姆說這尊佛像“安閑地用一只手托著臉頰”。莫莉記得布魯姆“把一只手放在鼻子上”呼吸的氣息,“就像他在一個下著雨的星期一帶我去看的那尊印度神像。在基爾代爾街的博物館,神像身著無袖長袍,通身黃色,用一只胳膊托著腦袋斜躺著,十個腳趾暴露在外”。

我挨個看完了佛像的腳趾,然后乘坐出租車前往機場回家。不知道布魯姆、莫莉或者喬伊斯可曾注意到,在那個濕漉漉的下午,在基爾代爾街上那座空蕩蕩的、紅木柜里陳列著帝國劫掠物的博物館里,佛像對面的展柜里有一只白色花瓶。

誰能不為瓷器癡迷?我在筆記本上寫道。

然后,在這個憨傻的設問句后面,我給出回答:多數人。隨后又添加了一個名字: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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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所有瓷器我都喜歡。

隨便走進一家博物館,看看十八世紀瓷器的展柜,一溜“沮喪徘徊”原文palely loitering,來自濟慈《無情的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首句:O what can ail thee, knight-at-arms, /Alone and palely loitering?(哦騎士,什么讓你神傷,鎧甲在身,卻獨自沮喪徘徊?)的萬塞訥萬塞訥(Vincennes),法國法蘭西島大區馬恩河谷省的一個鎮。1740年在皇家城堡建立瓷器制造廠,仿制麥森瓷,1756年遷到塞夫勒。瓷器,兩件塞夫勒塞夫勒(Sevres),位于巴黎西南郊區。塞夫勒軟質瓷在較低溫度下燒制,易碎,但可涂以各種顏色的釉料,樣式豐富。瓷器,幾件零碎的倫敦“弓”(Bow)瓷廠出產的瓷器,看上去珍貴無比。你不僅搞不清楚這些東西大多是為了何種用途——帶茶碟的杯子、巧克力壺、燭臺——而且,為之投入的精力和結果完全不相匹配。指套頂針大小的茶杯和茶碟上繪有波茨坦風光和侍臣的群像,而且描金,這完全沒有意義,看起來好像他們之所以做這些東西,就因為他們會做。

因為會做,所以就做了。國王、王后和王子們使用的成套餐具,本身并無格外的趣味。那東西在市面上多得是,我不想一頭扎進去,迷失在有關十八世紀小瓷窯的學問里。

我有一只碗,八邊葵口花瓣形,直徑十英寸,高四英寸,有編織籃似的凸起紋飾,碗沿扁平描金。它產自德國麥森(Meissen),年代約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它矜持地端立在高高的基座上,仿佛期待成為整張桌子的中心,成為所有人注目的焦點。碗的外壁描畫著累累果實,梨、蘋果、李子和櫻桃,內側也是一簇果實,紅漿果、草莓、醋栗,還有半只梨。

這只碗很貴重,但它的寡淡無味也很是徹底。

我不大確定它讓人厭煩的地方是不是一切太過豐裕,香甜,如同盛夏給人的感覺。你嘗不到任何味道,沒有刺激,沒有酸澀,只有被加入摜奶油(Schlagsahne)的蔗糖的甜膩。你可以感覺到畫水果的人空虛無聊;漿果,漿果,還是漿果。

強迫自己湊近細看的時候,七十年代夏末我少年時那些東西一下子又回來了——百無聊賴的假日,小農舍,幾個兄弟,吃不完的李子、黑莓,一遍遍地重讀蹩腳的小說——我認識到這件瓷器雖然貌似寡淡,卻可以予人沖擊。

我確信這是瓷器的一個全新門類。我開始列一份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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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備的清單大有幫助,有條理的筆記也一樣。筆記要詳細列明我查閱過的參考資料,引文出處,在哪里看到某件瓷器等,為旅途充當提示和指引。為上一本書收集資料時我學到了不少東西,這一次知道怎么做。我全然沒有那種“六個月內搞定”的犯傻逞能的沖動。我也不能偏離主題。我要為這次朝圣做好規劃。

“朝圣”是個讓我五味雜陳的詞匯。在教堂林立之地長大,我的童年時代充滿了朝圣者。我們家住在教區一棟高大寬敞的老房子里,挨著一座大教堂。那座房子建于六百多年前,后來多次重建,房間富麗堂皇,裝有護墻板,墻上掛著歷任教區長的畫像。我的房間在頂層長廊,與另外三個兄弟的房間一字排開。再過去是一間舊物儲藏室,浴室門上貼著“一切戰爭都是階級戰爭”。我們還有一張乒乓球桌。走上幾步臺階,就到了另一處相連的高塔,我們躲在那里跟學校里的朋友們抽煙,謀劃人生。

我父母以熱情歡迎四方來客而驕傲。羅馬教皇來過,戴安娜王妃也來過。人們來吃幾頓飯,住上幾個星期,幾個月。有一個美國修道士流浪了一個夏天,最后停在我們這里,住下來隱居了好幾年。他棲居在高塔盤旋上升的樓梯盡頭的一個房間,清早起來打掃整棟房子以換取食宿,并且在我們的祈禱室做禱告。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童年相當奇特。神父、格式塔治療師、演員、陶藝師、女修道院院長、作家、迷路的人、無家可歸卻思鄉心切的人、時乖運蹇的人、朝圣者,各色人等如起伏的波浪,前赴后繼地涌來。

朝圣者終于抵達終點的時候,往往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當年我們家就是終點。朝圣者會繼續他們的旅程,并且與人分享這一切。這種風險我也記在清單上,另外一張清單。

我讀過《白鯨》,深知白色的危險,我想我也了解沉迷于白色的危險是什么。一股吸引力把你拉向這種純凈的東西,在完全的沉溺中,整個人經歷了轉型和改變,覺得自己可以從頭再來。

時間也是個問題。我有家人,一直按部就班地過著制作瓷器的生活,日程已經排得很滿,但我總可以在夜里抽時間寫作。

開始這趟前往三座白色山丘的旅程時,我確立了幾條基本原則。現在我要做的只是問路,找到瓷器二廠旁邊的住處。我閃避著摩托車和出租車,向南走去。

我得在六點鐘起床,登上我的第一座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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