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寒冷的冬天: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爭
- (美)大衛·哈伯斯塔姆
- 16213字
- 2019-01-03 08:18:32
四
無論如何,朝鮮戰爭初期的麥克阿瑟,仍然是一位足以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在當時,他的政治人物身份已經與其優秀軍人的身份不相伯仲。無論華盛頓對他如何褒貶,麥克阿瑟仍然是美國人心中的偶像,是兩次指揮美軍馳騁于世界大戰戰場的人。尤其是麥克阿瑟在“二戰”中太平洋戰場上的杰出表現,更讓人們對他的雄才大略欽佩不已。事實上,在太平洋戰爭剛開始的時候,他完全不清楚戰爭的形勢是什么,既不知道航空母艦和制空權的重要性,也不了解日本士兵(包括日本飛行員)的技術水平。即使在日本人成功地突襲飛機場并炸毀多架飛機后,他仍然不相信日本人能擁有這樣的技術和裝備。出于個人對日本人的蔑視以及對黃種人的偏見,麥克阿瑟堅信日本人一定是雇傭了白人飛行員。12月7日之前,他一直都在高談闊論,聲稱日本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件事。譬如,他告訴《時代》周刊那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作家約翰·赫西:“如果日軍參戰,英國、荷蘭和美國三國只需動用他們部署在太平洋上的一半軍力,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阻止日軍的進攻,并控制住日本艦隊。”
不久之后,他終于開始意識到日本人的文化和軍事力量有多大。一旦日本人制訂了計劃、獲得了主動權,他們就會精密地按照原定計劃執行下去。似乎所有日本人的行為都是按計劃執行,都是一絲不茍而又無比忠誠地遵守上級的命令,都不允許自己有絲毫差池。但在戰局對他們不利的情況下,如果日本人喪失戰斗的主動權,這些固執、循規蹈矩的精神力量反過來會對他們造成危害。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也反映出日本人膠柱鼓瑟的個性特點,也就是不會相機行事。因此只有在與自己有著相同作戰方式的軍隊對壘時,日本人才能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戰術技巧。日本是一個等級森嚴而又專制獨裁的社會,對于個性的創新性毫不關注,因此面對瞬息萬變的戰場,戰士們需要隨時隨地做出反應時,他們的一成不變就會將自己置于死地。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并不善于指揮軍隊。與此同時,日本人還缺乏戰場上必需的一種關鍵品質,那就是對于未知情況的迅速應變能力。所以,當日本人面對美國人變化多端的作戰方式時,很快就無計可施了。麥克阿瑟曾經告誡自己的手下:“絕對不要等日本人來攻擊你。當日軍制訂出協同作戰計劃時,他們就能打得很漂亮。當日本人遭到攻擊而又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時,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img alt="同上,28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
麥克阿瑟很快就適應了新的戰爭環境。如果說麥克阿瑟過去不了解制空權在現代戰爭中的重要性,以致在1941年12月8日讓日軍有機可乘轟炸克拉克空軍基地,使他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損失大量飛機,那么至少他還擁有極高的悟性和杰出的學習能力。很快,麥克阿瑟就矯正了自己此前所犯的錯誤,這還要得益于當時一位技術精湛、心直口快的青年空軍軍官喬治·肯尼。肯尼勇敢反對麥克阿瑟和他那個霸道的參謀長理查德·薩瑟蘭,還教會了麥克阿瑟如何利用當時的環境充分發揮空軍力量。當時美軍四面環海,基地周圍的汪洋之中有零星島嶼,其中一些島嶼便是日本的戰略要地。有了肯尼切實可行的空戰技術,加上麥克阿瑟出神入化的靈活運用,他們很快就共同制訂出一套作戰方案,后來不負眾望地重創日軍。戰爭伊始,麥克阿瑟處于進退維谷的境地:一方面,他的地面部隊數量有限;另一方面,日軍非常善于島嶼作戰。日本官兵在近戰時兇猛異常,而美軍的裝備和技術優勢卻無法在這些作戰地區大顯身手。面對這種困難的局面,最明智的辦法就是避免與日軍短兵相接。麥克阿瑟和肯尼一致認為,他們應該避重就輕,襲擊日本兵力薄弱的島嶼,并且在其他珊瑚礁上新建飛機場,以便美軍攻擊被日本占領的縱深地帶。同時,美軍還緩慢而堅定地封鎖日軍的后勤供給線,將日本人活活餓死在駐地。此外,美軍有意避開日本的軍事要地。當日本在所羅門群島附近的拉包爾集結十萬多人準備和美軍決一死戰時,麥克阿瑟卻遠遠地避開他們?!鞍阉麄兝涝诶鼱?!叢林!饑餓!它們都是我們的盟友!”這真是一招無往而不勝的必殺技。著名記者約翰·岡瑟雖然對麥克阿瑟的個人品質頗有微詞,但對于這場戰役,他夸贊道:“在大流士之后,沒有哪位指揮官能像麥克阿瑟那樣,用極少的傷亡就攻占了大量的領地?!?img alt="John Gunther,The Riddle of McArthur,pp.41-4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
麥克阿瑟身上不那么吸引人的一面也開始暴露出來。(早在“一戰”之時,麥克阿瑟就露出自我膨脹的危險苗頭。但當時的他一來年輕,二來還處于事業的上升期,因此在多數時候他都能精明地控制住自己。作為一名指揮官,他果敢干練、體恤下情,和普通士兵一起廝殺在最前線。到了“二戰”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此時的他聲名顯赫,還有了政治頭腦。他的自我意識開始與軍事需求不斷地進行激烈斗爭。此時,麥克阿瑟也面對著比以往更多的敵人:不只是戰場上的侵略者,還有華盛頓的達官顯貴和高級軍官)麥克阿瑟對于榮譽的追求也比以往更甚,渴望功名簡直到了難以自拔的地步。與此同時,他受到的管轄和約束卻越來越少。“二戰”結束時,麥克阿瑟的自我膨脹已經超越他的軍事才華,最終讓他走上了一條自取滅亡的道路。
麥克阿瑟要求手下必須對自己絕對忠誠。他認為部下理當要為自己赴湯蹈火。但是如果有人想從麥克阿瑟那里分得一絲一毫的勝利榮譽,那就無異于自討苦吃。他對艾森豪威爾之流的做法不屑一顧:讓部下和自己平起平坐?讓部將和自己一樣聲名遠揚?麥克阿瑟的字典里向來沒有這些概念。所有從他的軍事基地派出的部隊都只能以麥克阿瑟的名義執行任務。因此,在來自太平洋戰區的所有頭條新聞中,都只能找到“麥克阿瑟的部隊”這樣的措辭;這仿佛是在暗示,無論是誰在真正指揮作戰,無論是誰在真正流血犧牲,他們的成就只能歸功于麥克阿瑟一人。他甚至規定,所有太平洋戰區的勝利消息都必須以麥克阿瑟的名義對外發布。威廉·曼徹斯特做過一項統計,結果發現,在“二戰”開始后的前三個月中,太平洋戰區總共對外發布過142條戰況公報,其中多達109條有麥克阿瑟的名字。麥克阿瑟的部下羅伯特·艾克爾伯格(時任第8集團軍司令)曾經對自己的新聞官說,他寧愿有人拿條眼鏡蛇放進自己的口袋里,也不愿意在一篇報道中受到褒獎。艾克爾伯格是一位天資聰穎而又積極進取的戰地指揮官,可是當有關艾克爾伯格的報道分別出現在《星期六晚郵報》和《生活》雜志(二者都是當時影響甚廣的刊物)上時,麥克阿瑟大為光火。于是,麥克阿瑟立即召見艾克爾伯格,毫不留情地對他說道:“你知不知道,明天我就可以把你降為上校,讓你卷鋪蓋回家?”他所謂的忠誠是條單行道,所有人都必須效忠于他,而他卻可以明目張膽地違背總統的旨意,大張旗鼓地和華盛頓的上級分庭抗禮。年復一年,麥克阿瑟已經成為美國軍界最政治化的人物,他的重點就是搞好與共和黨人的關系。即使是在1944年硝煙彌漫的全球戰爭中,出于赤裸裸的野心和對羅斯福的個人仇恨,麥克阿瑟在百忙之中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政治活動,幾乎和羅斯福最不共戴天的政敵結為盟友;接著在1948年,他又試圖獲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提名,然而遭到慘??;1950年麥克阿瑟出征朝鮮時,白宮官員和某些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認為,他此舉是在為1952年的總統大選鋪路蓄勢。即使在朝鮮戰爭最白熱化的時候,麥克阿瑟仍然念念不忘遠在美國的總統競選。
共和黨保守派一直認為麥克阿瑟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認為麥克阿瑟很傳統,這一點倒是不錯,但麥克阿瑟的行動證明他也是最奉行自由主義原則的日本總督。根據美國政治的分類標準,20世紀中葉的麥克阿瑟是保守派而非自由派,他的政治觀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形成的。不過那些真正了解麥克阿瑟的人都很清楚,麥克阿瑟的意識形態是第二位的,他真正為之全力以赴的,是打造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他唯一的政治觀點,就是一切都要圍著他轉。
沒有什么比麥克阿瑟在20世紀30年代“酬恤金進軍事件”中的所作所為,更能說明他對成為一個出人頭地的政治人物的渴望:為了能夠登上全國的政治舞臺,他不惜對手無寸鐵的“補助金大軍”進行無情的鎮壓。當經濟大蕭條席卷全球時,金融危機的沖擊使美國國內迅速暴露出各種深刻的社會問題,經濟衰退、政治動蕩,人民生活在貧窮與恐慌之中,整個社會亂作一團。時任陸軍參謀長的麥克阿瑟不但對胡佛政府忠心不二,而且竭力維護已經山窮水盡的舊政治經濟秩序。因此,當“酬恤金進軍事件”爆發時,麥克阿瑟自然而然也是不可避免地站在政府一邊。這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對名望和榮譽的強烈渴求,卻讓麥克阿瑟的行為表現大大超出正常的范圍。所謂的“補助金大軍”是一群曾經在“一戰”中為國效力的退伍老兵,在大蕭條時期他們生活非常窘迫,甚至一貧如洗,因此他們饑腸轆轆地來到華盛頓,希望能夠拿到“一戰”時美國政府承諾給他們的生活補助。事情發生在1932年,也就是大蕭條的頂峰。麥克阿瑟在這種情況下所選擇的政治立場,對他的一生都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后來無論他在“二戰”中表現得如何英勇善戰,無論他如何名揚四海,所有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美國人都不會忘記麥克阿瑟的所作所為?!俺晷艚疬M軍事件”成為麥克阿瑟一生都無法抹去的污點,永遠地烙在美國人民的心中。
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失業,于是“補助金大軍”,或者像他們自己稱呼的那樣——這支“補助金遠征軍”開始了向政府的請愿運動。這些老兵都是退伍軍人中最貧困的人。1932年春,他們千里迢迢趕到華盛頓,希望以此支持得克薩斯州議員萊特·帕特曼的提案,建議政府向退伍軍人支付福利補助金。一旦提案生效,老兵們就能立即拿到政府的欠款,平均每人1000美元,這在當時無疑是一筆巨款。“一戰”中的官兵,就像1945年的官兵一樣,應當得到這筆補助。
大約三萬名請愿者在華盛頓組成一個臨時村落,村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退伍軍人以及他們的妻兒。他們聚集在華盛頓南部安那柯斯提河對面的安那柯斯提低地。他們用厚紙板做成棚屋,或是蝸居在簡陋的帳篷里,風餐露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在請愿者當中,只有極少數人是真正的激進分子。雖然在那個年代,越來越多的民眾已經對貧富懸殊、因循守舊的資本主義制度喪失信心,然而在這場運動中,大部分請愿者的目的卻非常簡單??偸菫辂溈税⑸q護的考特尼·惠特尼(這位將軍最親密的助理之一)寫道,補助金請愿者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都是罪犯或者曾經有犯罪記錄。他們犯有謀殺、過失殺人、強奸、搶劫、入室行竊、勒索和侵犯他人人身安全罪”。對麥克阿瑟而言,這群請愿者不過是一伙危險的烏合之眾,他們聚集起來無非是想要尋釁滋事,找政府的麻煩。但是,從退伍軍人管理部門后來的解密檔案來看,94%的請愿者都是名副其實的退伍軍人,其中67%還曾經在海外服役。當時還在麥克阿瑟手下當差的艾森豪威爾少校是麥克阿瑟的得力助理,但是這一次他并不認同麥克阿瑟的行動,反倒認為政府曲解了請愿者的意圖。想到這些九死一生的“一戰”老兵和他們卑微的要求,艾森豪威爾就滿腹辛酸:“他們不但衣衫襤褸,食不果腹,而且還遭受著精神上的侮辱和虐待?!?/p>
隨著國會內部關于帕特曼議案的政治斗爭逐級升溫,“補助金大軍”的數量也在與日俱增。到1932年夏天時,僅憑華盛頓的警力已無法控制局面。胡佛總統疲于應付大蕭條帶來的經濟沖擊,一直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措施,因而他的民眾支持率一路猛跌。在這種情況下,“補助金大軍”聲勢浩大的請愿活動讓胡佛格外警惕,寢食難安,精神緊張。雖然此前帕特曼的提案已經得到眾議院的支持,但卻終因參議院的反對而未能通過。與此同時,聚集在國會外的請愿者們與當地警方先后發生幾次小摩擦,胡佛總統感到必須立即遣散請愿隊伍,讓他們迅速離開華盛頓。于是,他把這項任務交給了美國陸軍。在與政府和軍隊高層的一次會議中,請愿軍領導人希望政府承諾,在部隊進入請愿者的宿營地時,必須要列隊而行,給予這些退伍軍人最后的尊嚴。當時在場的麥克阿瑟立即答道:“沒問題,當然可以,我的朋友們?!?img alt="Geoffrey Perret,Old Soldier Never Die,p.15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7月28日,在陸軍與請愿者發生幾起暴力沖突后,情況開始變得復雜起來,胡佛總統責令美軍迅速處理補助金大軍的對抗行為。艾森豪威爾當時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放任不管,請愿者和美軍之間必定會爆發大規模的暴力事件,后果將不堪設想,因此他不想讓軍隊過多地介入此事。為此,艾森豪威爾不得不耍了個小把戲,希望借此避免麥克阿瑟的直接干預。艾森豪威爾任命一名頗有能力的準將佩里·邁爾斯來指揮軍隊,年輕的裝甲兵少校喬治·巴頓指揮坦克部隊。坦克的出動清楚地表明,請愿者試圖抵抗的后果將會是什么。但是當他意識到麥克阿瑟打算親自到場指揮鎮壓行動時,艾森豪威爾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當天早上,他和麥克阿瑟都穿著便裝來到辦公室。麥克阿瑟讓艾森豪威爾回家去換軍裝,自己派勤務兵回營房去取他那套掛滿勛章的軍裝;但是艾森豪威爾竭力反對,并且和麥克阿瑟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他堅持認為麥克阿瑟親臨指揮會引發嚴重的后果,會讓整個行動發生性質上的變化,使軍隊和請愿者之間的關系更為緊張,從而最終失去民主黨人對他們的支持。(艾森豪威爾后來說道:“我告訴那個蠢貨他沒有必要和這件事扯上關系,我告訴他那根本不是一名陸軍參謀長應該去的地方。”)一貫喜歡用第三人稱指代自己的麥克阿瑟答道:“麥克阿瑟已經決定要到現場指揮疏散行動?!贝送?,他還補充說:“反動革命已經初露端倪?!?img alt="Dwight D.Eisenhower,At Ease,pp.216-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艾森豪威爾無可奈何,再次向麥克阿瑟建議,如果他非去不可的話,他們兩人應該身著便裝出行。但是,就連這條建議也遭到麥克阿瑟的拒絕。
最后,麥克阿瑟與艾森豪威爾穿著整齊的軍裝出現在衣不蔽體的請愿者面前。陸軍部長對這次任務有極為詳盡的說明:胡佛總統希望出動軍隊能夠使示威者馴服,但不想因此引發任何暴亂,因此士兵的行動必須有節制。同時他還下令,所有士兵都不得越過安那柯斯提河,也不得靠近河對面示威者們的主營區。艾森豪威爾后來回憶說,當時他明確提醒麥克阿瑟,而且胡佛總統也派一位傳信官帶來了關于此次任務的具體指示。但是麥克阿瑟卻說:“我不想聽什么指示,把他給我打發走?!丙溈税⑸窃谘诙I鈴,他覺得只要自己不接待這個傳令官,他就沒有必要遵命行事,這樣一來,也就沒有人能夠對他發號施令、指手畫腳。于是他命令軍隊跨過安那柯斯提河,一舉搗毀鬧事者的營地。
當時的場面慘不忍睹,那些老兵們可憐的棚屋很快就被焚燒殆盡。艾森豪威爾十分清楚,軍隊的暴力行為會引發媒體連篇累牘的報道,人們會越發同情請愿者們的處境,從而越發厭惡胡佛政府。于是,他試圖勸說麥克阿瑟離開現場。艾森豪威爾認為,這不過是一場民間運動,很快就會不了了之,軍隊沒有必要過分干預??墒莿裾f麥克阿瑟離開引人注目的事發現場就像勸說一只飛蛾遠離燭火一樣徒勞無功。麥克阿瑟本來就是有意要成為新聞報道的焦點,為此他特意在當天晚上召開一場新聞發布會(它給胡佛政府帶來了一次致命的信任危機,在接下來的總統大選中極大地幫助了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羅斯福)。麥克阿瑟不但沒有就這場新聞發布會請示胡佛,而且還在記者面前大肆贊揚胡佛對請愿者的強硬態度,“如果再等一周,恐怕我們的政府就要身陷險境了”。然而,這一次麥克阿瑟的馬屁拍錯了地方,他的說辭讓人們瞬間認定“胡佛武力鎮壓退伍軍人”的假想。此舉讓胡佛如墜深淵、百口莫辯,人們一致認為,麥克阿瑟的所作所為是胡佛指使的,這無疑對胡佛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沒有人比羅斯福更清楚這是他鎖定總統寶座的良機。
美國軍隊的無情鎮壓只能使成千上萬生活困頓的普通民眾更加同情那些和他們處境相同的退伍老兵。在這次事件中,麥克阿瑟給美國人民留下了永久的印象:一個濫用武力、作威作福的太爺,只會利用人民賦予自己的權力鎮壓人民,是一個無法信任其政治立場的軍國主義者。然而在某種意義上,麥克阿瑟卻由此達到了他原本想要達到的目的。此前右翼分子一直將“補助金大軍”視為對自己的重大威脅,而麥克阿瑟的行為卻幫他們排除了隱患。因此麥克阿瑟和右翼勢力的關系空前密切,并且很快就成為這伙惡名昭彰而又日漸衰頹的政客心目中最受歡迎的美軍將領,這些人痛恨羅斯福“新政”的每一條措施。雖然此時麥克阿瑟對政治事件的參與遠遠超出任何一位將軍應有的范圍,但是這卻使他逐漸遠離那些在政途上蒸蒸日上的人,反而淪落在那些失勢的人群當中。
在鎮壓請愿者的當天,這兩位主角的表現讓人們清楚地認識了這兩位個性迥異的陸軍軍官。雖然這兩個人后來在美國歷史上都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但是他們卻有著天壤之別。艾森豪威爾有著極高的政治敏銳性,對政治事件的預測有著某種天生的直覺,他深諳政治技巧,對普通勞苦大眾的艱辛感同身受、充滿憐憫;而麥克阿瑟卻認為“補助金大軍”是在蓄意謀反,會嚴重地威脅到整個國家的經濟秩序。更重要的是,他身著戎裝、掛滿勛章,是為了站在全國舞臺的中心,接受所有媒體的關注。
麥克阿瑟對國情和國家處境的感知常常與事實相去甚遠。由科技創新和生產力發展帶來的強大動力驅使美國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前行進,而與此同時,麥克阿瑟卻越來越年老昏聵、剛愎自用。他對華盛頓當時的諸多政治改革都懷恨在心,而且把政見不合化為個人仇恨。在他看來,“新政”的支持者們除了顛覆傳統以外,沒有取得任何進步?!靶抡钡闹С终呔褪撬臄橙?,是想篡奪他的領導地位的陰謀家。實際上,羅斯福的支持者們之所以會激怒麥克阿瑟,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些人不像因循守舊的老一輩那樣對麥克阿瑟言聽計從。麥克阿瑟對這些不買賬的后起之秀惱羞成怒。雖然他先后為兩任民主黨政府服務,但內心卻將他們視為毒藥,他對羅斯福的仇視尤為刻骨。羅斯福精明老到、深諳世故,輕輕松松就將麥克阿瑟玩弄于股掌之間。更令麥克阿瑟憤懣的是,他竟然發現羅斯福比自己更加善于使用老派的手段對付他。羅斯福對麥克阿瑟的評價一針見血,頗為辛辣,他認為麥克阿瑟可用而不可信。羅斯福曾經對自己的助理雷克斯福德·塔格韋爾說過,休伊·朗是美國國內最為危險的兩個人物之一。塔格韋爾于是問另一個危險人物是不是科格林神父,這個當時在電臺節目中散布仇恨言論的人?!班?,不,”羅斯福答道,“另一個是道格拉斯·麥克阿瑟?!?img alt="D.Clayton James,The Years of McArthur,Vol.I,p.41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
在“二戰”期間,麥克阿瑟和羅斯福之間上演了一場最為復雜的拉鋸戰。一方是出類拔萃的政治家,另一方是同樣出類拔萃但滿腹怨恨的大將軍。有一次,羅斯福對麥克阿瑟說:“道格拉斯,我一直認為你是一位一流的軍事家,但是我同樣知道,你也是一個最糟糕的政治家?!?img alt="Douglas McArthur,Reminiscence,p.96."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后來,麥克阿瑟經常引用羅斯福的這句話,用以證明自己沒有政治野心。也許羅斯福所言非虛,麥克阿瑟并不具備真正的政治素養,所以圓滑世故、氣度非凡的羅斯福才能輕松地控制住麥克阿瑟,讓他動彈不得。羅斯福對麥克阿瑟的了解(以及麥克阿瑟對總統之位的熱烈渴望)要遠比麥克阿瑟對羅斯福的了解更為深刻。雖然麥克阿瑟一向對總統寶座虎視眈眈,但由于他不懂得如何拉攏普通選民,因此總統先生從來不把麥克阿瑟當作自己的威脅。
但是為了以防萬一,羅斯福保存了一份麥克阿瑟在“二戰”爆發前呈交給華盛頓的報告。報告中麥克阿瑟極其自信地宣稱,他能夠守住菲律賓群島和太平洋地區的其他要塞。在他看來,“敵人完全沒有能力對我們的島嶼發動空中進攻”。除此之外,羅斯福還保留了另外一些文件。這些文件足以清楚地解釋為什么麥克阿瑟的司令部在獲知日軍偷襲珍珠港九小時后,還讓日本人輕易炸毀克拉克機場上的飛機。所有這些都是麥克阿瑟司令部指揮不力的結果。
羅斯福和麥克阿瑟之間互不信任。一向自視甚高的麥克阿瑟在羅斯福面前終于感覺到什么叫棋逢對手,而無法戰勝對手的事實又讓他對羅斯福充滿嫉恨。1945年4月,在歐洲戰場取得勝利的前夕,羅斯福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與世長辭。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對這位總統的哀思之中,但麥克阿瑟卻毫無傷感。在聽到羅斯福去世的消息后,麥克阿瑟轉過身去對一名參謀邦妮·菲勒斯說道:“羅斯福終于死了。他是一個能用謊言來粉飾太平而絕不會說真話的人。”所有聽到麥克阿瑟這句話的人都感到極為震驚。人們很難想象會有人像麥克阿瑟那樣,在聽到自己的總統溘然長逝時,居然還能夠說出這么刻薄狠毒的話來。
麥克阿瑟對羅斯福的記憶都是負面的,滿腹不平,沒有任何的喜悅。麥克阿瑟已經忘記,1942年初,當他身陷菲律賓,而日本人已經端了自己的司令部時,是羅斯福出面解圍,下令對他進行營救。同樣,麥克阿瑟也已經忘記,當他和海軍高層在就太平洋地區的作戰方式及如何奪取日本主要島嶼出現激烈爭執時,是羅斯福在關鍵時刻同他站在了一起??墒窃邴溈税⑸磥?,羅斯福為他所做的一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羅斯福沒有為他做什么。事實上,正是羅斯??偨y的命令使麥克阿瑟撤出菲律賓成為美國外交史上的一次勝利,更為麥克阿瑟贏得了無上尊嚴,使他一躍成為公眾神話。在抵達澳大利亞之后,他發表了那篇著名的《我會回來》的聲明。華盛頓方面曾經想讓他將這次演講的題目改為《我們會回來》,但是他執意不從;他認為這是一句極為個人主義的誓言,除此之外,這項任務也將由他一手完成,因此這篇宣言就成了今天人們所熟知的樣子。在那段危機重重的黯淡時期,美國民眾迫切需要英雄的出現,而麥克阿瑟的撤離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被視為一種壯舉。在這一過程中,羅斯福無疑幫了麥克阿瑟的大忙,麥克阿瑟自己在戰爭初期的錯誤判斷和指揮失職卻被掩蓋了起來。換了其他任何一位將軍,如果犯了與麥克阿瑟同樣的錯誤,可能早已被撤職退伍了??墒侨藗兟犝f的卻與事實大相徑庭,這個故事里充滿一種英雄主義的氣概:“麥克阿瑟活著是為了明日再戰?!币苍S沒有什么能比威廉·多諾萬(華爾街律師,后成為戰略情報局及中央情報局局長)的話更能表達人們對麥克阿瑟的英雄崇拜了?!皞ゴ蟮柠溈税⑸彼敃r說道,“他是我們偉大祖國的象征。在寡不敵眾、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在被敵軍占領的海洋和天空中,他仍在為了自由而浴血奮戰。”
不過即使這樣的奉承,麥克阿瑟也毫不領情,在“二戰”和朝鮮戰爭中,麥克阿瑟不許戰略情報局中央情報局踏入他的領地一步。
在“二戰”時的歐洲戰場,許多年輕有為的軍官(無論是戰地指揮官還是參謀軍官)都主動投奔到艾森豪威爾麾下。但是在麥克阿瑟統率的太平洋戰場,情況卻完全相反,從戰爭之初到最終撤離日本,麥克阿瑟的部下中既沒有什么人功成名就,也幾乎沒有人員變動。約翰·甘瑟在1950年11月寫道:“麥克阿瑟需要補充一些新鮮的血液,可惜他絕不會允許自己身邊的人晉升得太快,有人甚至這樣說道:‘麥克阿瑟的手下沒有人膽敢自居第一。'”
麥克阿瑟的忠實信徒們被稱為“巴丹幫”,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考驗,成為其中一員就意味著承擔壓力。被納入“巴丹幫”的人,都是那些伴隨著麥克阿瑟走過低谷時期的人。當麥克阿瑟在菲律賓受到日本人的四面夾擊被迫撤往澳大利亞時,并無多少人愿意死心塌地跟隨麥克阿瑟,但內德·阿爾蒙德是個例外,他是麥克阿瑟在日本時的參謀長,一直是麥克阿瑟最親密的幕僚之一。到朝鮮戰爭爆發時,麥克阿瑟身邊已經聚集了一批從30年代起就追隨著他的下屬,而他的高級幕僚也有相當一部分就是來自這個群體。這是一個極端排外的群體,除了圈內人之外誰都不信任。當德高望重的作家兼劇作家羅伯特·謝伍德(曾經在“二戰”中堅定地支持羅斯福)抵達麥克阿瑟的總部時,立刻感到自己被包裹在敵意之中,似乎總部中的所有人都對其他軍事集團與政治陣營懷恨在心,這讓謝伍德感到深深的恐慌。1944年,謝伍德來這兒是為了給麥克阿瑟帶來一個好消息:盟軍已經越過雷馬根大橋,這是向德國進軍過程中的一個重要時刻。但是當他告訴查爾斯·威洛比這一消息時,后者卻厲聲斥責道:“除了這里的事,我們他媽的才不在乎在歐洲發生了什么。”謝伍德后來在給總統的信中寫道,麥克阿瑟的司令部“毫無疑問地處處彌漫著一種妄想,仿佛他們正在遭受來自外界的殘酷迫害。如果你聽過這里的參謀們的談話,你就會覺得美國陸軍部、國務院乃至白宮都處在‘共產主義者和英國帝國主義’的掌控之下”。
羅斯福始終認為,麥克阿瑟是個和美國政治徹底絕緣的人,整日對自己的癡心妄想浮想聯翩,毫不關注國內日新月異的政治經濟現狀。1936年總統大選時,麥克阿瑟堅信艾?!ぬm登能夠擊敗羅斯福,而他的參謀長艾森豪威爾(和蘭登一樣都來自堪薩斯州)卻認為蘭登沒有勝算,這讓麥克阿瑟大為氣惱。艾森豪威爾只好給麥克阿瑟看了一封信,這封信是艾森豪威爾在堪薩斯州阿比林城的一位朋友寫來的,信中暗示蘭登可能連在自己的老巢堪薩斯州都難以獲勝。而麥克阿瑟則認為艾森豪威爾和另一位同樣懷疑蘭登獲勝的軍官是“膽小怕事、目光短淺的一類人。即使有足夠的證據也不敢做出判斷”。后來,蘭登雖然贏得兩個州,卻輸掉了四十六個州,其中就包括堪薩斯州。
到1944年太平洋戰爭中期時,已經有傳言說麥克阿瑟和羅斯??偨y關系惡劣。一些最為痛恨羅斯福的共和黨右翼分子趁機極力慫恿麥克阿瑟參加總統競選。其中,來自內布拉斯加州的共和黨國會議員A. L.米勒將麥克阿瑟的參選視為拯救美國的唯一希望。他寫信給麥克阿瑟說:“我深信,除非有人能立即阻止‘新政’改革,否則美國必將走向窮途末路?!泵桌赵谛胖写笏凉舢敃r的政治和軍界要人,言辭中充滿各種妄想。米勒這種人本該遭到唾棄,而麥克阿瑟卻經常與他交換意見。他給這位國會議員回信說:“對您的智慧之言和政治立場,我深表贊賞?!彼€批評當時的社會“混亂不堪”。他寫這話時,恰逢美國全面轉向戰爭,各行各業的美國民眾都心懷善意、堅定不移地為國奉獻和犧牲。
這些事實絲毫不能阻止麥克阿瑟和米勒的書信往來。米勒寫道:“這個建立在美國的君主政體會極大損害普通人民的利益?!丙溈税⑸匦欧Q:“您對美國現狀的剖析深刻而清醒,一定會激起真正的愛國志士們的深刻反思?!?img alt="Arthur M.Schlesinger Jr.,The General and the President,pp.23-24;William Manchester,American Caesar,pp.362-3."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麥克阿瑟對于米勒的阿諛奉承大為歡喜,對他來說,被他人崇拜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為重要。喜歡巧言令色之徒是麥克阿瑟的一個致命弱點,并且一步步將他引入歧途。然而米勒對能有這樣一位偉大的愛國者與自己英雄所見略同而感到異常興奮,因此他不顧此時如火如荼的太平洋戰事,貿然公開了自己和麥克阿瑟的通信,這實在令麥克阿瑟尷尬不已。于是麥克阿瑟只好解釋說,這些信件純屬私人信件(這倒不假),因此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被政界領袖或政治哲學所批評(這當然不對)。但是,這些信件對他造成了破壞性影響。在阿瑟·范登堡參議員(麥克阿瑟的朋友和支持者,孤立主義的化身)的敦促下,麥克阿瑟不得不發表聲明,稱自己無意在共和黨大會上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但事實證明,麥克阿瑟口是心非。范登堡認為,如果麥克阿瑟參加提名競爭,無疑將會淪為世人的笑柄。最后的提名結果是,湯姆·杜威獲得了1056張選票,而麥克阿瑟獲得一票,只有一位與會代表選擇站在麥克阿瑟一邊??梢钥隙ǖ氖?,1944年是麥克阿瑟在政治上最不痛快的一年,而同樣可以肯定的是,麥克阿瑟并未因此放棄對總統職位的覬覦。
1946年5月,時任陸軍參謀長的艾森豪威爾在東京拜訪了麥克阿瑟將軍。其間,他們談到即將到來的總統選舉,麥克阿瑟極力慫恿艾森豪威爾參選,作為回應,艾森豪威爾也力勸麥克阿瑟參與角逐。雖然當時麥克阿瑟聲稱自己年事已高,不太適合大型選舉,但艾森豪威爾對麥克阿瑟的野心和虛榮卻深為了解,他知道麥克阿瑟的答復不過是口是心非。回到華盛頓以后,艾森豪威爾就對杜魯門提及此事,說麥克阿瑟很有可能參加1948年的總統大選。當時的環境對麥克阿瑟也確實十分有利:戰爭剛剛結束,國家萬象更新、百廢待興,而麥克阿瑟在日本推行的民主改革又卓有成效,這些無疑將為其競選之路積蓄力量。因此,1947年麥克阿瑟就放話給自己的支持者們,說他并不會追求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提名,但如果被委以此任,他也會樂意效勞。與此同時,他還向支持者們保證,參與競選,他責無旁貸。事實上,在1948年的大選前,提名麥克阿瑟的呼聲極高,可惜他對國情毫不了解。麥克阿瑟即便一直留在國內,他也可能遠離同胞,更何況到1948年為止,他已經離開美國長達十余年了。
當時,成千上萬美國人正在逐步走向中產階級,這一變化很快就對美國的兩大黨派產生重大影響。隨著經濟基礎的好轉,曾經支持民主黨的選民們開始對自己的選票更加審慎。即便如此,由于“新政”改革行之有效,羅斯福仍然得到了相當多選民的支持。那些力挺麥克阿瑟競選總統的人認為,羅斯福的“新政”不過是其漫長而又危險道路中的第一步,這條道路終將會使美國走向共產主義。麥克阿瑟最忠實的支持者都來自中西部地區,其中又以羅伯特·麥考密克上校管轄的地區最為突出。麥考密克是《芝加哥論壇報》的業主,也是當時最主要的孤立主義者。雖然麥克阿瑟自己并不是孤立主義者,但他很樂意與這些人為伍。因此,麥克阿瑟最強硬的支持者是孤立主義者、本土主義者、種族主義者、反猶主義者和仇視勞工的人。這些人無一不堅定地認為自己是“美利堅主義”最忠實的代表。1948年總統競選前夕,麥克阿瑟的好友喬治·凡·霍恩·默斯利少將寫信向他表態道:“大量的敵人對您聞風喪膽,包括產業工會聯合會、共產黨和猶太人等,甚至連沃爾特·溫切爾(喜歡說長道短、評論時政的專欄作家)和德魯·皮爾遜(此前和麥克阿瑟有摩擦的自由主義專欄作家)這樣的討厭鬼,也無不對您敬畏有加。”鑒于此,當時著名的散文家約翰·麥卡頓在《美國信使報》上寫道:“為麥克阿瑟搖旗吶喊的都是右翼集團中最糟糕的一幫人,包括那些露骨得像瘋子一樣的圈外人,這當然未必是麥克阿瑟的錯,但肯定是他的不幸?!?img alt="William Manchester,American Caesar,p.35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面對這些人鼓動他參加1948年大選,麥克阿瑟則以典型的語氣這樣回答:“我只能說,我決不會因為將要面對危險和責任就拒絕美國人民的希望,無論我應當如何謙遜,我都必須勇敢地忠于我的人民?!?img alt="John Gunther,The Riddle of McArthur,p.6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他說得如此高尚,似乎無人可及。
那些鼓動麥克阿瑟競選1948年總統的人都是些政治門外漢,他們滿懷所謂的熱情、正義感和憤怒。無論是同事還是朋友,他們身邊的每個人都無一例外地一拍即合,在他們的世界中很少有異議的聲音。此外,他們對于如何運用政治手段也一無所知。麥克阿瑟競選的試驗田定在威斯康星,這是麥克阿瑟幼年時曾居住過的地方。像許多軍人世家一樣,麥克阿瑟家族也在當地有著廣泛的人脈。此外,威斯康星州不但是美國中西部的心臟地區,還是《芝加哥論壇報》的影響區域。麥克阿瑟的老朋友羅伯特·伍德當時是孤立主義組織“美國第一委員會”的領導人,他成為麥克阿瑟最主要的支持者和擁護者。伍德信心滿滿地認為麥克阿瑟至少會贏得威斯康星州27張選票中的20張。由于麥克阿瑟當時是缺席競選,支持者們就對外宣稱,他們的民族英雄由于忙于國事而無法參加競選,因此總統職位非他莫屬。他們之所以確信將在威斯康星州大獲全勝,是因為麥克阿瑟根本不屑于親自到該州拉選票,因此他們將要在候選人缺席的情況下,在威斯康星州大干一場。但是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他們想的那樣順利,他們甚至很難得到退伍軍人的支持。民意調查顯示,麥克阿瑟并不受普通士兵愛戴,更別提從退伍軍人處得到選票。實際上,那些曾在麥克阿瑟手下任職的軍人更欣賞的,恰恰是麥克阿瑟最厭惡的人——德懷特·艾森豪威爾。
威斯康星州被視作麥克阿瑟競選的第一站,但很快就結束了。前明尼蘇達州州長哈羅德·斯塔森巧妙地贏得了40%的投票和19張選舉人票的支持;后來繼續參與并終獲提名的托馬斯·杜威則獲得20%的投票,但未能贏得選舉人票;而麥克阿瑟,在這片本該擁有主場作戰優勢的地區,只贏得了36%的投票和8張選舉人票。第二天,美國駐日大使威廉·西博爾德到第一生命保險大廈開會。麥克阿瑟的參謀長保羅·繆勒少將攔住西博爾德,并示意他離開。他告訴西博爾德:“將軍現在情緒異常低落,脾氣很不好?!?img alt="William Manchester,American Caesar,p.524."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西博爾德只好決定改日再來。雖然1948年麥克阿瑟的總統候選人提名競選最終遭遇徹底的失敗,但卻有力地證明了一件事:即使是自己的職業生涯已經到了暮年,麥克阿瑟也始終對總統寶座一往情深。
從一開始,杜魯門總統和麥克阿瑟將軍之間就注定無法和諧相處。麥克阿瑟對杜魯門毫不尊重,杜魯門同樣也打心眼里不喜歡麥克阿瑟,更談不上對他的信任。1945年,杜魯門上任之后不久就在日記中寫道:“我要怎樣處理與一位妄自尊大的五星上將之間的關系呢?麥克阿瑟比波士頓的卡伯特家族和洛奇家族更難對付。那兩家人至少在采取任何舉動之前還會互通有無,而麥克阿瑟呢?只有上帝知道他要做什么。更可悲的是,美國政府的要職上卻有這樣一位自命不凡的頑固分子。我不知道1942年羅斯??偨y究竟為什么沒有命令溫賴特從科雷吉多島返回美國,而讓麥克阿瑟做一名烈士……如果當時召回來的是溫賴特,那我們將擁有一個真正的斗士、一位真正的將軍,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擁有的只是一個演員、一個說謊精。很難想象,美國在造就羅伯特·李、潘興、艾森豪威爾和布萊德雷等英雄的同時,還會誕生像卡斯特、巴頓和麥克阿瑟這樣的蠢材?!?img alt="Robert Ferrell ed.,Off the Record,p.4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
在麥克阿瑟的眼里,杜魯門的信任可有可無。杜魯門雖然勤勞刻苦,卻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政治家、一個差勁的民主黨自由派分子、令人討厭的羅斯福的指定接班人。麥克阿瑟怎么也想不通:一個“一戰”時的小小國民警衛隊隊長,一個毫無建樹的小人物怎么能夠在自己的頭上發號施令?杜魯門和麥克阿瑟都把彼此看作異類,水火不容。他們的出身背景與個人經歷完全不同,因此對榮譽和責任的理解也大相徑庭,從1945年4月杜魯門成為總統的那天開始,這二人之間就矛盾重重。時任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的得克薩斯州參議員湯姆·康納利曾經警告杜魯門,不要讓麥克阿瑟代表美國去接受日本的投降。杜魯門在日記中寫道:“康納利對我說,如果我把道格拉斯的威望樹立起來,他必將在1948年的大選中與我競爭。我告訴湯姆說,我不會參加1948年的大選,那樣我就不用再和道格拉斯打交道了?!?img alt="同上,6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
杜魯門總統和他的高級軍事官員都認為,太平洋戰爭剛一結束,麥克阿瑟就表現得行為失常。他們的意見分歧首先發生在軍隊裁員問題上。在世界恢復和平后的第一個月里,杜魯門總統及其幕僚決定放緩戰后的裁軍計劃。然而,1945年9月17日,麥克阿瑟卻在東京宣布,由于戰后日本社會穩定、人民生活秩序正常,所以他不用50萬美軍駐守日本,20萬人就已足夠。杜魯門政府認為,麥克阿瑟在這個舉國上下一致要求裁軍的當口拋出這樣的言論,會讓政府的批評者喝彩,而且他是故意這么干的。
在布萊德雷和艾森豪威爾眼中,這是麥克阿瑟行為乖張的一個典型例子。作為軍人,他不應該干涉政治,不應該表明自己的政治觀點,更不應該把自己的政治利益放在國家安全之上。如果是其他軍人做了這樣的事情,就會立即被解除軍職,或者至少遭到重處。但是沒有人敢于公然反對麥克阿瑟,而他也總是專斷獨行。即使是在戰爭時期,五角大樓定下來的計劃本應得到立即執行,但是對于麥克阿瑟來說,這些計劃僅供參考。然而,沒有哪個身處后方的官員想去惹惱麥克阿瑟。在裁軍這件事上,杜魯門總統已經做了很多努力。他得知麥克阿瑟的發言后,大為光火,一度想要解除麥克阿瑟的職務??偨y助理埃本·埃爾斯在日記中寫道:“總統因麥克阿瑟的言論而大聲咆哮,說他‘一定要在合適的時候收拾一下那個把事件鬧大的家伙’。他還說自己已經厭倦了無所事事。”
這件事情讓杜魯門與麥克阿瑟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而后來發生的事情更使兩人之間的關系進一步惡化。最后,在杜魯門的指使下,馬歇爾在發給麥克阿瑟的一封電報中輕描淡寫地批評了后者。電報上說,你在日本的言行使國家在平時征兵和維持海外兵力更加困難。最后馬歇爾還寫道,今后如果再想發表類似言論,應當先與國防部協商。
1945年的9月和10月,杜魯門總統連續兩次要求麥克阿瑟回國述職,以接受全國人民對他的感激之情。到時候他會讓麥克阿瑟在參眾兩院發表演講,并由國家授予他陸軍服役優異十字勛章。雖然從表面上看這是新任總統的一次盛情邀請,但實際上這是三軍統帥對他下達的命令。然而麥克阿瑟絲毫沒有把它當作命令看待,連續兩次拒絕了杜魯門總統。盡管他是五星上將,是美國的最高級軍官,但是以他的身份來說也不應該有這樣的行為。如果總統召他前來,無論麥克阿瑟正在做什么事情,都應當聽從指揮。因此,從一開始他就對杜魯門總統表現得很不尊重,仿佛他們二人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或者是他的地位更高一些),因此他根本不需要聽從總統的命令。麥克阿瑟回復總統說他在東京很忙,如果現在離開的話,東京將會陷入危機,因為那里存在著“極其危險甚至一觸即發的局面”。杜魯門聽后大為惱火,前不久麥克阿瑟還說,他只需要原來一半的兵力就能夠維持日本的穩定,而現在又說當地的局勢不穩,這簡直是信口雌黃。當然,麥克阿瑟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對自己的一名助理說:“我打算做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拒絕總統召回命令的將軍。我會告訴他們,有成千上萬的事正等著我去做,我沒工夫回去述職?!?img alt="同上,22—2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實際上,他對助理說的原話要比這更刻薄。麥克阿瑟堅持認為,如果他現在就離開日本的話,整個日本乃至整個亞洲都將失去控制。他還對其他助理說過,他只會根據自己的時間來安排日程,選擇在最方便的情況下回國。顯然,麥克阿瑟是在鬧情緒。當麥克阿瑟的一位朋友勸他回國時,他勃然大怒:“要我現在回國,門兒都沒有。這一次我必須這么做。我曾經對他們唯命是從,但反過來,總統也好,國會也好,馬歇爾也好,都跳出來攻擊我。他們最終都可以獲得勝利全身而退,而我呢,蘇聯人追著我,共產黨恫嚇我。不過這反而把我推到風口浪尖,就連華盛頓也沒法打敗我。我真是要感謝蘇聯人讓我反敗為勝,我真想給他們頒發一枚勛章……”
一個是總統,一個是將軍,沒有哪兩個人會比杜魯門和麥克阿瑟的職業生涯更具反差。早在“二戰”之前,麥克阿瑟就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國家英雄,而杜魯門此時還屢戰屢敗,處處碰壁。20世紀30年代初,當麥克阿瑟違背命令,越權鎮壓“補助金大軍”時,杜魯門作為“補助金大軍”的成員之一,身處人生低谷,處處如履薄冰。杜魯門軍事生涯的最高峰是在“一戰”時作為密蘇里州國民警衛隊上尉參加了美國遠征軍出征法國,而麥克阿瑟也參加了這次遠征。不同的是,杜魯門的表現連給麥克阿瑟的杰出表現做注腳都不夠。然而,所有這些強烈的對比都沒有影響到1945年時杜魯門和麥克阿瑟之間的關系:一個是總統,一個是將軍。
從一開始,杜魯門就對麥克阿瑟這樣一個桀驁不馴、難以駕馭的總司令感到頭痛不已。解除麥克阿瑟職務的想法頻繁地在杜魯門的頭腦中閃現。然而在發生裁軍事件之后,當有人向杜魯門建議撤銷麥克阿瑟的一切職務時,總統先生卻回答:“再等等,還要再等等。”麥克阿瑟的這一計策一直讓他慶幸不已,他知道自己所選擇的職位既重要又微妙,因此總統先生絕對不敢輕易撤銷他的職務。
在美軍剛剛介入朝鮮戰爭的那段陰云密布的日子里,杜勒斯趕赴朝鮮與麥克阿瑟進行磋商。在開過多次會議之后,他返回華盛頓向杜魯門匯報朝鮮戰場的局勢,建議杜魯門立即更換司令。他指出,麥克阿瑟老邁,注意力也有衰退的跡象。但是杜魯門覺得自己很難做出這樣的決斷。他告訴杜勒斯,自己的雙手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由于麥克阿瑟極端熱衷于政治活動,同時又資歷深厚,他很有可能會成為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為了不讓麥克阿瑟達到目的,杜魯門只得讓他遠離美國。杜魯門還補充道,只有將麥克阿瑟派往朝鮮,“才不會讓麥克阿瑟在國內掀起滔天巨浪,因為美國人一直將他視為民族英雄”。這一決定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總統先生將要依靠一個自己既不喜歡又不信任的將軍來指揮一場遠在千里之外的戰爭。不但如此,出于某種復雜的政治因素,杜魯門甚至不敢把他替換掉。
麥克阿瑟自視為美國歷史繼往開來的繼承者,只有華盛頓和林肯才能與他相提并論。(他曾經說過:“我有兩名最重要的顧問,一位創立了美國,一位保衛了美國。如果你仔細查看他們的生平,你就會找到答案?!?img alt="D.Clayton James,The Years of McArthur,Vol.III,p.60;Arthur M.Schlesinger Jr.,The General and the President,p.9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870DC/93129835043780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83770-P78fmao3yX452gqAd1C3esWSveMRX88A-0-8041bfa66b0aa8d80283e094668c8f0b">)在擔任太平洋戰區最高司令官時,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華盛頓的肖像掛在辦公桌后面的墻上。而戰爭勝利后,據西德尼·麥斯伯(一名出色的指揮官)回憶,麥克阿瑟在辦公室向華盛頓的肖像敬禮時說:“尊敬的先生,雖然他們穿的不是紅色軍服,但我一樣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而他幾乎對其他總統都深惡痛絕。在麥克阿瑟看來,羅斯福就是羅森菲爾德,而杜魯門則是“住在白宮里的猶太人”。有一次,他的軍事秘書鮑爾斯滿腹狐疑地問道:“白宮里的哪個猶太人?”麥克阿瑟回答:“杜魯門。你可以從他的名字就看得出來,或者看看他的那張臉就行了?!币淮危瑸榱朔瘩g鮑爾斯說他幾乎不喜歡所有美國總統的話,麥克阿瑟說道:“胡佛總統,他還不算太差。”
杜魯門和麥克阿瑟之間的關系從來沒有好轉的跡象。他們兩人幾乎從未真正有過共同的目標,也從未達成過任何共識;他們站在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這場戰爭,對于怎樣獲取戰爭的勝利,對于美國需要對這場戰爭投入多大的努力,他們的認識都相去甚遠??墒窃┘衣氛瑥?950年的6月25日開始,這兩個思想意識迥異的人物卻因朝鮮戰爭而時刻糾結在一起,時間之長,關系之密,史上少有。在朝鮮戰爭的過程中,杜魯門發現自己的寶座時常因無法控制麥克阿瑟而受到威脅,但麥克阿瑟也因對杜魯門的無禮和怠慢而使自己在歷史上的地位受到了嚴重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