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寒冷的冬天:美國人眼中的朝鮮戰爭
- (美)大衛·哈伯斯塔姆
- 12115字
- 2019-01-03 08:18:32
一
朝鮮“入侵”的消息抵達華盛頓時,已經是星期六的深夜。當時美國政府還沒有實行每天十八小時周末不休息的值班制度,政府要員們早已下班。那位酷愛火車旅行的總統先生在周六白天參加完巴爾的摩友誼機場的落成儀式后,隨即飛回位于密蘇里州獨立城的家中,而國務卿艾奇遜也正在馬里蘭州的農場度周末。其他政府要員也都各有各的周末活動。艾奇遜的下屬向他匯報了有關朝鮮進攻的消息,經過仔細核實,艾奇遜叫醒杜魯門總統:“總統先生,我這里有一條重大消息。朝鮮對韓國發動了進攻。”杜魯門打算立即動身返回華盛頓,艾奇遜勸他暫時別回來:一是他手頭的消息還不夠翔實;二是艾奇遜認為,如果總統深夜返回華盛頓,這種緊張氣氛會立即引起其他國家的警惕與不安。盡管如此,艾奇遜的直覺卻告訴自己,這件事非同小可。
在接下來的三十六個小時里,有關朝鮮進攻的消息鋪天蓋地涌向華盛頓。然而,最早也是最能說明這件事情的重要性的信號卻來自杜勒斯和阿利森:他們在周日清晨從東京發電報告訴杜魯門和艾奇遜,一旦韓國堅持不住,美國就應該出面干涉。這份由杜勒斯署名的電報上說道:“如果我們坐視不管,任由韓國被無端的武裝攻擊所推翻,就會引起一連串災難性的后果,從而極有可能引發世界大戰。”同樣,這份電報也提醒杜魯門,要從政治立場去考慮這起事件。而杜魯門剛剛接到這則消息時,他僅是本能地反應,沒有去關注這起事件的政治意義。
一聽到朝鮮發動進攻的消息,杜魯門就開始考慮盡快返回華盛頓,然而他并沒有大幅改變原有的行程計劃。周日一早,他仍然按原計劃造訪兄長維維安的農場。下午3點左右,他飛返華盛頓,與高級軍事顧問和文職專家們召開了一系列馬拉松式的會議。總統的第一個決定本來是利用美國駐韓空軍與海軍力量保護美軍眷屬,但是隨著朝鮮軍隊迅速向南推進以及韓軍一敗涂地,會議最終在周末做出一項歷史性的決定:派遣地面部隊進入韓國。
1950年6月25日下午,杜魯門志得意滿地乘機返回華盛頓。當時他不但擺脫了富蘭克林·羅斯福的陰影,還在美國人面前證明了自己——他在總統選舉這個最盛大的國家賽事中大獲全勝。他對自己的決策能力越來越自信,同時也對身邊的大部分同仁深感滿意,像馬歇爾、艾奇遜、布萊德雷和哈里曼等。在杜魯門看來,哈里曼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以前為杜魯門在歐洲跑腿,但現在即將被授予更大的權力,充當一個矛盾調停者。此外,杜魯門與國務卿艾奇遜的關系也與日密切,最終相互信任的程度恐怕在整個美國政治史上都絕無僅有。因此,杜魯門毫不懷疑自己能夠勝任總統這一職位,他沒有歷史包袱,也沒有黨內人士會對他說,你要考慮這件事羅斯福會怎么做。不管怎么說,杜魯門不必顧慮既往。
某種程度上,有關朝鮮的決議在杜魯門的飛機抵達華盛頓之前就已成定局,杜魯門與他的諸多高級顧問都清楚他們將要選擇哪條路。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所有成員無一例外地認為,朝鮮悍然越過三八線,乃是對聯合國憲章的公然挑釁。同樣,在美國人看來,這是一個國家無緣無故地侵犯另一個國家的行徑。然而,如果遠在地球另一端的社會主義領袖們認為,這一次華盛頓會像對待中國內戰那樣對待這件事,那么他們就大錯特錯了。與此相反,這一代人的國家安全意識均由“二戰”鑄就,而朝鮮的舉動無疑激起了他們腦海中有關“二戰”初期的某種回憶,認為正是民主國家的縱容態度導致侵略的蔓延,因此面對朝鮮問題,他們的反應如出一轍。在朝鮮戰爭雙方產生的諸多誤會中,共產黨一方的最大問題可能是他們錯誤估計了西方民主國家尤其是美國的態度。美國是根據慕尼黑事件來看待朝鮮“入侵”的。據杜魯門回憶,在飛回華盛頓的途中,他一直想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民主國家是如何喪失阻止墨索里尼入侵埃塞俄比亞的最后機會的,又是如何坐視日本侵占中國東北的,以及法國和英國是如何一度能夠輕而易舉地阻止希特勒進軍奧地利與捷克斯洛伐克的。在杜魯門看來,肯定是蘇聯唆使朝鮮跨越三八線,而蘇聯人懂得的唯一語言就是武力。后來,杜魯門寫道:“我們必須在武力的基礎上與之打交道。”韓國在美國人的眼中未必有多么重要,但是他們必須對共產黨的挑釁做出回應。他們認為,朝鮮的“侵略”行徑是對美國尊嚴的嚴重挑戰。艾奇遜也說,他在聽到朝鮮越過邊境的消息時深深地感到:“尊嚴是由武力鑄就的,唯有武力才能夠產生強大的威懾力。”
此時的杜魯門已經是一名強硬分子。“二戰”后的這五年是非常艱難的五年,兩個強大而又極為焦慮的國家相互對峙,每一方都因自己成為超級大國而如履薄冰,每一方都在自己的模式中基本處于孤立狀態,每一方建立的經濟體制都讓他們視彼此為死敵,每一方都預言對方就是洪水猛獸,要將自己毀滅,每一方都對自己在前所未有而又令人可怕的核時代中的新角色感到莫大的恐懼與擔憂,每一方都有自己的焦慮,甚至是偏執。從1945年7月末波茨坦會議上的第一次交鋒起,過分自信、盲目樂觀的杜魯門就對斯大林做出過錯誤的判斷。當時盟軍在歐洲戰場上的勝利幾乎已成定局,但杜魯門低估了斯大林的陰暗面。實際上,他對斯大林的政治權力欲只略知一二,會議一結束,他甚至對身旁的人們說:“我對斯大林就像對湯姆·彭德格斯特這些人一樣熟悉。”彭德格斯特是堪薩斯城的政界領袖,杜魯門正是在他的支持下開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斯大林是個難對付的人。后來他說“我就喜歡這狗娘養的家伙”。
在波茨坦會議期間,他曾希望憑借中西部美國人的那種坦率和直接,依靠自己開誠布公的態度,為戰后的世界創造出一種穩妥可行的模式,可能是一種對戰時關系謹慎而又分明的延續。然而,他的這些舉動對斯大林沒有用,因為斯大林從來不把自己的牌亮在桌面上,更不會向世界最強大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總統亮出自己的任何一張牌。其實,杜魯門也并沒有他自以為的那樣坦白。正當波茨坦會議進行之時,美國成功進行了第一次核試驗,雖然杜魯門不準備提及此事,但是斯大林早已通過蘇聯間諜了解得一清二楚。
在處理蘇聯與西方世界的關系時,始終有一種由來已久的偏執(國家的偏執和個人的偏執)驅使著斯大林,對戰后同這些國家建立同盟關系,他既無興趣,也不相信。到1950年時,那個滿心希望要與斯大林通力合作的杜魯門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個口氣生硬、滿腹狐疑的杜魯門,認為自己以前是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正如杜魯門誤解了斯大林,斯大林也誤解了杜魯門。他們在波茨坦見面之后,斯大林就像許多美國的保守政客一樣,嚴重甚至是危險地低估了這位剛剛走馬上任的美國總統;他告訴當時開始在蘇聯政壇嶄露頭角的尼基塔·赫魯曉夫說,杜魯門毫無價值。
隨著英國、法國、德國與日本的陸續崩潰及其帝國體制的先后瓦解,美蘇兩國迅速填補了因此出現的權力真空,一場新的大國博弈不可避免地在戰爭中出現了。到朝鮮“入侵”韓國之時,美蘇之間的冷戰達到白熱化的程度,這為十二年后美蘇在古巴導彈危機中的核危機埋下了伏筆。1950年6月25日,在丘吉爾發表鐵幕演說的四年后,也是在柏林危機(蘇聯突然對柏林實施封鎖,于是美國通過空投物資對其進行支援)的兩年后,朝鮮戰爭一觸即發。截至1950年,西方盟國眼看就要順利完成馬歇爾計劃,同時還成立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以幫助那些飽受戰爭蹂躪而局勢動蕩的歐洲國家增強自己的實力。然而在共產黨人看來,美國此舉是為了利用自己手中的核武器來武裝更多國家與他們為敵,從而對共產主義世界形成合圍之勢。
6月25日,正當杜魯門政府的高級官員齊聚一堂,試圖參透朝鮮這次進攻究竟意欲何為時,他們不再將此事單純地視為朝鮮武力占領另一個國家的侵略行為,而是希望能夠窺探到此事背后更深層、更黑暗的意義。在美國政府看來,蘇聯在那段日子里的一舉一動都暗藏著極端詭秘的意圖,甚至連莫斯科的電話黃頁都被認為是機密文件。在華盛頓與總統共商大計的政府要員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朝鮮的武裝行動受莫斯科的直接領導,斯大林才是整個行動的幕后主使,金日成不過是他在朝鮮的代理人而已。直到后來,人們才發現這種觀點與事實完全不符:多年以后,當蘇聯的檔案文件被公之于眾時,歷史事實才清晰地呈現出來,原來年輕氣盛的金日成才是朝鮮戰爭的真正推動者,一向謹慎的斯大林只不過是在極不情愿地默許附和而已。當時杜魯門手下的蘇聯專家們認為朝鮮只是蘇聯的一個衛星國,完全處于蘇聯的管轄之下,大多數時候情況確實如此;但在朝鮮戰爭問題上,斯大林卻充其量只是個后盾,而不是煽動者。在戰爭初期,華盛頓首先關注的問題是:這次入侵會不會只是一個假象或者一次佯攻,只不過是蘇聯進一步侵略計劃的第一步?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斯大林的下一步行動又是什么?斯大林是在暗中瞄準歐洲世界,還是在覬覦中東國家?艾奇遜認為,這次入侵只是一個序幕,接下來蘇聯會支持中共奪取臺灣、對蔣介石展開進攻,或者中共因蔣介石的挑釁而發動反攻,無論是哪種情況,都同樣危險。
相反,杜魯門認為斯大林的下一步行動會在伊朗展開,就連和杜魯門經常意見相左的麥克阿瑟也這么認為。6月26日,杜魯門和幾位親近幕僚在一起商議時,他走到一個地球儀旁邊,然后把它轉到中東地區,用手指著伊朗說:“如果我們不加倍小心,這里就是他們挑起事端的地方。朝鮮就是遠東的希臘。如果我們現在足夠強硬,如果我們能像三年前在希臘時那樣頑強抵抗,那么他們就不會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但是假如我們袖手旁觀,他們就會入侵伊朗進而控制整個中東。所以,如果我們現在不奮起抵抗,天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事來。”
25日傍晚,當杜魯門返程抵達華盛頓時,國務卿艾奇遜、國防部長約翰遜、副國務卿韋伯在機場迎接。從這三人坐進杜魯門總統專車的那一刻起,歷史的進程就毫無疑問地被定下來了。杜魯門說:“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一定要讓他們罪有應得!”約翰遜立即表示同意杜魯門的意見。不過韋伯卻提醒杜魯門先看看國務院遞交的一些材料。國務院根據來自韓國的不完整報告提出許多早期應對建議,這些建議都不怎么樣:他們希望杜魯門能夠授權麥克阿瑟將軍給予韓國需要的武力支援,派遣美國空軍和海軍部隊掩護美軍眷屬撤離,同時保護韓國的港口,以免在撤退途中落入朝鮮人之手。與此同時,根據總統之后的決定,他們希望參聯會隨時做好準備,在必要時以武力阻止朝鮮人。他們還希望杜魯門派第七艦隊前往臺灣海峽,既防止中共進攻臺灣,也阻止蔣介石挑釁大陸。此外,他們還認為,美國應該著手向印度支那的法國人提供軍事援助,同時向緬甸與泰國提供軍事援助。當總統專車抵達杜魯門的臨時住所布萊爾大廈時,韋伯趁著自己與杜魯門獨處的時機提出另一條建議:既然華盛頓有意將朝鮮“侵略”一事提交聯合國,那么應考慮將臺灣問題與朝鮮問題分開處理。
假如當時美國政府沒有旗幟鮮明地提出干涉朝鮮戰爭的決議,那么其立場很可能就此模棱兩可,也許整個歷史會因此而改寫,而不僅僅是朝鮮問題。“二戰”結束后的幾年里,華盛頓的決策者們在處理世界舊秩序的瓦解與其他戰爭遺留問題時面臨著這樣兩大難題。首先是如何制止蘇聯在歐洲的擴張,這是眾所周知的最亟待解決的問題。美國政府對這一問題的處理極富外交技巧與遠見卓識,但不幸的是以第二個重大問題為代價的,即如何應對殖民時代的結束。如果單從影響力來看,第二個問題或許不那么緊迫,不算中心要務。當時,美國最重要的盟國在政治上(有時在軍事上)受到其前殖民國的威脅。由于民族主義時常表現為共產主義,因此美國很難理解那些經濟落后國家的民族主義。實際上,有兩種不同類型的共產主義會引起完全不同的威脅:一類是舊式的、呆板的蘇聯共產主義,由蘇聯紅軍傳播到歐洲諸國;另一類是出現在第三世界的共產主義,反殖力量在無法得到華盛頓的支持后轉向莫斯科尋求幫助,此時共產主義就會成為反殖人士最便捷的思想武器。不管怎么說,朝鮮的進攻是一種老式的越境行為,但是在印度支那問題上,雖然美國人將其與朝鮮以及歐洲更大范圍內的對峙聯系起來,但其本質還是純粹的殖民戰爭。
當晚,所有的文武高官在布萊爾大廈共進晚餐;飯后,他們開始談論朝鮮的軍事行動。隨著討論的深入,許多事情變得更加清晰:雖然無人知道朝鮮入侵背后的意圖到底有多深,但是這毫無疑問是一種非常嚴重的“侵略”行為,而且韓國軍隊表現糟糕,很可能無法自保。第一個發言的是參聯會主席布萊德雷將軍。一年前,他曾贊同撤回駐韓美軍作戰部隊,因為朝鮮戰場的作戰條件極其惡劣,而且此地毫無戰略價值可言。他說,我們必須與共產主義陣營劃線而治,而朝鮮半島不失為一個合適的地點。因此,朝鮮半島的地位一夜之間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時杜魯門插話表示完全支持他的觀點;美國政府的態度就在這一刻塵埃落定。布萊德雷補充說,從戰爭的規模來看,朝鮮背后一定有蘇聯的指使。接著,海軍作戰部長福里斯特·謝爾曼上將、空軍參謀長霍伊特·范登堡上將先后發言,話里反映出美國人對其空軍和海軍力量的樂觀與信賴,同時對自己軍隊無與倫比的戰斗力信心十足。相反,他們對朝鮮人的作戰能力都不以為然,認為只要出動空軍和海軍就夠了。陸軍參謀長柯林斯卻認為,根據他得到的報告,美國有必要出動地面部隊入韓作戰。動用陸軍是不同尋常,甚至是更加生死攸關的一步;布萊德雷、柯林斯和陸軍部長弗蘭克·佩斯則堅持認為美國沒有必要如此冒進。然而布萊德雷不久后就發現,他大大低估了朝鮮人民軍的作戰能力。他后來說:“當時沒人相信朝鮮人竟然這么強大。”
與會人員逐步達成如下共識:立即動用空軍延阻朝鮮人的攻勢,同時向聯合國提交這一問題以獲得支持,不過如果有必要,美國仍然愿意采取單邊行動制止朝鮮的侵略行為。在會議即將結束時,韋伯提醒杜魯門要從政治角度分析局勢。杜魯門嚴厲地答道:“我們根本不用討論政治!我會處理好所有的政治問題!”之后,杜魯門立即簽署命令,要求使用空軍保護美軍眷屬撤退,同時在韓國領空與朝鮮空軍爭奪制空權。他要求佩斯命令麥克阿瑟派一個調查小組到韓國,查明軍事所需。接著,他又命令謝爾曼從菲律賓撤回第七艦隊,并且將其部署到臺灣海峽。當時,臺灣海峽是共產黨的占領區域,因此杜魯門的這一命令顯得尤為關鍵。但他說,在艦隊部署到位之前,不要對外公布此事。
雖然,總統的顧問們都認為韓國軍隊很可能自身難保,但派遣地面部隊一事仍然像暴風雨前的烏云一樣籠罩在眾人心頭。第二天,杜魯門在給當時仍在獨立市的妻子貝絲的一封信中提到,他返回華盛頓的空中旅行非常順利,在布萊爾大廈舉行的會議也極為成功,但是朝鮮問題仍然很棘手。“自從希臘和土耳其落入我們之手后,我再沒有如此不安過。就讓我們向好的方向想吧……”當時幾乎沒人愿意相信,斯大林只是默許了朝鮮的侵略行為,而不是這場戰爭的幕后操縱者,否則我們今天的歷史就會發生重大改變。然而,默許也好,操縱也罷,在美國人看來毫無區別。當時美國頗具影響力的主流媒體《紐約先驅論壇報》曾經在頭版頭條刊登一則標題為“蘇聯紅軍入侵韓國,坦克部隊直搗漢城”的新聞。
對國家安全部門的某些高官來說,類似的新聞報道雖說令人心驚膽寒,但也算是天賜良機;即使算不上天賜良機,至少也是令人喜出望外。在此之前,他們曾迫切地希望大幅提高國防預算,但是卻希望渺茫。實際上,他們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待類似危機的發生,并且相信這一天總會到來。他們相信這些事件能夠讓美國人更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面臨的新挑戰。
作為美國最重要的蘇聯問題專家,喬治·凱南卻與布萊爾大廈會議無緣,這著實令人感到沮喪。后來他寫道:“此次凡是受邀赴宴的人就是后來負責執行國務院決定的那幫人。”用凱南自己的話說,他只不過是個局外人。他已經離開國務院政策規劃司司長的位置,準備前往普林斯頓大學,對美國的過去而非現在和未來進行反思。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由于艾奇遜擔心朝鮮的軍事行動只不過是蘇聯侵略計劃的一個序幕,因此他就蘇聯人的真實意圖認真地征詢了凱南的意見。凱南并不認為這次進攻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在寫給艾奇遜的信中說,蘇聯并不想與美國進行一場更大規模的戰爭,但如果美國陷于一場“既無利可圖而又名譽掃地的戰爭”泥沼之中,或者坐視朝鮮占領整個朝鮮半島,從而喪失該地區對美國的信任,那么他們當然會大喜過望。他評論說,在考慮如何應對朝鮮人時,美國要意識到自己最大的危險不在歐洲,而在亞洲;蘇聯很可能會讓中國作為代理人而卷入進來。這話表明凱南不認為更大規模的戰爭會爆發,而且認為美軍應當對此慎重地做出反應。這的確是由美國最重要的蘇聯問題專家提出的清醒而有預見力的建議。
第二天,當這些要員再次聚于布萊爾大廈時,艾奇遜(在朝鮮問題上除總統之外最為重要的人物)宣布,第七艦隊已經準備就緒,因此總統應當立即簽署命令,命其保護臺灣。他還提到,美國應當立即告誡蔣介石,要求他停止對中國大陸的一切軍事活動,而第七艦隊會密切關注蔣介石的舉動。隨后,艾奇遜簡明扼要地闡述了自己對于朝鮮以及整個亞洲事態的建議。美國準備向正與共產黨游擊隊交戰的菲律賓政府提供援助,向正與具有共產主義和民族主義雙重身份的越南獨立同盟交戰的法國提供援助。這是讓印支半島戰事升級的關鍵一步:美國本來反對法國重新開始在印支半島的殖民統治,只是迫于巴黎的壓力才無奈附和,可是在戰爭進行四年后,正當法國人疲態顯露之時,美國卻準備提供大量財政支援。此后不久,美國成為法國最大的支持者與財政贊助者。隨后,美國又向印度支那派遣一個大型軍事顧問團,這意味著美國開始涉足新的領域,投入到一場痛苦不堪的殖民戰爭中去。當時沒有人能夠想象,或者說沒有人會在乎,這場戰爭的后果是什么;當時沒時間考慮這么多。6月29日,也就是朝鮮“入侵”南方四天以后,美國派出八架C-47運輸機,載滿救援物資飛越太平洋,直抵印度支那。自此,美國開始向法國提供大規模軍事援助,這種援助在后來漸漸演變為美國人一種難以自拔的、令人悲哀的冒險行動。
在周一早晨的會上,華盛頓的決策者們還討論了動用蔣介石部隊到韓國作戰一事。此前蔣介石自告奮勇地向華盛頓表示,可以派出部分精銳部隊參與對朝作戰。他的這一表態引起了杜魯門的極大興趣,并且傾向于接受蔣的提議,但是艾奇遜堅決反對。從朝鮮危機爆發開始,他就一直在考慮有關蔣介石的問題,當蔣提出介入戰事的請求時,他并不吃驚,因為艾奇遜很清楚蔣介石的意圖,那就是引發一場更大的戰爭,從而使得中共以某種方式卷入其中。這種想法與美國人把朝鮮戰爭限定為一場將中國排除在外的局部戰爭的目的背道而馳。美國和蔣介石可以結為同盟,但是雙方想要的東西卻大相徑庭。艾奇遜認為自己對這一問題的判斷不容置疑。退一萬步講,憑蔣介石在中國大陸戰場上的狼狽表現,艾奇遜也不愿將朝鮮戰爭的勝利寄希望于他,更何況就在此前,中國國民黨軍隊剛剛被中國人民解放軍打得落花流水。不過,包括麥克阿瑟在內的不少人對艾奇遜的觀點表示異議,對蔣介石參戰的想法興奮不已,因為這一提議解除了美國人的后顧之憂。艾奇遜堅決反對這種看法,而出于軍事方面的顧慮,參聯會的大多數成員也投了反對票。
然而,杜魯門的政敵卻支持動用蔣介石的軍隊。他們認為朝鮮戰爭的爆發是他們反對杜魯門與艾奇遜的天賜良機,可以將朝鮮問題與杜魯門政府支持下的蔣家政府失守中國大陸這件事聯系起來。這是一種本能而敏捷的反應。6月26日,與“院外援華集團”相交甚深的斯泰爾斯·布里奇斯參議員在參議院振振有詞地質問:“我們是否還要繼續推行綏靖政策?我們是否還需要等待‘塵埃落定’?(這是對艾奇遜早前言論的揶揄。艾奇遜認為,美國應該等待中國政局穩定后再伺機分離蘇聯和中國。)我看現在就是劃清界限的最佳時機。”加州參議員比爾·諾蘭(與“院外援華集團”過從甚密,人稱“來自臺灣的參議員”)補充說:“如果我國對這種公然的侵略行徑都熟視無睹,那么想要阻止共產主義在亞洲大陸的擴張就是異想天開。”最后,內華達州喬治·馬隆將當前的形勢與阿爾杰·希斯一案聯系起來(供職于美國國務院的希斯被控在蘇聯間諜案中作偽證)。馬隆還聲稱,無論是過去發生在中國的事件,還是現在爆發的朝鮮危機,都是那些思想左傾的顧問搞出來并上報國務院的。
一開始,杜魯門對朝鮮“入侵”一事的反應是下意識的,甚至完全缺乏政治意圖,但政治因素在朝鮮戰爭期間始終發揮了重要作用。在是否庇護蔣介石和保衛臺灣島的問題上,杜魯門內閣中也存在著諸多分歧。由于杜魯門沒有一如既往地對蔣介石表示支持,這不僅成為其諸多政敵最常攻擊的對象,而且在政府最秘密的會議上大家也開始對此議論紛紛。在艾奇遜看來,蔣介石政府敗局已定,美國應該慎重考慮是否給予援助;考慮到亞洲瞬息萬變的態勢以及動蕩不安的政治格局,從長遠來看,支持國民黨政府只會對美國產生不利的影響。然而,國防部長約翰遜(他其實希望自己能夠成為杜魯門之后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與艾奇遜針鋒相對,公開表示支持蔣介石參戰。但是杜魯門的一些親信認為約翰遜是一名“院外援華集團”成員;他曾經向蔣介石的駐美大使夸下海口,稱自己不但要孤立艾奇遜,而且會將他逐出政府。他的高級助理保羅·格里菲思和國民黨“大使”同時也是“院外援華集團”核心人物的顧維鈞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系。此外,其他政府成員不知道的是,大約九個月前,顧維鈞在紐約市的里弗代爾區安排宋美齡與約翰遜共進晚餐。約翰遜與國民黨之間的瓜葛是杜魯門政府內人盡皆知的事,這就意味著政府內部有人傳播共和黨人對當局對華政策的批評,而且政府高層會議的情況都會立即傳到國民黨的耳朵里。
這種情況在政府內部引發了某種令人不快的政治斗爭。這一斗爭從朝鮮戰爭一開始就影響著政府的決策,就像中國問題影響美國政府的所有決策一樣。約翰遜注定難以獲得這場斗爭的勝利。杜魯門與艾奇遜有相近的政治立場,而且杜魯門對艾奇遜的為人處世和政治判斷能力也十分信任,因此最終他還是同意了艾奇遜的建議,開始小心謹慎地避免讓戰爭擴大化。但是另一方面,杜魯門還欠約翰遜一個人情:1948年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過后,杜魯門迎來了一個最為艱難的時期。當所有人都認為杜魯門會在即將到來的總統大選中一敗涂地時,約翰遜卻挺身而出,堅定地支持杜魯門。后來,當民主黨因為財政空虛無力支持杜魯門時,約翰遜成為他最重要的資金籌措者。杜魯門在當選總統后,舉薦約翰遜出任國防部長,作為回報。
從杜魯門在布萊爾大廈召集班子開會伊始,艾奇遜與約翰遜就在臺灣問題上產生了尖銳而不必要的齟齬。雖然其他與會者都希望將重點放在朝鮮問題上,約翰遜還是在會上提出了臺灣問題。此前,他一直試圖違背總統與艾奇遜的意愿,建議將臺灣納入美國在亞洲的保護范圍;在布萊爾大廈的會議上,他再次借機提出這項建議。約翰遜在會上指出,臺灣問題對美國安全的影響程度要遠遠高于朝鮮問題,而艾奇遜卻一直試圖將主題拉回到朝鮮戰爭上,如此反反復復,最后杜魯門只好中斷會議,宣布晚餐開始。晚飯過后,約翰遜試圖再提臺灣問題,杜魯門又一次截住了他的話頭。
此后,眾人很快就將蔣介石部隊拋諸腦后,轉而關注更為重要的朝鮮問題。柯林斯指出,現在韓國已經潰不成軍,用他的話說,韓軍總參謀長“早已喪失斗志”。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美國有必要動用地面部隊出兵韓國。即使是在“二戰”期間,美國也始終堅持避免向亞洲大陸派兵作戰,因此布萊德雷提議總統靜觀其變,過幾天再公布這一重大決定。于是,杜魯門建議參聯會研究此事。考慮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杜魯門一度神情肅穆地望著眾人說:“我不想參戰。”但他深知自己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于最后決定。
6月27日早晨,杜魯門和艾奇遜一起會見國會領導人,向其重述了他的決定。國會領袖們基本同意杜魯門的決定。新澤西州共和黨參議員亞歷山大·史密斯問杜魯門是否會請國會兩院通過一項聯合決議,批準美軍即將在韓國展開的軍事行動。這的確是一個重大問題,這兩天在布萊爾大廈開會時竟然無人認真考慮過;與會者都認為應該先把政治放在一邊,至少是應該被他們放在一邊。杜魯門告訴史密斯,他們會考慮這件事。當天晚些時候,杜魯門又分別向艾奇遜和哈里曼提及此事。朝鮮戰爭爆發后,哈里曼立即成為杜魯門的特別助理,他不像艾奇遜那樣出身富家巨室,卻對美國政治有敏銳的洞察力。他強烈建議杜魯門尋求一項國會決議,而艾奇遜反對這么做,因為現在是兵貴神速的時候。杜魯門傾向于艾奇遜,因為他是由國會選舉產生的,如果自己在事關戰爭與和平的重大問題上凌駕于國會之上,那一定會惹惱國會;不過,他也不想因此而放慢行動的步伐。杜魯門與國會之間在中國和蔣介石的問題上產生的齟齬也讓他對參議院中的那些政敵心懷顧慮。三天后,也就是6月30日早晨,杜魯門再次會見了國會領袖。這一次,內布拉斯加州的參議員肯尼思·惠里直截了當地詢問杜魯門,關于出戰的決議是否得到了國會的批準。杜魯門政府的官員大多不喜歡惠里。據說在一次聽證會上,艾奇遜差點兒就對其大打出手,最后被惠里的助手攔下才控制住了局面;而杜魯門則喜歡稱惠里為“一個腦子進水的、內布拉斯加州辦喪事的人”, 因此對于惠里的問題,杜魯門搪塞道:“如果有必要經過國會批準,我一定會找你。但是我希望最好無須國會插手就能制伏那些朝鮮強盜。”
實際上,這時正是尋求國會決議的最佳時機,這個機會稍縱即逝,而在戰爭初期形成的政治統一戰線也逐漸瓦解。戰事的慘烈程度漸漸超出人們原有的設想,美國國內對于戰爭的態度變得愈加復雜,許多人的立場開始發生變化。由于杜魯門沒有考慮過要事先獲得國會的支持,反對者們開始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他們拒絕為美國參戰帶來的后果承擔任何責任。陸軍部長佩斯也建議尋求國會批準,但杜魯門卻對他說:“弗蘭克,我們根本沒必要這么做。他們都是和我站在一起的。”佩斯答道:“沒錯,總統先生。他們現在的確支持您,但是我們不能保證在一段時間之后,他們依舊一如既往地支持您。”在最初那段時間內,幾乎所有的人都同仇敵愾、團結一致,所以杜魯門表現得十分自信。當總統決定出兵韓國的消息抵達眾議院時,整個眾議院都為之歡呼雀躍。作為華盛頓出類拔萃而又經驗豐富的資深記者之一,《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的約瑟夫·哈施寫道:“我以前從未感覺到這樣一種如釋重負與萬眾一心的氣氛彌漫在整個城市之中。”
在那個星期,所有的總統顧問都很清楚地意識到,他們離派兵亞洲大陸的日子越來越近;這是軍政兩界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現在卻越來越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此前,麥克阿瑟曾經接到命令(如果那也可以稱作命令的話)前往韓國,對戰場的情況進行深入調查,了解當地的作戰條件。麥克阿瑟在調查報告中稱,僅靠美國的空中與海上力量不足以擊敗朝鮮人。此時此刻,也就是6月30日的凌晨時分,東京的消息即將抵達華盛頓,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會是什么好消息。在華盛頓時間凌晨1點30分左右,穆奇歐告訴艾奇遜,麥克阿瑟要求派出更強大的武裝力量,因為韓國的情況不妙。穆奇歐的這番話為麥克阿瑟致電華盛頓要求增兵埋下了伏筆。
一個半小時之后,剛剛從韓國視察歸來的麥克阿瑟向參聯會報告說,美國急需大幅度增兵韓國。他這番有決定性意義的話如下:“要想守住現在的戰線,要想收復失地,唯一的保障就是派遣美軍地面部隊深入韓國戰場。沒有有效的地面攻擊,單憑我們的空軍和海軍力量,難以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麥克阿瑟想先派一個團的先遣戰斗小組迅速前往戰地,然后再從駐日美軍中盡快抽調兩個師的兵力展開反擊。他還宣稱,除非我們這么做,否則“我們在這場戰爭中的最好結果是無謂地犧牲生命、金錢與尊嚴,而最壞的結果就是以失敗告終”。
在華盛頓,負責遠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臘斯克與陸軍參謀長柯林斯想要在凌晨三四點安排一次與東京方面的電話會議。但是由于他們的級別較低,需要層層上報才行,加上當時又是凌晨時分,因此等待這次會議的過程十分漫長。東京方面提出的問題事關重大:戰還是不戰?華盛頓的答復姍姍來遲,他們在好多問題上都拖而不決,這讓麥克阿瑟非常不滿。“豈有此理!我當陸軍參謀長那會兒,要是想和赫伯特·胡佛講話,他就得立刻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但在這兒,不但陸軍參謀長拖泥帶水,就連陸軍部長和國防部長也都拖拖拉拉。這就是他們領導的結果,這些人難辭其咎!”
華盛頓時間凌晨4點30分左右,麥克阿瑟再次向柯林斯詢問派遣地面部隊一事,柯林斯再次上報給佩斯,經由佩斯打電話告知杜魯門。杜魯門一直保留著在農場勞作時的作息習慣,所以一向起得很早,佩斯打來電話時,他正在刮胡子。6月30日凌晨5點前,杜魯門批準了派遣地面部隊進入韓國的請求,這正式標志著美軍地面作戰的開始。在朝鮮戰爭初期,麥克阿瑟曾經夸下海口,只要華盛頓不對他橫加干涉,他就能輕而易舉地遏制朝鮮的武裝入侵。可是現在,他卻說需要兩個師的兵力才能完成這一目標。后來的事實證明,即便如此,他還是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同時過分高估了自己指揮的軍隊(包括美軍在內)的素質。
杜魯門始終在考慮動用國民黨部隊一事,于是他召集艾奇遜、哈里曼、約翰遜和參聯會成員,最后一次討論是否可以讓蔣介石部隊參戰。考慮到韓國軍隊眼下潰不成軍,杜魯門認為蔣介石的提議不失為權宜之計;艾奇遜卻堅持認為,一旦動用國民黨軍隊,那么勢必會將中國共產黨牽扯進來。參聯會方面并不希望蔣介石軍隊參與進來,因為既然蔣介石軍隊在武器裝備遠比敵方精良的情況下都會敗給中國共產黨,那么在面對裝備更為先進的朝鮮人民軍時,就更不能指望他們能夠有什么作為了。
在陰云密布的氣氛中,尚有一條可以稍稍振作人心的消息,那就是美國軍隊將以聯合國的名義參戰。在杜魯門批準使用地面部隊之前,他已經得到聯合國的授權,因為當時獲得聯合國授權要比現在容易得多。1950年的聯合國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美國與西歐諸國利益的代表;盡管蘇聯及其衛星國的異議常常引人側目,但那時的聯合國基本上是白人的世界。在聯合國安理會就是否出兵韓國進行表決時,僅有兩票棄權,而且這兩張棄權票均來自非白人國家——印度和埃及。從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反殖運動的浪潮席卷全球,非洲、亞洲以及中東國家的先后獨立與成長,使聯合國的面貌發生巨變,大大削弱了西方國家對聯合國的影響。從此,美國與西歐的保守派們極為蔑視聯合國。但是在1950年,聯合國仍然深受美國及其盟國的影響。由于蘇聯人抵制參與安理會就朝鮮問題進行表決,因此也就不可能行使自己的否決權;他們這么做的理由竟然是反對國民黨政府代表中國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6月27日,美國人終于如愿以償地拿到他們想要的決議,于是美軍在聯合國的旗號下出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