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花世界
- 雙驕(大結局)
- 尼羅
- 14014字
- 2017-11-22 10:38:07
他難得能這么氣急敗壞地愛上一個女人,對他來講,她很難得,就像瑪麗馮那么難得,就像張嘉田那么難得。
(一)
葉文健在重獲自由之時,已經(jīng)沒了人樣。
他瘦、高、臟、臭,看著分明是皮包骨頭了,然而身體依然沉重。在沐浴更衣過后,他在床上半躺半坐,面無表情地喝著湯。葉春好坐在一旁,仔細看他的臉,想要從他臉上找出舊時弟弟的殘影,還想把他摟到懷里拍拍摸摸。可他已經(jīng)不再是個胖嘟嘟的小男孩了,此刻的他臉色青白,瘦得面頰凹陷。冷眼一看,簡直像個面目陰鷙的成年男人,讓她實在沒有法子出手。
“上午姐姐讓小枝去了法國面包房,給你買了好些點心回來。一會兒給你端過來,你慢慢吃。”她幾乎是懷了一點諂媚的心思,微笑著沒話找話,“還是天津好吧?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明天——或者后天,姐姐叫裁縫來家,給你做新衣服。”
葉文健只是喝湯,不理她。
葉春好這些天飽受煎熬,被這個弟弟磨得脾氣志氣全沒了,只盼他能恢復成先前那個小少年,可以乖乖地在自己身邊長大成人。葉文健不理她,她也不敢說出半句硬話,甚至還得繼續(xù)哄著他捧著他:“鴉片煙癮是最難戒的東西,你能一口氣把它戒掉,真是個剛強的好孩子,姐姐沒有看錯你。”
葉文健仰頭把一碗熱湯喝了個底朝天,然后喃喃說道:“我想睡覺。”
葉春好接過湯碗,連忙叫女仆進來鋪床展被,讓他舒舒服服地睡。而葉文健背對著葉春好躺進被窩里,閉了眼睛,其實并沒有困意,只是不想面對她。他不能去恨姐姐,可他真地感覺姐姐的笑臉虛偽、不堪入目。
她要是真這么愛他,那么在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怎么不見她進那間空屋子里陪伴他呢?
房門輕輕一響,是葉春好帶著女仆走了出去,給他關上了房門。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看大門的仆人喚出了“張軍長”三個字,他知道是張嘉田又來了。接下來會怎么樣?姐姐是不是要和張嘉田推心置腹地長談一番,細細描述自己在這幾天里是如何的屁滾尿流鬼哭狼嚎了?
那是一定的,他姐姐有什么事都對張嘉田講。
他又想起來,張嘉田那天在火車上踢過自己,很狠的兩腳,一腳踢中了自己的肚子,一腳踢中了自己的腰,好像和自己有著深仇大恨——也可能他真是看自己礙眼,因為自己和姐夫親,不和他好。
想到這里,葉文健開始思念起了雷一鳴。他還想妞兒,想蘇秉君,想翠蘭,想承德家中的一切,盡管那根本只是一所借住的房子,并不能算是真的家。
葉文健不知道,他的姐夫這些天一直沒想起過他。
天氣漸漸暖了,雷一鳴已經(jīng)將那幾箱子藥吃掉了大半。這天虞碧英來了,正趕上他在喝藥,便用手帕堵了鼻子,笑吟吟地在一旁看。
雷一鳴喝藥喝得很痛快,可喝完之后便要眼淚汪汪的,皺著眉頭急急地喝糖水。虞碧英頂愛看他苦到含淚的模樣,覺得他這模樣很可愛。平時他這人總是無懈可擊,非得到了此刻,才像是露了軟肋。而雷一鳴用手帕擦了擦嘴,先是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思索著在房內來回踱了幾圈。
虞碧英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他。他穿著襯衫、長褲,外面套著一件墨綠色的毛線開衫,袖口和下擺織了兩圈細細的白道子,算是一點裝飾。走到房門口,他忽然一回頭,問虞碧英道:“我過兩天打算去趟北平,如果你也愿意去玩一玩,就跟我走。”
虞碧英沒聽出他這句話是邀請,還是建議。垂下長長的睫毛,她用手指挑起一綹發(fā)梢,說道:“我最近倒不是很有玩興,如果去的話,那么,我要到北京飯店的理發(fā)館里重新燙一燙頭發(fā)。”
雷一鳴點頭道:“好。”
虞碧英一抬眼,微笑喚道:“你過來。”
雷一鳴走到她面前站住,虞碧英仰著臉斜睨著他,同時伸出一根食指,一粒一粒滑過他的紐扣:“你不顧忌我哥哥了?”
雷一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不要對我抱有太高的期望。”
虞碧英笑出了聲音:“怕我逼你娶我?”
雷一鳴伸出手,為她將一縷卷發(fā)掖到了耳后,然后將雙手插進了褲兜里:“那我求之不得。”
虞碧英拈住了他那開衫最下方的一粒紐扣,輕輕地向下拽,緊接著再向上揪住第二粒紐扣,繼續(xù)拽。一點一點地,她讓雷一鳴俯下了身來。抿著紅紅的嘴唇,她含笑一歪頭,在雷一鳴的嘴唇上狠啄了一口。
啄過之后,她向后挪了挪,微笑著端詳他。他依然保持著俯身的姿態(tài),面孔潔凈蒼白,眉目則是黑壓壓的,清澈的眼珠向她一轉,他也笑了,嘴唇?jīng)]血色,只染了一抹她的口紅。
她抬了手,用指肚將那一抹口紅在他嘴唇上暈開,低聲哧哧地笑道:“真美。”
雷一鳴從褲兜里抽出了一只手,插入她耳后蓬松芬芳的卷發(fā)中,托住了她的頭,然后側過臉,把嘴唇貼上了她的面頰。一邊呼吸著她的香氣,一邊用嘴唇來回磨蹭她的臉蛋。蹭得輾轉纏綿,把嘴唇上的口紅顏色盡數(shù)還給了她,從她粉紅的臉蛋,一直到她溫暖的耳根。虞碧英摟住了他的脖子,哧哧地笑,格格地笑,不住地想要扭頭躲避,忽然聽到耳邊“唰啦”一聲響,她掙扎著抬起頭,發(fā)現(xiàn)竟是雷一鳴伸手猛地拉上了窗簾。
她當即想要推開雷一鳴:“不要……”
然而雷一鳴已經(jīng)掀起她的旗袍,扯開了她的褲子。雙腿被抬起來向上一直壓到了胸口,她窩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在半窒息中猝不及防,猛地發(fā)出了一聲驚呼。
椅子隨之向后一滑,椅背撞到墻壁,椅中人退無可退,一聲驚呼未畢,驚恐地又叫了一聲。
虞碧英的嗓門很不小。
這一下午,蘇秉君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在門口止步。虞碧英呼聲婉轉,似哭似笑,唱歌似的,讓這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好意思出屋。
到了第三次,房內的女聲獨唱終于謝幕。蘇秉君輕輕一敲房門:“大爺。”
門內響起了雷一鳴的聲音:“送水。”
于是蘇秉君沒得著機會匯報正事,反倒是先得了個新鮮差事。去廚房端了一大盆溫水送進房內,他就見床帳低垂,里面有人在窸窸窣窣地動,而雷一鳴衣著整齊,沒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正在低頭點煙。
蘇秉君把水盆放在地上,一眼沒敢多看,悄悄地退了出去。
傍晚時分,虞碧英紅著臉離開了此地,回家去了。到家之后,她先找到了虞天佐,說道:“哥,宇霆要去北平,你知道嗎?”
虞天佐一點頭:“知道,怎么了?”
“我要跟著他一起走,去北平玩兒幾天。”
虞天佐抬手摸著下巴,半晌沒說話。虞碧英等得不耐煩了,轉身要走,虞天佐一見,連忙表態(tài):“行,去吧。”
虞碧英一伸手:“給錢!”
虞天佐知道自己這個妹子雖然浪漫多情,但向來不靠著多情去向男子索要什么,所以別說她是和雷一鳴一起走,就是和財神爺一起走,自己這錢該給也還是得給。
“你拿支票本子走。”他說,“你哥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花的時候悠著點兒。”
虞碧英昂頭一笑,這才美滋滋地走了。
又過了兩天,虞碧英和雷一鳴當真出發(fā),去了北平。
雷一鳴去年是從家中倉皇逃出去的,雖然后來又回北平看了一次病,可因沒有到家,所以回了也和沒回差不多。如今他小小地恢復了一點元氣,總算可以從容地回家了。
然而他只在家里打了個轉兒,便搬到北京飯店去住了。
家里處處都是舊景致,然而沒有舊人物。他終究是不復往日的榮光與權勢了,昔日滿宅子的副官衛(wèi)兵們都沒了蹤影。主人半年沒回來,仆人散了大半,他出來進去,見大門口連個站崗的衛(wèi)兵都沒有,也覺得冷清刺眼。
虞碧英倒是更愿意住到飯店里去,因為吃喝玩樂都更方便。雷一鳴要了幾間客房,除了自己和虞碧英之外,讓隨行的蘇秉君等人也一起住到了隔壁。他和虞碧英各住一間屋子,不是為了名譽,是因為兩人的生活習慣不甚相同,雷一鳴需要充足的休息,而虞碧英則是要玩?zhèn)€痛快。
住進飯店的當晚,虞碧英便花枝招展地打扮了,敲開了雷一鳴的房門,笑道:“走哇!我們去看跳舞。”
雷一鳴看著她腳上的銀皮鞋:“只是去‘看’跳舞嗎?”
虞碧英用手里的小折扇一敲他的肩膀:“不要怕,知道你禁不住累,我至多讓你陪我跳一兩個piece,絕不會過分地勞動尊體。”
雷一鳴果然隨著她去了這飯店里的跳舞廳。這時早已入夜,跳舞廳內的電燈亮如白晝,正是賓客如云的熱鬧時刻。雷一鳴在角落找了一處座位坐下,因為知道自己今晚也無事可做,所以決定耐下性子,專用這一晚的時光來敷衍虞碧英。
讓侍者上了一杯啤酒和一杯果汁,他沒有要喝的意思。等到那樂曲聲一響起,他便起身走到虞碧英面前,向她躬身伸出了一只手,沒說話,只向著她一笑。
虞碧英是個享樂主義者,這時也不矜持,扶著雷一鳴起身走進舞池,和著音樂翩然起舞。而她本來身段就曼妙,舞技又高超,所以旁邊雖然也都是一對對男女相擁著跳舞,可男子們的目光不由自主紛紛都射向了她。虞碧英被異性仰慕慣了,瀟灑自如,毫不在意。及至舞曲終了,她枕著雷一鳴的肩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直起身笑道:“小可憐兒,一定累了吧?”
雷一鳴確實是累了,先前他也是個愛玩兒的,大蹦大跳的舞蹈也嚇不住他。可如今只是摟著虞碧英在舞池里轉了幾個圈子,他便微微地喘了起來,額頭上也有了薄薄的汗,甚至左小腿也開始隱隱作痛。
周身的不適敗壞了他的興致,他勉強維持著和顏悅色,帶著虞碧英往座位走。然而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了腳步。
他看到在自己座位旁邊,站著個西裝革履的高個子。對方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正是林子楓。
另有一人站在林子楓身后,是白雪峰。
白雪峰也是西裝革履的體面模樣,一手拿著禮帽,他隔著老遠就向雷一鳴彎腰鞠了躬,一躬到底,十分恭敬。
雷一鳴沉著臉,目光掃過白雪峰,和林子楓短暫地對視了片刻,然后原地轉了個身,對著虞碧英說道:“走。”
虞碧英身為虞天佐的老妹妹,也是見過一點世面的。此刻她見情勢不對,一句話都沒多問,挎著雷一鳴的胳膊便要跟上。哪知雷一鳴剛邁出一步,跳舞廳門口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一群人簇擁著一名高大男子走了進來——是張嘉田。
張嘉田腿長步大,一眼看見了林子楓,他且行且笑道:“老林,你興致不錯啊,有酒不喝,跑上來看跳舞。你沒和老白摟著跳一段兒?”
然后他一轉眼,看見了雷一鳴,當場“喲”了一聲,也愣在了當?shù)亍?
(二)
雷一鳴見了張嘉田,緊繃的神經(jīng)立時松弛了些許,甚至不動聲色地長出了一口氣。和張嘉田對視了一眼之后,他偏過臉對著虞碧英說道:“很抱歉,你先回房去吧。或者等我走了,你再回來接著玩兒。”
虞碧英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一閃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張嘉田的目光追逐著她,她往外走,他便回頭,直到目送著她走出跳舞廳了,才又轉向了雷一鳴。
雷一鳴走到了他面前,低聲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沒想到林子楓在這里。”
張嘉田說道:“我還沒想到你也在這里呢!你什么時候回北平的?”
“今天上午。”
張嘉田還憋著一肚子的問題要問,可眼看林子楓已經(jīng)帶著白雪峰走過來了,他便繞過雷一鳴,向前邁了一步:“老林。”他很親熱地抬手攬住了林子楓的肩膀,小聲問道:“你是來玩兒的?還是看見了他,才過來的?”
林子楓答道:“巧遇而已。”
張嘉田瞄了林子楓一眼,發(fā)現(xiàn)此人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并沒有活撕了雷一鳴的意思,便把一顆心放回了原位。抬手又拍了拍林子楓的肩膀,對著林子楓嘁嘁喳喳:“我專門回北平請一次客,你一聲不吭地半路離席,是不是不給我面子?”
不等林子楓辯解,他笑了起來:“行啦,我知道,你是嫌他們太吵。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散了,你、老白,還有他,咱們幾個另找個清靜地方,再吃點兒喝點兒,好不好?”
林子楓想了想,末了一點頭道:“好。”
張嘉田放了他,轉身又去低聲問雷一鳴:“到我家去,行不行?”
雷一鳴不假思索地搖頭:“不行。”
然后他邁步就要走,可張嘉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向他使了個眼色,隨即回頭又對林子楓一笑:“走哇!到我家去!”
張嘉田今天在北京飯店的餐廳里請客,客人中便有林子楓和白雪峰這二位。林子楓現(xiàn)在攥著禁煙委員會,權力很不小,他不能不聯(lián)絡。而白雪峰近來總跟著林子楓活動,所以張嘉田下請?zhí)麜r,就把他也帶上了。
張嘉田的朋友,大多都是軍人一流,說他們粗俗都是輕的。酒過三巡,林子楓實在是被這些人吵得坐不住,便搭訕著起了身,說要上樓看跳舞去。結果甫一進跳舞廳,就看見了舞池中的虞碧英——她的樣貌服裝都太出眾了。看到了虞碧英,就看到了擁抱著虞碧英的雷一鳴。所以林子楓說今天這一場是“巧遇”,倒真是實話實說。
張嘉田帶著這幾位離了北京飯店,白雪峰上了林子楓的汽車,他則把雷一鳴拽上了自己的汽車。汽車駛上大街,張嘉田轉向雷一鳴,開始問話:“身體好了?”
“好什么好!”
“沒好,還有力氣玩娘們兒?”
雷一鳴一皺眉頭:“胡說!那是虞天佐的妹妹,我敢玩嗎?倒是你,非把我拽上來干什么?”
“你總不能躲他一輩子吧?”
“我躲什么躲!我是懶怠見他!他神經(jīng)病!”
張嘉田抬手一抹臉:“看來你這身體是真好了,氣這么足,唾沫星子都噴我臉上來了。”
雷一鳴一聽這話,慌忙掏出手帕捂了嘴,又向一旁躲了躲。張嘉田見狀,嘿嘿嘿的笑了起來:“別犯疑心病了,真要是癆病,你吃藥也沒用,能有現(xiàn)在這么好的精氣神?”
雷一鳴聽了“癆病”二字,臉色又是一變,像小孩子聽了鬼故事,盡管連個鬼影都沒見著,可依舊是怕。張嘉田瞧出了他的恐懼,于是轉移了話題,又問:“你這一趟回北平,有什么事?”
雷一鳴慢慢地把手帕放了下來:“俱樂部。”
“什么?”
“俱樂部,原來是我和幾個朋友合辦的,后來那幾個朋友都退出了,俱樂部就成了我個人的財產。我現(xiàn)在急著用錢,打算把它賣了。”
“用錢干什么?”
“發(fā)餉。”
張嘉田沉默片刻,末了搖了搖頭,滿心滿臉的不贊成:“你有這個錢,不如回家關門當寓公,夠你花好些年的,還省心省力。拿它當軍餉,一轉眼就沒了,連個響兒都聽不著。”
雷一鳴換了個坐姿,低聲嘀咕:“我是沒當過寓公嗎?我家的門,關得住嗎?”
張嘉田正要回答,然而身體隨著慣性向前一晃,正是路途短暫,汽車已經(jīng)停在了自家門前。林子楓的汽車緊隨其后,也停了下來。門外的衛(wèi)兵跑上來打開兩輛汽車的車門,雷一鳴猶豫一下,伸腿要下汽車,哪知門外忽然伸進了一雙手,輕輕巧巧地就把他攙扶了出去。雷一鳴順著這雙手往上看,看見了白雪峰的臉。
白雪峰胖了,有了幾分中年政客的模樣,讓雷一鳴感覺有些陌生。而白雪峰收回了手,賠笑問道:“大爺,我這幾個月一直沒向您問安去,您的腿養(yǎng)好了嗎?”
雷一鳴一點頭:“好了。”
“大小姐現(xiàn)在都會走了吧?”
“會了。”
白雪峰不再多問,垂手退開了,還是當年的副官本色。
張嘉田這時也下了汽車,招呼著眾人進門,白雪峰落后一步,拉住了張嘉田,低聲說道:“張軍長,恕我先告退吧。”
張嘉田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告退?他和老林之間有矛盾,和你又沒關系,你跑什么啊?”
白雪峰笑道:“張軍長,我知道您不低看我,可今晚我真是該走,不走反倒是不合適。您想,他和老林要是開談判,您是有資格從中斡旋的,可我原來就是個伺候他的。說話,我沒資格;干坐著,還挺礙眼。我這不是給你們添亂嗎?所以我想我還是走吧,這個時候,人越少,話反倒越好說,您看是不是?”
張嘉田發(fā)現(xiàn)這白雪峰很是知情識趣,說的這話也有道理,便答道:“行了,知道你是想逃。我也不為難你,畢竟你原來是他的人,現(xiàn)在又在老林手底下吃飯,得罪誰都不好,想走就走吧,我派汽車送你一趟。”
然后他轉身快步進了大門——雷一鳴和林子楓已經(jīng)進了院子,他怕自己一眼照顧不到,那二位再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幸好在他趕過來時,雷一鳴和林子楓正各自站著,都是一言不發(fā)。林子楓偶爾抬頭看看四周的房屋,雷一鳴則是輕輕咳嗽了一聲。
張嘉田忽然反應過來:雷一鳴是從跳舞廳中直接走出來的,跳舞的人圖漂亮,身上都穿得單薄。而這春夜里的風,還很有一點寒意。
連忙招呼著把這二人引進客廳里,他這一路是連說帶笑:“我讓老白回去了,咱們這頓飯不定吃到幾點去,他家里還有老娘等著,犯不上讓他陪著咱們一起熬夜。老林,我知道你這人不愛湊熱鬧,但是今晚上這頓飯,你不來還真不行,老姜總說想認識認識你,非得讓我介紹介紹。”
林子楓淡淡地問道:“是那位姜師長嗎?”
“對,就是他。那人雖然長得像土匪,但是心眼不壞,你和他多交往交往就知道了。”隨即他轉向門口的仆人,“去,讓廚房預備一桌酒席,要清淡點兒的,快。”
仆人領命跑出去了,張嘉田又對著林子楓笑道:“其實我也沒吃飽,光顧著聽那幫家伙胡吵亂鬧了。難怪你吃到一半就逃了,我都有點受不了。”
林子楓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夠吵鬧的。
張嘉田一邊對著林子楓說話,一邊彎腰把沙發(fā)上的靠墊擺正,推著雷一鳴坐了下去。眼看林子楓在對面的小沙發(fā)上也坐下了,他便在雷一鳴身邊坐了下來,又問:“老林,你這幾個月一直沒回天津,在北平都忙什么呢?別告訴我你光忙著辦公了。”
林子楓摘下眼鏡,掏出一條半舊的白手帕擦了擦鏡片,然后將眼鏡重新戴上,嚴肅而又舒適地向后一靠:“天津過于喧囂,這邊家里比較清靜,我閑來無事,搞了一點兒文學方面的創(chuàng)作。”
仆人送了熱茶點心進來,張嘉田親自端了茶壺,給雷一鳴和林子楓倒茶:“文學?你在家讀書寫字了?”
林子楓答道:“是的,我寫了一本詩集。”
雷一鳴確實是有些冷,這時就端起了茶杯,想要喝茶驅寒。張嘉田知道若是自己不說話,那房內必定立刻冷場,故而有口無心地繼續(xù)閑聊:“嗨!作詩能作出一本書來,那可真了不起!什么時候你送我一本,我放家里,也沾沾文氣。”
林子楓答道:“送不了。”
他這樣干脆利落地拒絕,讓張嘉田不禁一怔:“為什么?”
林子楓沉著臉答道:“寫得太糟,各大書局全不肯出版。”
此言一出,雷一鳴“噗”的一聲,彎腰將一口熱茶噴到了地上。
張嘉田被他這一噴嚇了一跳,同時摸不清頭腦。而林子楓依然板著臉,看著雷一鳴:“我很可笑嗎?”
雷一鳴沒理他,扭頭對張嘉田說道:“回頭給你講個笑話,相當新鮮,包你這輩子沒聽過。”
(三)
張嘉田本打算做一次和事佬,哪知道雷林二位全是陰陽怪氣,讓他沒法子把話題引到正路上去。對待林子楓那作詩之舉,他已經(jīng)是硬著頭皮胡夸,此刻聽了雷一鳴的話,他越發(fā)地莫名其妙:“笑話?什么笑話?”
雷一鳴抬手指向林子楓:“他曾經(jīng)對我——”
林子楓猛地向前一欠身:“你不要講!”
雷一鳴看了他一眼,然后對著張嘉田又道:“在安泰——”
林子楓登時站了起來:“請你不要無聊到底好不好?”
在張嘉田的印象中,林子楓素來是個云淡風輕、鎮(zhèn)定自若的形象,他能這樣變臉失色地站起來說話,說明他是真急了。張嘉田不能讓林子楓急,他想萬一這家伙急到了一定程度,一氣之下走了,那自己今晚不是白說了那一車廢話了嗎?他抬手一扒拉雷一鳴的胳膊,說道:“好好好,老林不讓說,那你就別說了,我也不差你一個笑話聽。”
雷一鳴端坐在沙發(fā)上,背后墊著個軟綿綿的靠墊,屁股和腰都是相當舒服,簡直可以坐到天荒地老。這回有了張嘉田在身邊,他的底氣是相當之足,仰頭看著林子楓,他說道:“是我無聊,還是你無聊?你自己想想,在我身邊這十年,你除了撈錢和干涉我的家事之外,還干了什么正事?”
林子楓漲紅了臉,眼睛都瞪圓了:“我沒有干涉你的家事!”
“當年瑪麗離家出走,我把她追回來也就得了,是誰說我太嬌慣她、不許我找她的?是不是你?結果她一走,就受了她那些外國朋友的攛掇,跟我鬧起了離婚,最后我不但沒了太太,還搭上了一百萬元!后來娶了春好,你又在里面挑撥離間地不安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等到我娶了勝男,你越發(fā)瘋了,竟然還不許我回家,想逼我扶正勝男,扔了春好!我看勝男那孩子本來是很好的,全是受了你的挑唆,才學成了那個能哭能鬧的潑婦樣子,生生把我逼走!她之所以難產而死,也完全是因你看護不力!我當時不在北平,沒有辦法,你這么一個大活人守在旁邊,難道也沒辦法嗎?你害死了我的姨太太,還害死了我一個孩子,我不找你算賬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你竟然還有臉對我糾纏不休,你個王八蛋!”
林子楓聽了他這番高論,簡直愣在了原地。而張嘉田聽得一頭霧水,只聽出了林子楓曾經(jīng)害過春好,心里便對這人有了意見。但有意見歸有意見,他現(xiàn)在終究是成長了許多,并沒有把這意見擺到臉上來。
這時,一名副官輕輕地走了進來,對著張嘉田說道:“軍座,姜師長給您打來了電話。”
張嘉田猶豫了一下,起身說道:“我接個電話就回來,你倆——別打架啊!”
雷一鳴揮揮手,張嘉田也沒多想,轉身走了。雷一鳴扭頭目送著張嘉田出了門,然后轉向林子楓,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道:“我已經(jīng)讓張嘉田回心轉意了,他現(xiàn)在還是我的狗。”
林子楓的紅臉漸漸褪了血色,恢復蒼白:“你的本領,真是不小。”
“當然。”雷一鳴微笑著道:“我想要誰,就能有誰。”
然后他探身端起茶杯,要喝未喝之際,他抬眼向上看著林子楓,聲音又輕了三分,幾乎是從嘴里輕輕巧巧地咕嘟出了一句話:“我就不要你。”
啜飲了一小口溫茶之后,他放下茶杯向后一靠,后腦勺枕在沙發(fā)靠背上,他含笑注視著林子楓:“其實在天津的時候,你不應該總是講勝男,你應該珍惜時間,多講講你自己。興許我看你情真意切,會被你感動,也未可知啊!”
話音落下,他笑了兩聲。而林子楓坐回了椅子上,也開了口:“請你不要再嘲笑我了。”
“我嘲笑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如果今天不是你來找我,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以后也別再對著我搗鬼,我能讓張嘉田把你從禁煙委員會中弄出去,你信不信?”
林子楓沒言語,因為張嘉田快步走了進來:“菜好了,走,咱們再吃幾口去!”
張家的餐廳,是寬敞明亮的。廚子火速辦出了小小一桌宴席,瞧著倒也是熱熱鬧鬧的挺豐盛。三人圍著一張圓桌坐了,張嘉田張羅著倒酒喝酒。林子楓沒酒量,不肯喝,張嘉田便給雷一鳴倒了半杯白蘭地:“老林不喝,咱倆喝,別醉了就成。”
雷一鳴先前一想起林子楓,便是憋氣窩火,方才他終于是出了一點惡氣,這時面對著林子楓那張冷臉,他便格外地興奮愉快,同時想起了自己還沒有吃晚飯。他飲酒向來不會淺斟慢酌,端起杯子“咕咚”一聲便干了杯,然后也不見外,自己抄了酒瓶子倒酒。
張嘉田先是由著他喝,橫豎酒有的是。可等他連著“咕咚”了幾大口之后,張嘉田忽然想了起來:“你這天天吃藥的,能喝酒嗎?”
雷一鳴搖搖頭:“沒事,吃藥不耽誤喝酒,要不然藥酒是從哪兒來的?”
張嘉田恍然大悟:“可不是。”
林子楓低頭咀嚼著一絲海參,就覺得面前這二人毫無常識,真是蠢到一家去了。偏在這時,蠢貨之一的張嘉田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腕子,又把個腦袋湊到了他眼前來:“老林,你別光顧著吃,我說幾句話,你聽聽。”
林子楓心想我一共只吃了這么一筷子菜,怎么就變成“光顧著吃”了?
張嘉田也喝了一大杯白蘭地,酒精讓他活潑了些:“你應該也看出來了,我這一趟把你和他叫過來,是想從中說和說和。你要是和他有血海深仇,非殺了他不可,那我就不說什么了。可我看你這個意思,并沒想宰了他,就只是對他有氣。有氣好辦,出出氣就得了,你犯不上總跟他較勁嘛,對不對?”
林子楓答道:“我是沒有張軍長這樣寬容博愛。”
“你別拿話損我。你看我,我能殺他的時候沒下手,后來不能殺了,他又向我認了錯,那我出完了氣,我就原諒了他。你呢,也用不著原諒他,我看你倆互不搭理就得了,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將來誰也別給誰使絆子,各過各的,挺好。”
這回連雷一鳴都聽出了張嘉田講話是真沒水平。哪知張嘉田隨即又道:“再說,他現(xiàn)在歲數(shù)也不小了,又一直多災多病的,說躺下就躺下,你跟他賭氣有意思嗎?”
此言一出,雷一鳴酒杯往桌上一頓:“我一時三刻還死不了!用不著你求他可憐我!”
“我這話是為你好——”
“好什么好!”
張嘉田急得一拍桌子:“你們一個一個的,還都懂不懂好歹?我說了這么多的話,你們有一個聽明白了的沒有?一個裝聾作啞就知道吃,一個專門挑我的毛病,你們他媽的是不是都欠揍?!都別吵了,現(xiàn)在屬我官兒最大,我說了算!老林,你不許再找他的麻煩,你找他我就找你!”緊接著他轉向雷一鳴:“還有你——你趕緊吃,吃飽了我送你回去睡覺!”
然后他一把抄走了雷一鳴面前的洋酒瓶子,板著臉將桌上二人掃視了一圈,他變臉似的,忽然又是一笑:“別在意,跟你們鬧著玩兒呢。來,咱們吃,再不吃菜都涼了。”
林子楓響應了他的號召,伸了筷子就吃,一個人吃了半盤子蔥爆海參,然后讓仆人盛了一碗干飯過來,他把剩下那半盤子也吃了個光。吃飽之后擦了擦嘴,他認為在今晚這一場會面之中,一切都是糟糕透頂,唯獨蔥爆海參,還值得贊頌。
身為客人,獨自吃了一盤子海參,實在是失禮之極,不過他這一貫冷淡有禮的人,偶爾故意地失禮一次,像是對命運的報復,倒也別有一種痛快。
然后他起身想要告辭,哪知張嘉田還沒開口,雷一鳴先說了話:“你等等。”
“等什么?”
雷一鳴站了起來,伸手一摁張嘉田的肩膀,然后轉身向外走去:“跟我來。”
張嘉田受了他那一摁之后,果然坐著沒動,而林子楓猶豫了一下,跟著他走出餐廳,回了客廳。這回周圍沒了旁人,雷一鳴轉身問林子楓:“俱樂部的房契,是不是在你那里?”
林子楓看著他,不回答。
雷一鳴又道:“我急著用錢,你把房契給我。你要是能找到買主,就更好了。”
林子楓依然看著他,而他說完了話,也沉默了,單只是這樣站著。
兩人如此無言地相對了片刻,林子楓開了口:“接下來,葉春好是不是也要回到你身邊了?”
雷一鳴搖了搖頭:“我還沒有這個勝算。”
“是啊!”林子楓點頭感慨,“我也覺得她比張嘉田更聰明些。”
“嘉田傻,春好聰明,你呢?”
“我癡。”
雷一鳴一笑:“你是夠能吃的。”
林子楓當即仰頭嘆了口氣。
雷一鳴又道:“子楓,我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你了,今天我再這樣叫你一次。子楓,我對勝男,確實是有絕情的地方,可我絕非故意害她,我是真不懂。我想,就是因為我不懂,所以瑪麗才走了,春好也走了。我現(xiàn)在很后悔,可是勝男已經(jīng)不在了,你是她的哥哥,我向你道個歉吧。”
林子楓聽了這話,心中浮現(xiàn)出了兩個字:手段。
雷一鳴又道:“勝男是不在了,可你我還在,總還要把日子過下去。無論如何,你我有著十年的感情,如果就這么反目成仇,把感情一筆勾銷,我是感覺很可惜的,你覺得呢?”
林子楓繼續(xù)想:手段。
“作為對林家的補償,你我之間的經(jīng)濟賬,就一筆勾銷了吧。在你手里的,就是你的了。只是俱樂部的房契,如果還在的話,你就把它給我。我若不是窘迫到了極點,也不會急著賣房子。”
林子楓冷笑了一聲:“我明天就把房契還給你,不是我怕了張嘉田,也不是我信了你的懺悔。我只是再也不想聽你這套毫無誠意的陳詞濫調了。你為什么會沒有勝算呢?你應該有。張嘉田回心轉意了,葉春好也會回心轉意的,你很快就要闔家團圓了,我提前恭喜你!”
然后他扭頭便走。
(四)
雷一鳴走回餐廳坐下來,告訴張嘉田:“我把俱樂部的房契要過來了,果然是在他那里。”說到這里,他苦笑著去看張嘉田:“你看我原來都糊涂成了什么樣子,什么要緊的東西都交他管著。”
張嘉田問道:“他真能給你?”
“明天就知道了。”
然后他站了起來:“我回飯店去。這件事不辦完,我不會走。你隨時可以去看我。”
張嘉田聽了這話,忽然笑了一聲:“我看你干嗎啊?”
雷一鳴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臉上瞬間沒了表情。張嘉田也抬眼回望了過去——望了幾秒鐘,他又是一笑:“說句玩笑話,怎么還當真了?”
雷一鳴反問道:“是玩笑話嗎?”
張嘉田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為什么說出了那么一句話來,說完之后,他也有點后悔,因為雷一鳴這人與眾不同,無事時還要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如今處在一個不得意的時期,定然更愛胡思亂想。于是他另找題目,硬把這話岔了開來:“你那兒不是還有個大美人嗎?我沒事總去找你,你不得嫌我耽誤了你陪伴大美人?”
雷一鳴聽到這里,臉色才稍微和緩了一點兒:“我又不是年輕小伙子了,何至于有了個女人便忘乎所以?你方才說那話,我還當你是故意出言譏諷我。林子楓說我兩句,也就罷了,你若也跟著這么作踐我,我可受不了。”
張嘉田又喝了一口酒:“唉,老林今天也沒說什么啊,全聽你說了。”
“他不說,是因為他沒理。他這叫理屈詞窮。”
張嘉田不信林子楓會是完全沒理,可是也不反駁雷一鳴的話。對于雷一鳴,他連殺身之仇都不計較了,還能計較幾句話的對錯嗎?
把杯中最后的一點酒仰頭干了,張嘉田站了起來:“是是是,你有理,他沒理,走吧,我送你回飯店。”
夜里風冷,張嘉田給雷一鳴找了一件大衣披上,可雷一鳴走過院子上了汽車之后,還是輕輕地咳嗽起來。張嘉田本已經(jīng)確定他不是癆病,可如今一聽他咳嗽,一顆心就又懸了起來。斜過眼睛瞟著他,張嘉田見他微微背對了自己,額頭抵著車窗,把下半張臉都藏在了大衣里面,咳嗽一聲,肩膀就是一顫。
片刻之后,雷一鳴回了飯店房間。把身上披著的大衣搭在了沙發(fā)背上,他將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回憶了一番,心里覺得林子楓這人似乎是還能利用。可若想用他,哄著騙著是一定不行的了,林子楓很精明,不會輕易聽話。余下一途,就是以情動人,像感化張嘉田那樣感化他。可他和張嘉田還不一樣,張嘉田是個實心眼的好小子,對自己是真有感情,也真講感情;而林子楓……
雷一鳴不知道怎么和林子楓講感情,反正他不能去和林子楓談戀愛——別說他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奔四十了,就算倒退二十年,在他最年輕荒唐的時候,也不能這么干,沒這個愛好,下不去手。
既是如此,雷一鳴便決定放棄林子楓,不“用”他了。
不用他,也不用白雪峰。一百個白雪峰加起來,也不如張嘉田的一根手指頭。至于春好……
他一想起葉春好,就想發(fā)一陣瘋,不鬧得她死去活來,他就不解恨。
他也不能讓張嘉田和葉春好湊成一對佳偶,葉春好了解他,張嘉田若是有了葉春好做內助,將來就必定不會再對他言聽計從了。如果一定要從二人中選出一個來——他陷入了沉思——是選擇葉春好呢?還是選擇張嘉田?
張嘉田自然是有著種種實際的用處,可葉春好也是他的所愛。他難得能這么氣急敗壞地愛上一個女人,對他來講,她很難得,就像瑪麗馮那么難得,就像張嘉田那么難得。
雷一鳴心事沉重,這一夜就沒睡好。到了第二天上午,林子楓果然派人過來,送來了那俱樂部的房契。
雷一鳴有了房契,買賣起房屋來就容易得很了。而他先前兵敗下野,被各路仇敵追殺之時,旁人怕惹禍上身,對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見他照舊有人馬有勢力,便紛紛又變換面孔,貼了上來。不過幾天的工夫,他這房子便有了買主,而他一邊賣房子,一邊拿出精神來敷衍虞碧英,及至房子變成洋錢存進他的銀行戶頭里時,虞碧英也單方面陷入了熱戀。
雷一鳴既是如愿以償?shù)昧艘还P款子,便同虞碧英打道回府。虞碧英唱著歌兒進了家門,虞天佐見了妹子這滿臉的喜色,便說道:“看來,你這一趟玩兒得挺高興啊?”
虞碧英答道:“玩兒嘛,當然是要高興的。”
“該玩兒夠了吧?”
“沒有。”
虞天佐暗暗有些吃驚:“這都多少天了?還沒玩兒夠?”
“他又不是那種熱情似火的人,我們兩個斯斯文文地相處著,升溫升得慢,降溫也降得慢,這有什么稀奇?”說到這里,她又對著虞天佐笑道,“哥,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他這人真是溫柔體貼,對我關照極了。”
“你哪個男朋友敢不對你溫柔體貼?”
“那不一樣,他們都是毛頭小子,傻頭傻腦的,一點分寸都沒有。長得丑的,見了我就要賣弄家世學識;長得好的,在我跟前更是像花孔雀一樣,搔首弄姿,生怕我瞧不出他的英俊瀟灑來,看了真是令人發(fā)笑。”
“宇霆不也是搔首弄姿?”
“他哪里‘搔’了?”
“你看他成天穿的戴的,你看他那個腦袋。我跟你說,他穿個襯衫,領子上都要插別針,他身上那些小零碎卸下來,不比你身上的首飾少。我去過他家,他往頭上臉上抹的那些玩意兒,瓶瓶罐罐擺了一桌子,我都叫不上名字來。我活了四十多歲,男的女的加一塊,沒見過比他更能‘搔’的。”
虞碧英哭笑不得:“人家那叫作講究儀表,西洋紳士都是這樣。誰像你似的,搞成一副紅胡子的模樣。我若不是你妹妹,見了你都要嚇得繞道走了。好了好了,不許你再編派他了,有本事你當著他的面說去。”
說完這話,虞碧英笑瞇瞇地走了,而虞天佐捫心自問,還真是沒膽量去當著雷一鳴的面說這話。
虞碧英在家里混了一天,翌日上午,被她舅母接了過去做客。舅母家在隆化,她一天半日也回不來,雷一鳴便得了片刻的清靜。
中午吃過午飯,他歪在床上逗著妞兒玩。妞兒向他撒嬌,一會兒摟他的脖子,一會兒往他懷里拱。他被妞兒揉搓得直晃,臉上一直帶著點笑容,心里非常想親親妞兒的大眼睛和粉臉蛋,可是始終不大敢——自從聽過“癆病”二字之后,他就犯了疑心病,盡管吃了藥之后就再沒咳過血。
后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在妞兒的后腦勺上親了一下。妞兒卻又不樂意了,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臉上,巴掌小,力氣卻大,在他臉上拍出了一聲脆響。雷一鳴覺得妞兒很有本領,笑得倒在了床上。而妞兒見他喜笑顏開的,以為自己打得有功,上去劈頭又給了他一巴掌。
奶媽子在一旁見了,覺得沒有他這么慣孩子的,正賠著笑想要去攔妞兒。可偏在這時,蘇秉君從外面快步走進來了。
他進來的時候,雷一鳴正好挨完了第三個嘴巴,抬頭見了他那心神不定的樣子,雷一鳴不禁一驚:“有事?”
蘇秉君答道:“回大爺?shù)脑挘怯悬c事。那個……前頭的太太,來了。”
雷一鳴沒聽懂,皺了眉毛問:“誰?”
“就是太太,葉小姐,來了。”
雷一鳴坐了起來:“春好來了?”
把妞兒交給了奶媽子,他下了床,不急著出去,先把外衣穿上,然后站著又思索了片刻,末了推門走出去。他一路走到院門口,果然看到了葉春好。
他沉著臉,發(fā)現(xiàn)葉春好這大半年見老了。可她今年只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無論如何也不至于老,所以他猜測她大概只是憔悴。
不過,她這一款的長相,老了也不難看。
他氣色不善,葉春好帶著個小丫頭站在門口,神情平靜,也并沒有要進門的意思,只說道:“我這一次來,是想看一看,小文到你這里來了沒有。”
“嘉田不是把他帶回天津去了嗎?”
“他前兩天又跑了。我想他身上沒有錢,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十有八九是來了你這里。我往你這里發(fā)了兩封電報,也寫了一封快信,可是一直沒有得到回音,心里又急得很,就找了過來。”
“我去北平了,昨天才回來,沒有看到你的電報和信。小文不在我這里。”
說到這里,他見葉春好抬眼觀察著自己,分明是不信,便側身向內一伸手:“怕我騙你的話,你可以進來搜查。請。”
葉春好收回目光,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并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既是小文沒有到你這里來,那我就回去了。”
然后她不看人,只對著雷一鳴的方向一點頭:“再會。”
雷一鳴略一猶豫,隨即說道:“你留下等等也可以。小文確實很有可能會到我這里,也許過幾天,他真來了,也未可知。”
葉春好已經(jīng)轉身走出了幾步,聽到這里,也停了下來。重新面對了雷一鳴,她點了點頭:“你這話也有理。那我就在這里再等幾天。請把府上的電話號碼給我吧,我一天打一個電話過來,若是小文忽然到了,也請你立刻打電話給我。”
“你要電話號碼干什么?你要到外面去住?”
葉春好聽了這話,臉上有了一點驚疑的顏色,仿佛他說了什么怪話:“我自然是——”
她想說我自然是在外面住,可轉念一想,她把這話換了個說法:“我已經(jīng)找好了一家旅館,行李也都放在那里了,離這里也不遠,起居方便得很。”
雷一鳴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道:“哪有女人獨自去住旅館的?你知道那都是什么地方?”
葉春好也知道旅館這種地方,魚龍混雜,什么人都出入,比不得北京天津的那些外國飯店。可她帶著個小丫頭關門住宿,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險。況且旅館再不好,她也不能搬到雷一鳴家里去。當初千辛萬苦地和他離了婚,如今又跑到他家里來住,這叫什么事?
所以對著雷一鳴微笑了一下,她非常客氣,也足夠冷淡地說:“我會小心的,再說也不久住。”
葉春好帶著小丫頭回了旅館,進房坐了沒有五分鐘,就有一隊兇神惡煞的士兵闖進來,連她們主仆帶她們的行李,一起搬運進了一輛汽車里,拉回了雷宅。
葉春好變了臉色,以為他連張嘉田都不顧忌了,想要趁機大發(fā)淫威,找自己報仇雪恨。哪知道雷一鳴見了她,只說:“你這膽子真不小,那旅館后頭就是煙館賭場,也不怕讓人把你拐了去?”
然后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讓人給你收拾兩間屋子,你住去吧!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