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處的母親顏姿來到診所的時候，柯南醫生正在接電話，是一個抑郁癥患者打來的。她經過近半年的咨詢，感覺好了許多，打電話來請柯南醫生吃晚飯，一為表示感謝，二來想交個朋友。柯南醫生婉言謝絕了她，并說：“做了朋友，你的抑郁癥再出現反復，我就沒法幫你了。咨詢師不能和來訪者做朋友，這是行規，其中的道理你上網查查就明白了?！苯油觌娫挘履厢t生對坐在沙發上的顏姿表示了一下歉意，然后以咨詢師的經典開場白說道：“我們聊點什么呢？”

“白云出大亂子了……”顏姿剛憂心忡忡地說出這句話，眼淚就已經出來了。她接過醫生遞來的紙巾擦了擦接著說道，“昨天報社的演講會，她的放蕩行為把我家祖宗18代的臉都丟盡了。這還不算，到晚上也不回家，只給我一個電話說，媽，我要去酒吧，可能會很晚才回家。我問她和什么人去酒吧，她很怪異地笑了一聲后說，一個人不能去酒吧嗎？天哪，這哪是我的女兒？養她27年了，我的女兒不是這樣的。城市這么大，我沒法找她，到半夜時我急得哭了，給她打手機，只聽見鬧哄哄的，還沒說話信號就斷了。再打過去，語音提示機主不方便接電話。她大約是凌晨4點回的家，推門進來就一股酒氣。這真是見鬼了，我的女兒從來不喝酒的。要在從前，我會沖上去和她拼命，可這次事情太嚴重了，她爸事先勸我道，女兒回來不能打罵，只能心平氣和地談。我說我做不到，她爸說由他來談。我避開了，聽見她爸在問，云兒你怎么去酒吧了？她說作為音樂學院的畢業生，酒吧正是找靈感的地方。她爸說云兒你啥時讀過音樂學院，你不是北大中文專業畢業的嗎？她說什么北大，我沒上過。天哪，她的腦殼完全亂套了，醫生，你一定得想法救我的女兒啊……”

柯南醫生平靜地聽著顏姿的述說，多年的職業經驗，已使他養成了對人的任何精神異象不驚不詫的態度。他像是無意地隨口問道：“她的睡眠還好嗎？”顏姿說：“和她爸說完話后，她進房間就睡了，一點聲息也沒有，到我來你這里時，她還睡得像死豬呢?！?

柯南醫生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立即就睡”這不符合他頭腦一閃而過的關于躁狂癥的判斷。

“現在我擔心的是，”顏姿又接著說道，“昨天晚上，這個爛女子不知和什么流氓在一起，真不如生下來就溺死了她！”

柯南醫生注意到，顏姿的語言暴力很嚴重。他注視著這個已經開始發胖的女人，她說話時一只腳的腳尖一直在上下踏動，有時還無意識地轉臉看一下側面，這些都表明這是一個極沒有安全感的女人。

“你的父母還好嗎？”柯南醫生突然提出一個好像與當下不相干的問題。

顏姿愣了一下說：“我爸去世好幾年了，我媽現在住在養老院，80歲的人了，已糊涂得很，老讓養老院的管理員幫她打電話，要讓她的兒子來看她。她就我這么一個女兒，哪來的兒子呢？人老糊涂了，真沒意思！”

“你和你媽的關系怎么樣？”

“關系？唉！”顏姿嘆了口氣說，“她這么老了都還想殺我，你說關系怎么樣？上次我去養老院看她，一邊聊天一邊給她削水果，她突然搶過水果刀捏在手里，很兇狠地看著我，嚇得我腿都軟了。我說你要干啥，要殺了我嗎？她說我殺不動你了，我自殺還不行嗎？養老院的管理員跑過來搶下她手中的刀說，你女兒這么孝順，老太太你別想不開啊。唉，我們這一代真是命苦！我是1997年出生的，當時被稱為90后，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女現在給父母養老，連一個幫手也沒有啊。”

顏姿已經是聲淚俱下。柯南醫生等她的抽泣平息后又平靜地問道：“白云深處是2019年出生的吧，當時早就可以生二胎了，你為什么沒多要個孩子？”

“其實我有過三個孩子?！鳖佔搜銎鹉榿碚f道，“白云有過姐姐的，生下來沒幾天就死了。白云之后我還懷上過一個，還沒做胎兒鑒定就流產了，真可惜，那肯定是個男孩。再下來，我就再沒有懷上過，醫院騙我說是我的子宮有什么問題，其實是白云她爸的精子不行了，他常年與電磁輻射打交道，這樣的男人肯定廢了。要是我多有個孩子的話，白云現在也不會把我氣成這樣了，一腳把她踢出門去又怎樣，就當沒生過她……”

柯南醫生做了個深呼吸，他又看見了人的經歷和命運的代際重復。尤其是不幸的經歷，在人的無意識中一代又一代地重演。要阻止這種鏈接，必須靠其中某一代人的覺醒，而心理醫生就是讓人掙脫這種惡性鏈條的幫手。

一個小時的時間轉眼就到，顏姿臨走時擦干眼淚說：“柯南醫生，我女兒的病，就拜托你了?！贬t生說：“我會盡力的。不過記住我對你說的話，這事還需要你的協助，就是對白云，你得尊重她、愛她?！?

顏姿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顏姿走后，水車轉轉對醫生說：“柯老師，我已經明白了，白云深處的叛逆行為，其實是在反抗她媽，對不對？”

柯南醫生笑呵呵地說：“水車，你進步很大嘛。”接著，也許是為了找到一刻輕松，他又對水車轉轉說道，“你姓水名車，不很好了嘛，加個‘轉轉’什么意思？”

水車轉轉把頭一歪說：“為什么要有意思，沒有意思，就是一種意思嘛?！?

柯南醫生大笑起來：“哦，很精彩，有意思是人的意識，沒有意思是人的無意識，兩者加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那么，白云深處用叛逆來反抗她母親，是意識驅動還是無意識的呢？”

水車轉轉說：“如果她不是故意的，那就是無意識在起作用。”

“那么，反抗就反抗唄，她為什么會失憶？”

“她的無意識要讓她忘掉過去。”

“好，”柯南醫生對交流來了興趣，“忘掉過去或失憶是無意識對神經系統的一種自我保護，但根據已有的個案，它應該有一次超強的傷害觸發，可是到目前，我們還并未發現這個證據啊！”

水車轉轉攤開雙手說：“柯老師，這就看你的了。”

白云深處的咨詢時間，從到報社上班后改到了下午4點，是柯南醫生在每天下午接待的第三個來訪者。因此，當白云深處到達的時候，柯南醫生真的有點累了。他注意到她今天是一身黑色著裝，黑色的長筒絲襪，輕薄的透視連身裙，誘人的吊襪帶隱約可見。這與之前出現在這里的她判若兩人。

柯南醫生裝作沒有注意到這些，仍然安靜地開口說道：“今天和我聊點什么呢？”

白云深處說：“沒什么聊的了，我只是想問，我已到報社上班，我的失憶癥是不是已經好了？”

“我不知道。”柯南醫生說，“我只是想問你一下，你熱愛文字工作，是否與你在北大中文專業的學習有關？”

“什么北大？”白云深處說，“我是中央音樂學院聲樂專業畢業的?！?

“可你的個人資料記載，你讀的是北大?！?

“嘻嘻，”白云深處好玩地笑了笑說，“那一定是資料搞錯了?！?

“你讀小學時，有一次乘地鐵把筆記本電腦丟了，那是怎么回事？”

“沒有這事，”白云深處說，“我讀小學時一直被寄養在鄉下的親戚家，在內蒙古吧，那里沒有地鐵。”

說完這話，白云深處站起身來說道：“對不起，我要去趟洗手間?！?

柯南醫生指了指側面的一條走廊說：“往里走，右邊?！?

白云深處回來后，仰靠在沙發上說：“別老說過去了，我們聊點別的吧?！?

柯南醫生不說話，等待著她繼續往下說。

白云深處指著柯南醫生座椅旁邊的一根金屬手杖說：“嘻嘻，醫生，你也玩這種導航手杖啊，據說它比導盲犬還靈敏得多。”

“是的，”醫生說，“我有點眼疾，在陽光下視線不太好，有了它就方便多了。”

其實，白云深處不知道，柯南醫生的這根手杖不僅能導航，它還是醫生的工作助手呢。手杖內裝有人的異常情緒感應系統，如來訪者中出現自殺傾向或有暴力攻擊意圖，手杖上均會亮起一顆小小的紅色警示燈。

改變了話題，白云深處顯然輕松多了，這從她的坐姿就可以看得出來。她身體后靠，讓兩條被薄裙覆蓋的大腿顯得很顯眼。她又說：“柯南醫生，你的名氣很大呀，網上關于你的信息鋪天蓋地的，國外最權威的精神分析刊物最近又發表了你的論文。你的感覺一定很好吧？”

這樣一來，咨詢和被咨詢的位置顛倒過來了。

柯南醫生心里非常明白，從白云深處上洗手間開始，她的性意識已經開始躁動，這會給咨詢帶來困難。因此，他果斷地打斷了白云深處的話題，而是直接說道：“我們還是來談你的失憶吧，你不是為這個問題到診所來的嗎？”

“嘻嘻，我已經好了?！卑自粕钐幓卮饡r帶有調皮女孩的意味。

柯南醫生站起身說：“如果是這樣，我們的咨詢可以提前終止了?！?

“不，不，”白云深處一時顯得有些慌亂，“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當初是為什么來找你呢？哦，我媽懷上我時看了《藍可兒謎案》的電影，那些恐怖情緒是否對還是胎兒的我造成了傷害？對，這個問題還沒搞清楚呢?！?

柯南醫生重新坐下來，對已經坐得筆直的白云深處說：“這樣吧，你先在這里畫一些畫。”

柯南醫生拍了拍手，屏風另一邊的水車轉轉便拿來了一沓白紙，還有一堆彩色筆，放在小桌上。

白云深處說：“畫什么呢？可是我不會畫畫呀?！?

柯南醫生說：“隨心所欲，想畫什么就畫什么，畫得好不好都沒關系?！?

白云深處拿起筆，時快時慢地在好幾張紙上畫滿了圖像。時間已到，臨走時柯南醫生對她說：“根據我們的協議，我每半年有兩周時間度假，這期間得中斷咨詢。明天我就開始休假了，我們兩周后再見?！?

白云深處說：“我現在是每天都想見到你，但現在只好聽你的安排了。”

白云深處走后，柯南醫生和水車轉轉圍在木桌邊，研究起白云深處所畫的圖畫來。

第一張紙上畫的是一個長方形，邊框用的雙線條，框內畫有長短不一的曲線，用的是綠色畫筆?？磥硭_實不會畫畫，因而在方框邊上用文字寫了“游泳池”三個字。看來，框內的曲線就是水波了。泳池旁邊，還有幾朵用紅筆畫的小花。

第二張圖，是用藍色筆畫的一艘輪船，粗線條只畫出船的輪廓，船身上寫著“海上樂園”四個字，船下畫著一條大鯨魚，還有一些小魚。

第三張圖是用黑筆畫的一個老式煙斗，像是兩百年前英國紳士用的那種，煙斗下方畫著好幾條曲線，曲線下方有一條小船。根據第一張圖她用曲線表示水波的思路看，這是一條沉在水下的小船。

三張圖看完后，水車轉轉困惑地說：“柯老師，這是什么意思？看不懂啊?！?

柯南醫生沉默不語。這幾張圖既與白云深處的報社無關，也與她的家庭無關，什么意思，醫生此刻也只能說：“我不知道，我現在什么也不知道?！?

不過，這中間有巧合。白云深處在自由聯想中曾經說出過“游泳池”這個詞?？磥恚@是一個重要線索。另外，煙斗與她說過的“大胡子”也有內在聯系。

至于第三個巧合，就讓柯南醫生有點吃驚了，他和水車轉轉一天后去度假要乘坐的游輪正好叫“海上樂園”，這種巧合難道是什么預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