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熏陶彭羽對大學校園的認識,加強對學習的渴望,彭媽媽跟我說,她希望彭羽能到我們學校去熏陶下,更加真切地認識什么叫高等學府。
星期日,我在北大門的門口接他,結(jié)果等了半晌也沒見他人影。
我都還沒發(fā)怒呢,他到先來了電話:“薛老師,你不能這樣啊,扔我一個人在這兒站老半天了。”
“我不就在門口等你嗎?”。
“不可能!”他惱。
“怎么就不可能了!”我更怒。
比畫了半天才搞清楚。他打車說去A大,司機將他理所當然地拉到校本部,而我也以為他知道我在西區(qū)。
我說:“你別動了,我去找你。”
幸好西區(qū)到校本部有校園公交,十分鐘一趟。
我找到彭羽,準備拉他上車,回西區(qū)。
他說:“薛老師,你不會是冒牌的A大學生吧?”
“為什么?”我惡狠狠地回頭。
“你怎么不在本部念書,要去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呢?”
我沒好氣地解釋:“我們學校都是這樣,本部只有本科的大四生和研究生。”
“研究生?”彭羽聽到這個詞,頓時雙眼放光,“就是博士和碩士?”
“嗯。差不多。”我點頭,至少現(xiàn)在不是,未來也是。
他用一種崇拜的眼神掃視了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那么他們不是碩士就是博士了?”兩眼所放射光線的強度,比小白老鄉(xiāng)看到帥哥時還亮。
“其實,博士……他們也是人。”
自從自己當了老師以后,我深切地才體會到,一旦遇到無敵的學生,老師會多么無語。
后來,彭羽死活要我?guī)麉⒂^校本部,對我居住的西區(qū)是完全地不屑。
在圖書館,他感嘆:“這就是我們省最大的圖書館啊!”
在食堂,他驚訝:“這就是傳說中有多臺扶手電梯的食堂啊!!”
在體育館,他贊揚:“這就是舉辦過全國大學生運動會的現(xiàn)場啊!!!”
到了物理系門口,他高呼:“這就是祖國最強大的流體物理研究中心啊!!!!”
說實話,我挺擔心他下巴都啊掉了,回去不好跟他媽媽交差。
我方向感不強,加之除了特定的任務以外,很少來本部校園溜達。所以我很吃驚,他居然比我還了解我們學校。
我問:“流涕什么?”
他喜滋滋地說:“流體物理。”
我說:“哦。剛才恍然一聽還以為是流鼻涕中心呢。”
彭羽回頭用一種凄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說:“老師,我著實為您和您的學校感到悲哀。”
不過在行程過半以后,彭羽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他說:“我覺得吧,怎么你們學校男女質(zhì)量都不怎么高呢?”
“怎么?”我覺得除了我們寢室那幾個人以外,我們?nèi)熒闹巧藤|(zhì)量都挺高的啊。
“長得不行。”他繼續(xù)說。
我黑線。這混球,敢情也是外貌協(xié)會的會員。
但是我如今在他面前是老師了,怎么也要裝裝深沉,便說:“那是因為大家都好好學習去了,沒有把心思花在外表修飾上。”
對,老師的架勢是要端出來的。
“哦。”他說。
我們剛走了幾步,他又說:“不過也有特例,你看對面走來那個人長得真挺帥。”
聽到他的贊美,我好歹覺得挽回點A大的臉面,欣喜地隨著他的視線望去,也想瞅瞅這位以美貌為母校爭光的好同學。
結(jié)果,我的表情卻凝固在半途中。
那人不就是慕承和?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夾著幾本書正從圖書館出來,走在對面的石板路上。
“他肯定也是博士碩士了?”彭羽問。
“不是,他是老師。”
“老師?”彭羽瞪眼,“博士的老師,那不就是博士后?”
“……不是你那樣算的。”我說,“他就是一個代課老師。”
“你怎么知道他是代課老師?”彭羽一點也不信,繼續(xù)追問。
“因為他正給我們代課!”我怒著解釋。
“哦……”他點頭。
我以為他已經(jīng)被我的強力說辭說服。
沒想到,過了兩秒鐘,彭羽卻用一種更加閃亮的目光看向慕承和,說出一句足以讓我吐血而亡的話。
他說:“薛老師的老師?那就是我的祖師爺了。真是偉大啊!”
祖師爺老師大概聽見動靜,一側(cè)頭就看到了我倆。此刻,就算我想拉著彭羽就地消失,也來不及了。
彭羽大方地走過去,鞠了一躬:“祖師爺老師好,我是薛老師的學生。”
慕承和聽見彭羽這么叫他,先是疑慮,然后聽到后半句解釋,便恍然大悟地抿住唇,并未笑出聲來。但我敢打賭,他肯定心里樂翻了。
我迫于無奈,跟上去向他打招呼,隨即解釋:“我在外面當家教,彭羽是在我這兒補習英文的學生。”
他問:“你在做兼職?”
“嗯。只有他一個。他上高中了,說想來看看我們學校。”
他將手里的書,換了個手:“都中午了,你們吃飯了嗎?”
彭羽即刻老實交代:“沒有。”
“正好,我請你倆吃飯。”祖師爺大發(fā)善心地說。
我琢磨,莫不是彭羽的稱呼讓他心中暗爽得不行了,然后決定忍痛割肉請客?
但是我這人向來對食物都有一種無比虔誠的信仰。只要是有好吃的,無論是讓我冒名見網(wǎng)友也好,還是對著這位二十來歲就當上祖師爺?shù)娜顺燥堃埠茫叶冀y(tǒng)統(tǒng)能夠忍受。
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了A大門口一家有名的中餐廳。反正吃了以后,左右都要欠他一頓飯,不如宰狠一點。
拿筷子的時候,我注意到慕承和居然使的是左手。
不僅僅是我注意到,連彭羽也發(fā)現(xiàn)了。
彭羽問:“老師,你是左撇子啊?”
慕承和笑了:“個人習慣。”
這么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在他家看到他用電腦的時候,一直覺得別扭,現(xiàn)在想想那是因為他當時用左手寫的字。
可是他平時無論上課寫黑板也好還是在我們面前簽東西也好,都是右手。
這個我好理解,中國人在傳統(tǒng)上不太認同左撇子,所以用右手能夠避免別人好奇的目光。
但是,他竟然兩只手都會寫字,神奇!
彭羽說:“我覺得左撇子都特聰明,老師您也很聰明吧?”
慕承和笑了:“左撇子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高級。”
我打擊彭羽說:“得了吧,那你從今天開始練習左手,看能不能成天才。”
彭羽不服氣:“本來就是,據(jù)說貝多芬、牛頓、愛因斯坦還有比爾蓋茨都是左撇子來著。”
我說:“那除了你說的這幾個以外,剩下的那些千千萬萬的偉人們呢?不都是右撇子?所以整體來說還是右撇子聰明。”
彭羽說:“薛老師你強詞奪理!”
我說:“我是就事論事!”
反正我不會承認會使左手的這位就要比我們高一等。某人肯定是退化了,絕對不是進化。
我和彭羽在飯桌上鬧僵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我竟然會和一個那么小,還稱呼我為老師的孩子吵架。
這個時候,祖師爺云淡風輕地出來主持公道了。
慕承和說:“其實,我算半個左撇子。”
“半個?”彭羽狐疑。
“我有時候也用右手的。”
“為什么?”
“我也不是全用左手。東方人,也許是中國人和國外的觀念有點不一樣,或者說我小的時候,家長們的觀念和現(xiàn)在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呢?”彭羽認真地問。
“你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大概沒這個感覺,但是薛桐可能有同感。”慕承和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在我還小的那個時代,中國家長要是發(fā)現(xiàn)孩子用左手,是會很強硬地糾正回來,就算家里沒成功,到了學校以后老師也會強迫孩子改正。”
“為什么要歧視呢?”彭羽不懂。
“這種東西就像人們認為白色代表純潔、黑色代表邪惡一樣,沒什么為什么。”我說。
慕承和點頭:“大概中國人不喜歡這個方位,導致和左有關(guān)的詞語幾乎都是貶義詞。所以我也被糾正過,但是我性子擰,總覺得左手用著舒服,于是白天當著大人的時候用右手,晚上自己做作業(yè)的時候用左手。”
“被發(fā)現(xiàn)了會挨打嗎?”彭羽饒有興趣地問。
“不讓他們知道不就好了,偷偷的。”慕承和沖彭羽擠了擠眼睛,“而且一般大人只關(guān)心你寫字用哪只手,至于吃飯、打球、擰毛巾這些倒是覺得無所謂。我擰毛巾也是反的,所以以前老是擰不干,打羽毛球倒是挺占便宜的,當需要反手接球的時候,換成右手就行了。以前剛進小學習字時,因為是左撇子所以寫的字全部是反著,除了我自己,沒人看得懂,還可以當專用密碼。”
彭羽大笑:“太有趣了。”
其實,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聽到慕承和談起他孩童時期的瑣事,竟然也聽得津津有味。
“也有麻煩的地方,很多東西都是為右手人設(shè)計的,完全不會考慮左撇子的需求。例如我最討厭用剪子,因為不用右手就根本剪不了東西。而且用公共電腦的話,永遠不習慣別人的鼠標。總之,左手和右手會開始相互之間長達一生的斗爭。”
“是啊,”我轉(zhuǎn)過臉,面向彭羽,很得意地說,“還是用右手好。”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揚了揚唇卻沒說話。
我一轉(zhuǎn)頭透過玻璃看外面,正好瞧到街對面電腦城的那棟樓,樓體外掛著的巨幅廣告。
左邊是一個穿著紅色晚禮服的性感女神端著一個一樣血紅的筆記本,旁邊印著兩行字,第一行寫的“輕薄極致、唯美誘惑”,第二行是“驚艷上市價:6888”。
右邊的廣告則是某個國內(nèi)著名品牌機,廣告上則是一個黑色的臺式機,簡單地寫著“迎圣誕學生震撼價:3999”。
彭羽不服氣地說:“但是我聽說,左撇子容易出天才,特別是抽象思維和數(shù)學計算方面能力特別超常。”
我不禁訕笑:“得了吧,計算能力再強,快得過計算器?”
彭羽鼓著腮幫子說:“那可不一定!”
我隨手指著窗外的那兩幅廣告上的數(shù)字,苦口婆心地對彭羽說:“怎么不一定,難不成6888乘以3999誰還能一口氣算出來?”
正在我倆又要喋喋不休地爭執(zhí)下去的時候,卻聽慕承和在旁邊淡淡地回答:“27545112。”幾乎是不假思索。
“呃?”我和彭羽同時愣了下。
“我說,答案是27545112。”他對著目瞪口呆的我們,又重復了一次,那口氣真是清風細雨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