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馬鐵奧
- 梅里美中短篇小說選集
- (法)梅里美
- 4865字
- 2017-11-10 16:21:16
出了維基奧港,朝著西北方向,向著科西嘉島的內陸走上三個小時,便是那些牧羊人居住的地方。地勢逐漸升高,道路越來越窄,而且還要崎嶇不平,即便騎著馬,這三個小時的路程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牧場主馬鐵奧的房子就在這條路的盡頭。而牧場的那一邊則是一片生長得非常茂密的灌木林,灌木林的那一邊就該是崇山峻嶺了。那灌木林中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路的,如果不是當地人要想穿過這片灌木林就只好自己開辟出一條路來,這樣的事是沒有什么人愿意去做的,因為也似乎并沒有什么意義。但如果你在城里犯了什么法,就帶上一頂小帳篷躲到那片灌木林中去住著好了。那些牧羊人義氣得很,會為你提供足夠的牛奶和面包。而且,如果官府的人追到這里來,他們不僅不會出賣你,還會為你通風報信,讓你趕快躲到那林子的深處去,或者就干脆跑到林子后面的山里去,官府是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馬鐵奧五十多歲,雖然身材矮小但卻很壯實,頭發烏黑而略帶卷曲,鼻子尖尖的,鼻頭向前探出來之后還要再鉤回去,眼睛深藏在眼窩里,皮膚的顏色和他靴子的顏色很接近,是棕色和褐色的混合。既然是牧場主,所以放牧的事就都由雇來的人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只是打獵。他是個神槍手,可以在一百二十步遠的距離外百發百中地打到巖羊的頭,再加上他的仗義疏財,因此得到了周圍所有人的尊重,甚至幾乎所有的科西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妻子先給他生了三個女兒,都出嫁到城里去了,幾年后才又給他生了兒子小福圖納多。在他的眼里,這兒子自然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那一年,小福圖納多還不到十歲。
那一天,馬鐵奧并沒有出去打獵,而是要去林子那一邊巡視一片新開辟出來的牧場。如果是往常出去打獵,他有可能是要帶著小福圖納多一起去的,但這一天他卻把小福圖納多留在了家里而帶著被他稱為“老婆子”的夫人走了。
整個上午,小福圖納多都一個人在院門前的干草堆上玩著用紙牌給自己算命的游戲。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呆呆地看著東南方向的遠處,心里想著星期天父親可能會帶著他去城里,這是他算了好幾遍都得出的結果。那一定是到被人們稱為“老班長”的叔叔家里去吃飯,也就可以見到那個大眼睛的小妹妹了,他想。
砰——,一聲清脆的槍聲打斷了他的遐想。槍聲正是從東南方向傳來的。緊接著又是砰砰幾聲,而且越來越近,這一定又是有什么人在城里犯了事,要逃到那林子中去躲避警察的追捕了,他在前面跑,警察在后面追,如果他能在警察追上他之前鉆到那片林子里去,警察也就拿他沒什么辦法了。可他要是被警察追到了呢,那就要被警察押回到城里去了,要么被槍決,要么蹲監獄,那可不是好玩的。這些事當然都是父親告訴他的,他也看到過父親帶著許多面包和牛奶鉆到那林子里去,他想父親一定是把面包和牛奶給藏在那林子里的什么人送去了。
對于父親的做法,母親很不理解,他經常聽到母親對父親說:“你給了他們這么多幫助,他們能給你什么呢?”
保姆也聽到了那槍聲,大聲喊著小福圖納多回去。但小福圖納多像是沒有聽見,還是站在那里朝傳來槍聲的方向張望著。因為這之后就再沒有槍聲響起,保姆也就沒有再來喊他。在這個地方,幾聲槍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終于,一個人從不遠處走過來了。因為那條路是一個斜坡,所以當那個人出現的時候離小福圖納多所在的地方就已經很近了。那個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像是負了傷,但還是很快就來到了小福圖納多跟前。
“你是馬鐵奧先生的兒子吧?我叫吉阿內托,你父親馬鐵奧先生的朋友。警察在追我,我又負了傷,我能在這草堆里躲避一下嗎?”那人說。
小福圖納多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便對那個人說:“如果我幫助你藏起來,你能給我什么呢?”
那個人沒有想到小福圖納多會說出這樣的話,先是現出很驚異的神色,然后還是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幣來對他說:“如果馬鐵奧的兒子喜歡這個,那就把它拿去吧。”
小福圖納多想,這回可以在父親面前炫耀一下了。他更可以對母親說,瞧,我可要比父親聰明得多了。于是他立刻伸手把那枚硬幣抓過來塞進衣兜里,然后立刻在干草堆上扒出個洞,讓那個人鉆了進去,然后又用干草把那個洞堵起來,直到誰也看不出來為止。其后他便坐在那干草堆上繼續玩起紙牌的游戲來,像是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幾乎就是在這個時候,幾名警察氣喘吁吁地向著小福圖納多走過來。隊長加姆巴雖然算不上是他父親的朋友,卻可以和他父親扯上一點親戚關系,算得上是他父親的表兄,也就算得上是小福圖納多的叔叔了。這個加姆巴以前就是為了抓捕犯人到他的家里來過,所以一見到小福圖納多便走到了他的跟前來。
“你好啊,小福圖納多!幾天不見,你已經長這么高了。趕緊告訴我,剛才,你看見一個人從這里跑過去了嗎?”他的表情很嚴肅,但語氣卻很是和緩。
“一個人,一個什么人呢?”小福圖納多幾乎連頭也沒抬。
“那個人頭上戴著一頂黑天鵝絨的帽子,身穿紅黃條文的外衣……”
加姆巴這樣說著,可小福圖納多還是沒有抬起頭來,而且還一邊繼續鼓弄著手中的紙牌一邊嘟噥著:“今天早晨,神甫騎著那匹名叫皮埃羅的馬從我家門前經過,他問我父親的身體好嗎,我回答他好著呢……”
“小壞蛋,快告訴我,吉阿內托那家伙跑哪去了?”加姆巴顯然有點著急,表情更加嚴肅,語氣也不再和藹了。
“我剛才睡著了,沒看見什么吉阿內托,如果有,那他一定是跑到那林子里去了。”小福圖納多終于抬起頭看了加姆巴一眼說。
“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腿上有傷,不可能那么快就穿越過牧場,一定是躲到你們家的院子里去了。你不說,那我們就只好去搜了。”說著他們就轉身要朝那院子里走去,他的手下也自然是緊跟在他的身后。
但就在這時,小福圖納多不知怎么又嘟噥出了那句話:“我幫助了你們,你們能給我什么呢?”而這句話又正好讓加姆巴隊長聽到了。加姆巴隊長立刻轉過身來走到了小福圖納多跟前。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銀制的懷表,并提著表鏈,讓那表在小福圖納多的眼前晃悠著,陽光照在上面忽而從這一點上反射出來忽而又從那一點上反射出來,讓小福圖納多的眼睛幾乎要為之昏花了。
“小淘氣,你一定想得到這塊表吧。如果把它掛在脖子上,在維基奧港的大街上走來走去,那該有多神氣啊!那時候,如果有人問:‘誰知道現在幾點啊?’你就可以把表掏出來回答說:‘來看看我的表吧,現在是幾點幾點啦!’你叔叔的兒子已經有了一塊,還沒有這一塊更好呢。”加姆巴這樣說著,一邊用眼睛在周圍尋覓著。
“我看你還是到我家的院子里去搜吧,但如果搜不到,看我父親回來后你怎么向他交代吧。”小福圖納多這樣說著,把眼睛向身后的干草堆看了看。那個加姆巴是干什么的呀,他其實也早就看出這干草堆里的秘密了。這時他也不再說什么了,干脆就把那塊表塞在了小福圖納多手里,然后便讓兩個警察把小福圖納多拖到一邊去了。就在這時槍響了,有子彈從草堆中射了出來,加姆巴隊長的帽子竟然被打飛了。也許是因為有干草遮蔽了視線,否則吉阿內托——這個和馬鐵奧有一拼的神槍手的這一槍或許是會要了加姆巴隊長命的。緊接著,槍聲又響起來,當然是從干草堆外面向干草堆里面射出的子彈更多。很快干草堆被掀開,吉阿內托從里面爬了出來,他渾身是血,已經連站也站不起來了。也因此,吉阿內托便老老實實地讓人家把他五花大綁了起來,然后他有氣無力地對加姆巴隊長說:“看來你們只好把我背回到城里去了。”但加姆巴隊長卻讓手下用栗子樹的枝杈為他制作了一副簡單的擔架,而且為了讓吉阿內托舒服一點,還在上面鋪了一層干草,然后對吉阿內托說:“來吧老兄。這一路上你是比我們還要舒服的。”
這時,小福圖納多走上前去,將那枚五法郎的硬幣放在了吉阿內托的手里,可吉阿內托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因為他當時透過干草的縫隙看到了外面發生的一切,尤其還看到了小福圖納多往草堆上回望那一微妙動作,他知道自己是被馬鐵奧的兒子出賣了。如果不是小福圖納多的那句話,讓加姆巴帶著他的人到馬鐵奧家的院子里去搜,自己也許是可以趁著這機會逃脫掉的。更何況如果不是小福圖納多往草堆上看了那一眼,加姆巴也許并不會想到他是藏在那草堆里的,他也就因此而能躲過這一劫,重新回到那林子里去了。他原本就在那林子里躲避很長一段時間了,這次只是為了補充一些火槍子彈才又回到城里去的。他本可以讓馬鐵奧代他去辦的,之所以非要自己去不過是想趁此機會看望一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結果一進城就被發現了,只好再逃回來,卻沒想到加姆巴隊長竟然如此執著,這回看來是兇多吉少,至少也要在監獄里度過其后半生了,實在是懊喪得很。
就在加姆巴和他的手下抬著他們的俘獲物要啟程回城的時候,先是保姆從院子里跑出來了,然后是馬鐵奧和他的妻子也從林子那邊趕回來了。加姆巴隊長看到馬鐵奧快馬加鞭地趕過來被嚇了一跳,幸虧自己沒去搜查院子,否則可就要有些麻煩了。但他很快便定下了神兒,并非常坦然地迎了上去。
“喂,老伙計,”他大聲喊道,“你好啊!是不是早已把你的老弟忘了。”
“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呢?”馬鐵奧面無表情地對他說。
“是那個加啊內托,前些日子,他殺了一個警察,然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幾天讓我們發現了他,便一直追到這里來了。幸虧你的寶貝兒子幫忙,我們已經把他抓住了,正要打道回府呢。”加姆巴話里有話地說。
“好啊,那個家伙,上星期還偷了我們一只山羊呢。”加姆巴的妻子把小福圖納多摟在懷里說。
“可憐的家伙!”馬鐵奧的臉色愈加地暗了。
“我的小表侄算是立了功,我一定會送給上司的報告里寫上你和他的名字。”加姆巴隊長似乎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繼續說著。
“真可惡!”馬鐵奧一邊低聲地說著,一邊走到擔架前對躺在上面的吉阿內托說,“據說你是因為我的兒子才被抓住的,真是太對不住了。”但吉阿內托卻說:“不,馬鐵奧先生,你的兒子是個好孩子,他做得很對。他不僅把我出賣了,還退回了我給他的五法浪,真的是太義氣了。”馬鐵奧對吉阿內托的話雖然還不是很聽得明白,但其中的諷刺意味他還是感覺到了。他知道要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好去問自己的兒子了。
加姆巴隊長終于和他的手下帶著他們的俘獲物走了。馬鐵奧一家人回到屋里。
“福圖納多,告訴我是怎么回事!”馬鐵奧厲聲說道。小福圖納多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最后還把那塊懷表也拿出來遞給了父親說:“我之所以告訴了加姆巴叔叔吉阿內托的藏身之處,是因為加姆巴隊長給了我這個。”
大約有十分鐘的時間,馬鐵奧什么話也沒說,他的妻子和小福圖納多也因此不敢說一句話。當他終于又開口說話時說出的話卻是:“老婆子,這兒子是我的嗎?”
他妻子被嚇壞了,立刻說:“你在說什么呀老頭子,難道你是說他是我和別人生的嗎?”
“也許是吧,我的兒子怎么可以做出這樣的事呢?為別人做點事還要向別人要點什么這倒不算什么,但拿了別人的錢卻不履行自己的承諾卻不行,尤其是為了一塊表而背叛了那五法郎就更算得上是卑劣下作了。這不是我的兒子應做的事,或者說,做出了這樣的事就不再是我的兒子了。所以,他,福圖納多,或者叫什么別的名字的這個人,一定要為自己這樣的丑惡行為付出代價。”話說完,馬鐵奧提起槍,叫小福圖納多跟在他的身后,竟朝著那片林子走去了。
馬鐵奧的妻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追上去攔住他說:“老頭子啊,都是我不好。是我經常說那樣的話影響了福圖納多。你要懲罰就懲罰我吧,福圖納多可是你唯一的兒子啊!”
但馬鐵奧還是將她推開了。
馬鐵奧帶著小福圖納多走到一個較為低洼的地方站下來對他說:“去,站到那塊大石頭的旁邊去,把你平時背下來的那些經文都再背一遍吧!”
小福圖納多也不敢問父親讓他念經是什么意思,便把自己平時背下來的較長的《天主經》和《圣母經》先都背了一遍。
“還有那篇很短的《信經》呢,你要背三遍!”馬鐵奧厲聲說道。
小福圖納多又將父親幾乎每天都要自己背的《信經》背了三篇,背著背著,他漸漸感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尤其是背到了“背信棄義者死”那句經文時,他恐懼得渾身都戰栗起來了。經文一背完,他立刻撲倒了父親的腳下,抱住父親的雙腿說:“父親啊,你可不要殺了我啊!我再也不敢做那樣背信棄義的事了!”但他父親的腿一抬,他的身體便又飛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幾乎是在小福圖納多的身體飛起來的同時,砰——,槍響了。
“讓上帝饒恕你吧!”這又是伴隨著那聲槍響從馬鐵奧的兩唇之間擠出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