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你,耶路撒冷
- (美)拉萊·科林斯 (法)多米尼克·拉皮埃爾
- 10095字
- 2019-01-02 22:54:18
第七章 “我們不是鄰居嗎?”
到1947年12月中旬,慶祝聯合國分治巴勒斯坦的活動幾乎已成為一段記憶。沿著本·耶胡達大街,路燈的燈柱上耷拉著淡藍色的旗幟,就像一只舊花圈上褪色的飄帶。涂抹在猶太耶路撒冷城墻上充滿希望的宣言,被一組新的公告覆蓋——白紙黑字的動員令,命令城里每個17歲至25歲的猶太男子登記服兵役。
在數百碼外的阿拉伯區,一位年邁的制帽店老板正在趕制塔布什氈帽,以應對紛至沓來的訂單。打從1936年起,菲利普·阿魯克(Phillip Arouk)賣的這種絳紅色小尖帽從未像分治以來那樣暢銷。隨著擁入城里的穆夫提槍手與日俱增,他的同胞紛紛把這種帽子買來當作阿拉伯人的標記戴在頭上。
12月中旬的白天,耶路撒冷的生活一如往常,相對平靜。人們熙來攘往,聚集在這座猶太城市的中心,瀏覽著商店櫥窗,櫥窗里展示著一長溜貨物,品種繁多,就像城市的人口一樣。這里有成堆的波斯地毯,來自也門的手繡絲綢、包銀胸針,還有藝術畫廊,以及售賣巴黎、倫敦、好萊塢以及戰后東歐唱片的音樂商店。熟食店里儲藏著巴勒斯坦最早的猶太農業企業利順(Rishon)葡萄園產的瓶裝酒、特努瓦(Tnuvah)合作社的奶制品、包裝精美的盒裝艾麗特巧克力。長長的唐菖蒲垂落在纖弱的花莖上,沙侖溫室產的深紅色和金色的玫瑰點綴著花店老板的櫥窗。
本·耶胡達和喬治五世大街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咖啡館,烘焙咖啡的濃烈香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飄散。“帝國”和“皇家”是英國人常去的兩家咖啡館;“阿塔拉”(Atara)咖啡館的主人不去申請酒牌,以阻止英國人前來消費,頂樓只供帕爾馬赫隊員使用;“巴西”咖啡館則是學生們常去的地方。
在這些店鋪周圍,有米亞·夏林姆的拉比學者,有身穿白襯衫、頭戴一頂手編吉帕(kippah)——一種無邊帽——的正統猶太人,有穿卡其布短袖襯衫和汗衫的基布茲女孩,還有身著雙排扣西裝,既傲慢又窮困的德國難民,他們行走在車道上,無視警察的咒罵聲和英軍巡邏車焦躁的喇叭聲。
如今,在這些人群中少了阿拉伯人,他們曾經是這里一道多姿多彩的風景。那些在錫安電影院旁一字排開,用鞋刷敲打鞋箱、吸引顧客的鞋童不見了,那些敲打著捆在肩上的球形黃銅壺的咖啡販子不見了,那些在人行道旁的熱火盆上烤花生米的蘇丹人不見了,還有那些販賣堆在瘦腿毛驢背上的橘子、土豆、胡蘿卜和小蘿卜的村民,也全都消失了。
半是對自身安全的恐懼,半是響應穆夫提的命令,阿拉伯人漸漸不再到猶太區來了。每區各有自己的巴士服務:艾格德公交沿線,淡藍色的汽車是猶太人的;國營公司銀灰色的巴士是阿拉伯人的。猶太出租車拒絕駛入阿拉伯區,而阿拉伯出租車也不駛入相鄰的猶太區。有一名外國記者發現,從一個區走進另一個區,“就像跨過了兩個國家”。
曾經在一起工作多年的阿拉伯和猶太公務員,每天早上在辦公室見面,除了相互打招呼外,還要相互搜身,檢查對方是否藏有武器。對猶太人而言,經過阿拉伯區,到城里的法院和最重要的銀行——巴克萊銀行,也變得越來越危險了;對阿拉伯人而言,要去位于猶太區的各政府部門辦事,也是一次歷險。孩子們在上下學的路上,甚至也開始互擲石塊。
郵政總局、電話大樓、公立醫院、電臺、監獄等重要設施,都用“貝文格勒”的鐵絲網圍了起來。郵政總局只留一個后門,進出要穿過彎彎曲曲的鐵絲網。海因茨·克勞斯(Heinz Kraus),一個失業的猶太技術員,一個阿拉伯人,還有一個英國士兵天天在那里執勤。他留意到那個阿拉伯人甚至也搜查他同胞的塔布什氈帽,看看里面是否藏有武器。
12月15日,阿拉伯人炸斷了城市的輸水管道,這給市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他們或許將最終絞死這座城市。就在英國人修復水管的時候,猶太代辦處下令開始秘密普查該城猶太區的蓄水庫。
在分治以后的最初幾個星期里,甚至連墓地,唯一能讓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一直和諧相處的避難所,也變得不太平了。猶太送葬隊伍蜿蜒登上橄欖山,棺材里是第一批死于城市零星沖突的受害者,送葬者也常常遭到阿拉伯狙擊手的攻擊。
然而,除了維系白天的生活表象之外,每晚在城郊艾格德巴士車站的例行公事,成了耶路撒冷猶太人真實生活的象征。哈加納首領和阿卜杜勒·卡德爾·侯賽尼曾經預見的公路爭奪戰開始了。阿拉伯人的伏擊依然是零星的、無組織的,但是他們已經迫使哈加納只能依賴每日組織車隊,將耶路撒冷和濱海地區連接起來。覆蓋著鋼板的巴士,每輛自重八噸。以每小時不足十英里的速度從巴伯·艾爾·瓦德向上爬到耶路撒冷,幾乎沒有一輛車可以逃過狙擊手的攻擊。
每晚太陽落山以前,人們就早早地聚集到巴士車站,等候進站的車隊。車還沒停穩,人們便蜂擁而上,每雙眼睛都盯著緊閉的車門,等待不祥的結果出現。最早出現在門口的人往往渾身是血,被送上早已等候一旁的救護車。最后下來的人有些已經死掉,放在柏油港灣式停靠區,讓那些到車站迎接他們回耶路撒冷的悲傷尖叫的親友辨認。
往年12月的這幾個星期通常是耶路撒冷猶太人的歡樂日子,因為猶太人慶祝光明節(Hanukkah),紀念馬加比起義勝利,而城里的基督徒也在預備過圣誕節。在這個季節里,猶太人的耶路撒冷被一個接著一個擺放的七枝燈臺徹夜照亮,光明節期間天天如此。接力賽選手舉著火把,從馬加比墓跑到市中心,人們在那里跳著霍拉舞,吃著成堆的土豆煎餅(latkes)開公共派對。這一年的猶太教光明節卻是一片黑暗。荒廢的街道上沒有跳舞的人,一切公共慶典都被取消了。猶太人感覺到夜晚周圍令人不寒而栗的敵意,許多人待在家里安全的地方,祈禱平素在節日期間每晚點燃七枝燈臺時誦念的祈禱詞所緬懷的遠古的祝福,而今能夠再次降臨:“我們點燃這些明燈,象征你曾經賜給我們祖先的奇跡般的勝利和美妙的自由。”
* * *
這是全巴勒斯坦最短的巴士線路。全程不到五分鐘。但是,在聯合國分治投票的最初幾天里,耶路撒冷的2路巴士的這半英里路線成了猶太人最危險的旅程。那路巴士從耶路撒冷市中心出發,經雅法門,沿老城的亞美尼亞區邊緣下行,來到巴勒斯坦最古老的猶太定居點,有著大片小巷組成的老城猶太區中心的南端。這是新耶路撒冷和猶太區之間唯一開放的通道,其半英里的路線為大批充滿敵意的阿拉伯人所包圍。
該區位于老城東南角,分布在從錫安山到圣殿山的山坡上。它的南側是老城墻。西邊有北非阿拉伯家族,北邊有穆斯林區。面積不到15個足球場,象征性地住著少數猶太人,人口兩千,為整個老城全部人口的十分之一。
幾個世紀以來就有猶太教學者住在這里。他們建造的27座猶太會堂聳立在猶太區,以紀念他們離散的民族和支撐他們的信仰。有的建造在地下,因為:“耶和華啊,我從深處向你求告。”有的建造在高地上,因為:“除在城市高處外,不可建造會堂。”會堂遍布在全猶太區,成為它固定的標志性建筑。
其中有以利亞胡·哈納維(Eliyahu Hanavi)會堂,傳說先知以利亞曾在此現身,湊足法定要求的十人舉行公開祈禱。在會堂一個發霉的角落里還有一把散架的椅子,還在等候先知的回來。隔壁的本-扎凱(ben-Zakai)會堂巨大的穹頂和格子窗下有一只羊角號,傳說以利亞將吹響這支號角,給他的民族帶來自由,還有一瓶油,以利亞將用它點亮整修一新的圣殿的燈。還有土耳其猶太人建造的斯坦布里(Stambli)會堂,那里專人守護著被破壞的或者損毀的神圣經卷。每年舉行一次點燈游行,30人從會堂列隊走出來,去掩埋那些經卷,確保巴勒斯坦全年風調雨順。當然還有胡爾瓦會堂(Hurva),那是最漂亮的一所會堂,在它輝煌的穹頂下保存著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火的猶太軍團的戰旗。
老城的阿拉伯-猶太人的關系還算不錯。猶太區的大多數物業為阿拉伯人所有,一個常見的景象,便是阿拉伯收租人挨家挨戶走去,在每家門前停下腳步,收下房租,再照例喝上一杯咖啡。在這里,伊斯蘭教對有宗教信仰的人的敬重,很自然地延及該區經學院學者。至于該區窮愁潦倒的藝術家和店主人,貧困這一最自然的紐帶將他們和阿拉伯鄰居聯系在了一起。
星期五晚上,阿拉伯年輕人會走進他們虔誠的猶太朋友家里,為他們點燃猶太人在安息日不能點燃的油燈。許多阿拉伯和猶太年輕人總會記得在節日期間兩個社團交換禮物的傳統,猶太人在收獲節(亦即住棚節)會給他們的阿拉伯鄰居帶去許多切開的干杏仁,阿拉伯人則送來幾盤餅和蜂蜜,幫助猶太鄰居度過逾越節。
然而,老城的宗教領袖和新城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兩者之間的關系則常常是緊張的,因此,哈加納在老城的力量十分薄弱。分治投票的那天晚上,在這個地區只有18個哈加納,而那里的阿拉伯人則數以千計。
投票后,一位比利時出生的武器專家被派去調查該區的需求時,帶回了一份令人沮喪的報告。該區的全部武器裝備為16支步槍(其中只有14支好用)、25把手槍、3支芬蘭造微型沖鋒槍。阿米爾知道,阿拉伯人可在任何時候決定封鎖2路巴士,切斷與老城的唯一聯系。他發誓要趁它還開放的時候,利用它將本來就捉襟見肘的防區里面的各類人員和武器送進猶太區。
他的行動還不夠快。將老城的阿拉伯人和猶太人連在一起的樸素的、重感情的特征正在促使他們迅速分離。一些阿拉伯人搬出了猶太區。一個阿拉伯糕點師甚至將生面團落在爐子里面,走的時候將鑰匙交給了哈加納。互毆和槍戰開始爆發。
納迪·達耶斯(Nadi Dai'es),在商業中心被焚的那天飛奔出去,匯入經過他餐館人流的那位16歲的咖啡館伙計,就是一個住在猶太區的阿拉伯人。他家和猶太鄰居一直很友好,但是在分治后的那些天里,他還記得:“我們的感情被激發出來了,慢慢地我們開始理解并且相信,每一個猶太人都是我們的敵人,要奪走我們的生命和土地。”
納迪到露天市場去買回來一把手槍。12月的一個夜晚,周圍槍聲大作。這個16歲的男孩跑到窗邊,向黑夜里打光他手槍里的子彈。就在開槍的時候,他聽到黑夜中從對過小巷里傳過來可憐的叫喊,那是一個婦女的喊聲,十年來她家安息日的燈都是他點亮的。
“別開槍,別開槍,”她喊著,“我們不是這么多年的鄰居嗎?”
在耶路撒冷,和巴勒斯坦其他地方一樣,哈加納的基本策略反映了本-古里安提出的一種哲學。凡是猶太人有的,他們都要守住。未經許可,猶太人誰也不得離開家庭、農場、基布茲、辦公室。每一個哨卡,每一個定居點,每一個村莊,不管多么孤立無援,都必須堅決守住,仿佛它就是特拉維夫本身。雖然如此,耶路撒冷猶太人開始從作為少數民族的混居社區里撤離出來。
阿米爾認定,阻止這種撤退潮的最好辦法,就是把那些地區的阿拉伯人趕出去。與此同時,他決定驅逐那些嵌在猶太區域里的小的阿拉伯飛地。
他的第一個策略是攻心戰。他的手下在夜里潛入這些地區,往那些阿拉伯人住的房屋窗口和墻上貼充滿威脅性的小紙條。他們把警告車主“為你們自身的安全請離開此地”的傳單粘在阿拉伯人汽車的擋風玻璃上。匿名電話威脅著街坊里的每一個阿拉伯領袖。魯斯·吉夫頓(Ruth Givton),猶太代辦處的一位秘書分到一項任務,給凱蒂·安東尼奧絲,就是那位在分治之夜在老城城墻上大擺宴席的阿拉伯女主人打威脅電話。這個計劃似乎并不奏效。這個愛說話的阿拉伯女子的電話一直占線。
攻心戰效果有限。阿米爾于是加大了壓力。哈加納突擊隊夜晚采取行動,切斷電話和電源線,往空地扔手榴彈,對天鳴槍,想盡辦法制造不安全氣氛。在謝赫·巴德爾(Sheikh Badr),一個位于未來以色列議會所在地的山腳下的阿拉伯定居點,這種戰術連續使用了好幾個晚上。最后,一天早上,阿米爾的手下發現謝赫·巴德爾的阿拉伯人卷起鋪蓋逃走了。
大約與此同時,阿卜杜勒·卡德爾·侯賽尼的阿拉伯游擊隊也開始在該城首次采取有組織行動。和阿米爾如出一轍,此次行動的目的主要也是攻心——“給猶太人一個警告”,正如侯賽尼的一個領導透露給他手下的那樣。目標是桑赫德里亞(Sanhedria)一個哈加納曾經駐扎過的猶太人的住宅。為了這次攻擊,他們用卡車將120名圣戰斗士從希伯侖運到耶路撒冷。在大雨滂沱中,他們穿過一條旱谷,來到距離這間住宅200碼處。阿卜杜勒·卡德爾站起身,開了一槍作為進攻的信號,戰爭的第一槍象征性地從那個夜晚打響了。阿拉伯人整整射擊了15分鐘,直到一輛英國裝甲車出現。接著,他們在首次出現傷亡之后便撤退了。一個成員被蛇咬了一口。
“他們進攻了!”司機喊道。
聽到這話,以利·格林伯格(Eli Greenberg),一個達豪死亡集中營的捷克斯洛伐克幸存者,轉身透過覆蓋在巴士外面的鋼板縫隙往外望去。在雅法門柱子前的廣場上,以利看到似乎“為數不少”的阿拉伯人叫喊著,將他們的巴士截停在穿過大門的路上。
與此同時,他聽到司機在喊:“那些雜種拋棄了我們!”要來護送2路巴士穿過雅法門的英國裝甲車,剛剛沿著伯利恒路逃跑了。
對于同車的乘客而言,格林伯格和另外十人幸好是哈加納成員。他跳起來,打開一塊通風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向前突進的人群腳下扔出一顆手榴彈。利用手榴彈造成的恐慌,司機駕車箭一般穿過雅法門,滑行過蘇萊曼城堡,貼著亞美尼亞區駛入了猶太人的街道。
那天晚上,格林伯格和與他一起進入老城的人穿過黑暗的危機四伏的小巷,抵達環繞猶太區的一個崗哨。格林伯格被分配在華沙會堂頂部一個沙袋壘的角落。一位軍官遞過來一支大塊頭的柯爾特步槍和一匣子彈。“口令是‘猶滴’。”他小聲道,然后指著哨位下面的黑暗處,那是將會堂的墻壁和格林伯格對面的一排建筑分開的小巷,“他們就在那里。”
格林伯格盡可能靠近沙袋,仿佛要將自己的身影和它們融為一體。兩年半前,一名美國士兵在達豪的一塊木板上發現半死的他,如今這個捷克珠寶商的兒子發現自己又要再一次面對死亡,而這次是為了捍衛一個他幾乎一無所知的國家。當他朝外看著他對面黑漆漆的屋脊線時,一種好奇的記憶涌上格林伯格的心頭。那是一句《圣經》的引語,還是他小時候在布拉格時學到的:“耶路撒冷啊,我在你城上設立守望的,他們晝夜必不靜默。”
格林伯格只是伊斯雷爾·阿米爾派到猶太區的許多守望者中的一員。多虧了六個受賄的英國士兵幫忙,用兩輛巴士和三輛出租車送進來大約50人。2路公車的每次往返,都帶來一些偽裝成學生、工人或經學院學者的人。任何掩護都是有效的。摩西·拉斯納克(Moshe Russnak)假扮醫生,乘著救護車,在一對英國裝甲車護送下入城。到12月中旬,哈加納成功地運送了120人進入到猶太區。
一種異樣的氣氛籠罩著他們。耶路撒冷帕爾馬赫的預備隊,多由希伯來大學的學生組成。他們和猶太區里拉比長輩的關系起初還投緣。拉比們特許哈加納的人員使用他們的密克維(mikveh),一種舉行宗教儀式的浸身池。食物有限但不匱乏。有一家叫歐羅巴的咖啡館,每個人都聚到那里,在兩個菜點中挑一個:一個是阿拉伯咖啡,一個是黏糊糊的黃色布丁。
猶太會堂因其體量和戰略位置而成為哈加納駐扎軍隊的堡壘。視察位于尼散·貝克(Nissan Bek)的哨位時,沙龍·德洛爾(Shalom Dror)看到一些兩百年前的《塔木德》經卷被擠壓在一起充作沙袋。一扇古門架在穹頂上,供狙擊手作為支撐,透過會堂的窗格可以看見街道。守望者在寒冷中瑟瑟發抖,裹著一張毯子,倚著門,一手拿手槍,一手拿經文研讀。在他下面,他的本地猶太學生思考著他們的課程內容。
阿拉伯區也擁進了一些新面孔:穆夫提從鄉村招募來的軍事人員,以及來自伊拉克、敘利亞和外約旦的志愿兵,他們心中燃燒著對耶路撒冷的熱情,其狂熱程度絲毫不亞于哈加納的成員。由于他們的到來,雙方的哨位在夜晚的交火次數激增。這些交火又將第三撥外來者帶入老城,那就是英國最出色的部隊,穿綠色蘇格蘭裙的高地輕步兵團。
然而他們的出現幾乎并未遏制夜間的交火及其不可避免的后果。在寒冷陰郁的12月的一天,一群人向橄欖山的山坡進發,扛一具停放在木板上、纏著裹尸布的尸體。此人叫薩拉蒙(Salamon)。他來自北部的一個基布茲,他是最近猶太人為了耶路撒冷而戰的第一個哈加納死難者。他在守衛老城尼散·貝克會堂邊的一個崗哨時被打死,那個哨卡是距所羅門圣殿西墻最近的一個哈加納崗哨。
* * *
在耶路撒冷的阿拉伯別克零售商之子賈比·迪布(Gaby Deeb)看來,眼前的這個人酷似19世紀藝術家從中東發回去的畫紙上的當地農民素描,上蠟的黑色美髯卷曲著,分布在布滿皺紋的棕褐色臉龐上。他穿著一件黑色的敘利亞束腰寬松外衣,紐扣一直系到喉嚨口,還穿著寬松的全棉燈籠褲,戴著一頂白色的阿拉伯頭巾。兩排锃亮的子彈帶繞在這位60歲老人的胸脯上。腰上鼓鼓囊囊的,是一把帕拉貝倫手槍和一把華麗的金匕首,背上還背著一根像煙囪管一樣的黑色圓筒。
他從敘利亞北部的阿勒頗獨自一人趕到耶路撒冷,用標準的阿拉伯語告訴迪布,他想參加圣城(El Kuds)的遠征。他不能讓他的第一個夜晚不在斗爭中干上一場就白白過去了。
迪布親切地將這位敘利亞老人送到猶太區梅克爾·哈伊姆(Mekor Hayim)的哨位,和他的夜間狙擊手待在一起。在那里,他指著哈加納槍手經常用的一座水塔。
“我要摧毀它。”這位老人宣布。在迪布驚訝的眼神中,老人解下背上的圓筒。那是一管古董級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法國迫擊炮。在底座上點燃引信,用繩子定位后,敘利亞人開始把木樁敲入地面,將繩子的一頭固定在木樁上。
“預備!”老人發聲喊道,氣壯如牛,迪布覺得那是要給梅克爾·哈伊姆的每一個猶太人發出預警,做好準備。他和他的人四處找地方躲避。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撞擊著他們站立的地面。老人和他的迫擊炮在一股巨大的黑煙中消失不見了。迪布定睛望著黑夜,期待看見炮彈飛向水塔。什么也沒有出現。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布滿繁星的耶路撒冷天空依舊,水塔原封不動。最后,黑煙散去,迪布向那邊走去。
什么也沒有留下。敘利亞老人和他的迫擊炮碎成了數千塊肉和金屬片,散落在他步行600英里前來捍衛的城市的土地上。
藍白相間的力士皂粉盒子還放在老地方,玻璃窗左手邊的窗框下面。見此,烏里·柯文(Uri Cohen)便轉身進入小屋,這個生物專業的學生在分治之夜一路趕到城里。另外七個人已經在里面了。第一個進入小屋的人,把一只肥皂盒子放在窗框下面,暗示會議地點安全。最后一個離開的人會把它移走。
其他七人只知道烏里的代號:夏米爾(Shamir)。他們都是伊爾貢-茨瓦依-柳米的成員,這是一個地下的、非法的猶太組織,英國人恨之入骨,阿拉伯人聞風喪膽,他們的組織大多數人聞所未聞。他們信奉一個猶太復國主義者的狂熱分子弗拉基米爾·雅博金斯基(Vladimir Jabotinsky)的哲學,夢想建立一個從亞柯到安曼、從黑門山到蘇伊士運河的猶太國家。在他們看來,丘吉爾某個星期天下午在開羅用鋼筆輕輕一畫,創造出一個外約旦阿拉伯酋長國的決定,毀掉了《貝爾福宣言》。他們想要一個完整的國家,圣經時代曾經屬于以色列王國的全部領土,他們想要這樣一個國家,而且如果可能,他們希望在這個國家里沒有任何帶來麻煩的阿拉伯居民。
正當代表大多數猶太社團的猶太代辦處通過談判和克制實現其目標之際,伊爾貢及其小型外圍組織——斯特恩幫——拿起了武器。他們毫無顧忌地用謀殺和恐怖主義達到目的。他們的紋章盾牌是攥緊的手高舉著步槍,環繞著這只手的是一條標語:“只能如此。”在實踐他們的誓言時,他們已經濺上了超過300名的受害者的鮮血,大多數人是無辜的——例如他們在1946年7月22日摧毀大衛王賓館一幢大樓的著名爆炸中,90個阿拉伯人、猶太人和英國人喪生。他們把兩名英國中士吊死、戮尸,以報復他們的一個成員被判處死刑,這讓全世界震驚,也讓他們的猶太同胞憤怒。他們的過分之舉令巴勒斯坦的英軍彌漫著一種反猶情緒,然而這些過分之舉也產生了其他一些后果,有助于令英國公眾對英國在巴勒斯坦的作用心生厭惡,為克雷蒙·艾德禮決定撤離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伊爾貢看來,聯合國巴勒斯坦分治決定只是肢解了他們追求的更大國土,是無效的。首先,他們譴責耶路撒冷國際化,他們宣布耶路撒冷“過去是,將來也是我們的首都”。就在投票之前,米納希姆·貝京(Menahem Begin),這位戴著眼鏡,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伊爾貢領袖,有一次在會議上告訴他的指揮員們,“在未來數月里要優先考慮”耶路撒冷。他們要在那里采取實際行動破壞耶路撒冷的國際化。如同他們讓英國人血濺巴勒斯坦,以追求一個猶太人的國家一樣,他們現在也要讓阿拉伯人血濺巴勒斯坦,以使它成為猶太人的首都。
他們最初的行動是針對耶路撒冷西邊的里夫塔(Lifta)和羅梅瑪(Romema)地區的阿拉伯人。他們指責那里的居民泄露開往特拉維夫的猶太運輸車的情報。然后他們將注意力轉向城中的阿拉伯人。12月3日,他們的一個突擊隊向大馬士革門正在購物的阿拉伯人群投擲了兩顆炸彈,炸死6人,傷40余人。
正是參與這種行動的共同意愿,將伊爾貢的成員聯合在一起。在耶路撒冷貧困的也門區一間小屋里聚會的烏里·柯文的八人小組是一個典型的超階級的組織。一個是在本·耶胡達大街推著嬰兒車賣玫瑰花的老漢,他細心收集組織開展行動所急需的眾多情報。一個是連讀寫都不會的也門打工仔。還有一個是這個小組中最與眾不同的成員,他是來自米亞·夏林姆的波蘭正統猶太教徒。
烏里·柯文參加伊爾貢,是因為想要參與行動。他向來如此。他生命的大多數時間都在滿足他運動場上活動的欲望。18歲時,他參加皇家空軍,渴求執行任務,就如他四年以后為了同樣的理由參加伊爾貢一樣。他的胃口并沒有得到滿足。“哈加納無所作為,”他經常這樣想,“現在我們也是無所作為。”
然而,在烏里·柯文看來,這個聚會和其他聚會有所不同。小組的領導宣布,他獲選從明天起參加伊爾貢突擊隊課程。這將為他期待已久的行動做好準備。
這是一種一成不變的儀式,就像他每天閱讀一段《圣經》經文一樣。每個星期五的中午,一個參謀官進入隨軍主任牧師的辦公室,手里拿著一份有編號的、登記為“絕密”文件的20個副本中的一個,文件的名稱是“戰爭命令和作戰位置說明”。六頁的內容,標注了未來一周英軍作戰單位在中東預定的準確位置和行動路線。
仔細閱讀完文件后,牧師把它鎖進保險箱,向大衛王賓館的軍官食堂走去。在他一小時之后回來時,這份文件的抄件已經在送往哈加納的情報部門的路上了。
這個由一位秘書所建立的功勛,乃是一個其成果最終令全世界都為之贊嘆不已的情報部門在早期取得的重大成就之一。由于在人數上處于弱勢,巴勒斯坦猶太人在與阿拉伯人的斗爭中,像伊爾貢那樣原始地丟一顆炸彈就跑,并非他們的策略。早在伊爾貢首次在阿拉伯人群中放置炸彈之前,哈加納就已經尋求動用巴勒斯坦猶太社區的各種資源來執行情報戰的任務了。
烏里網絡的耶路撒冷領導是一個26歲、出生于德國的物理學家,名叫沙赫維·弗萊爾(Shalhevet Freir)。弗萊爾極為熟悉英軍的軍事行動,作為第八集團軍的中士他曾一路轉戰北非。后來,他裝扮成英國少校或上校從事非法移民,從駐扎在意大利的英軍中蒙混過關。現在,他坐鎮耶路撒冷貝扎勒爾(Bezalel)大街的社會事務研究所的辦公室,指揮著20多個情報員滲透進英國軍事和民事機構。多虧了一個美國秘書,他甚至成功地滲透進高級專員的辦公室。
哈加納成功的關鍵,在于為之服務的個體的出色和多樣性。29歲的維維安·赫爾佐格(Vivian Herzog)蓄著濃密的胡子,有一雙極具穿透力的藍眼睛,身穿粗花呢運動夾克,能說一口嫻熟地道的“牛津劍橋腔”英語,因此用英國公職人員的身份,穿著平民服裝,可以在任何地方暢通無阻。赫爾佐格生于都柏林,是巴勒斯坦大拉比的兒子,公開負責哈加納和英軍的聯絡。他的真正任務是戰略性地在英國機構里的親猶太分子中建立一個網絡。赫爾佐格能在這項任務中獲得某種非同尋常的成功,并不出人意料。他將這個網絡提升到最高水平。他在最英國化的英國機構皇家衛隊里謀得一個職位,為了完成哈加納交辦的任務,還在英國軍事情報部門當了一年半上尉。
生于德國的赫爾曼·約瑟夫·梅耶(Herman Josephy Mayer),耶路撒冷最著名書商的長子,在整個戰爭期間都戴著一副耳機,從阿拉曼(El Alamein)到卡西諾山(Monte Cassino),為英國皇家空軍監聽德國空軍駕駛員的對話。現在,梅耶在他父親位于拉姆班大街(Ramban Street)33號屋子的地下室里忙著監聽其他對話。然而,這一次透過他耳機干擾聲的是英語。梅耶主管一個猶太情報機構的附屬機構,叫作“兔子”。兔子在說英語的猶太女孩的運轉下,每天24小時開通經改裝的電臺,其波長58.2米,那是英國警察局的專用頻道。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不同的情報機構取得的成就便極為可觀了。源源不斷進入弗萊爾辦公室的情報都是非常有價值的。它包括英軍的每周中東情報評估,阿蘭·康寧漢爵士與倫敦上級的書信往來,各分指揮機構和巴勒斯坦總指揮部的命令和通信,以及英軍對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備戰狀況的定期評估,等等。
對于未來更為重要的是,猶太情報部門滲透到了阿拉伯各個階層。阿拉伯國家聯盟召開的每次會議,不到兩個星期,會議紀要就落到了耶路撒冷猶太代辦處的手里,甚至哈吉·愛敏·侯賽尼在開羅的總部也滲透進了買通的情報員。
在猶太代辦處的地下室,有兩個嚴密守衛的房間,一名叫伊沙克·納馮(Yitshak Navon)的鬈發小伙子正在整理最為寶貴的情報資料。這兩間房有一條特殊的線纜和耶路撒冷郵政總局的電話總機相連。在房間里面,從事通信、電話和電報的猶太技術人員靜悄悄地竊聽耶路撒冷的阿拉伯和英國要人的電話,竊聽耶路撒冷連接歐洲和中東的中繼線。很快納馮就會有二十幾個接線員在地下室的隱蔽所晝夜執勤,仔細將阿拉伯頭面人物和英國官員的對話記錄下來。
和這種秘密戰爭相關的是雙方開始用秘密電臺開展宣傳戰。阿拉伯電臺,稱作“革命之聲”,靠著一臺隱藏在某個亞美尼亞地毯零售商的送貨卡車里的小型發射機,每晚7點開始播音。
哈加納的發射機則隱藏在私人住宅里。為了愚弄英國的檢測裝置,它位于一個不通電的街區。從附近的醫院拉一根電線穿過一間間房屋供電。哈加納給它保持隱蔽性的命令是:“在外面要多掛一些內衣。”沿途所有主婦被要求用待洗的衣物將這根供電線遮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