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楓向前探了探身,越發地輕聲細語:“葉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與我何干?”
說到這里,他向后仰靠了回去:“我已經派人去賬房取賬本了,希望你今天誠實一點,不要和我耍花招。”
賬本送來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兩摞。葉春好一五一十地向林子楓做了一番交代,最后告訴他道:“至于那些手續上的變更,法律上怎樣操作,我不大懂,秘書長可以去咨詢律師。若是需要我簽署什么文件,我當然都可以配合。”
說完這話,她抬眼去看對面的林子楓。
林子楓和她保持了相當的距離——她縱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發著一種脂粉的氣味,這氣味很淡,似有似無,但足以讓林子楓對她避而遠之。避而遠之,也不是因為這種氣味會令他心蕩神馳——他從不心蕩神馳。
他就只是討厭這種氣味而已,這種氣味溫暖香甜,像個隱形的活人,并且帶有某種黏性。他覺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則就別想把它甩脫。
手里擺弄著一支康克令牌鋼筆,他不理會葉春好,自顧自的檢查賬目。及至翻過了面前這本賬目的最后一頁,他才抬起頭說道:“天津的那一爿房子,被你賣了十八萬元整,這筆錢的下落在哪里?”
葉春好答道:“一部分購買了新的房產,現在由一個名叫趙老三的人管理著,按月出租,我一個季度過去收一次賬;另一部分拿去投給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燒成了一片白地,投進去的錢,自然也就有去無回了。”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許久,總該有幾樣金錢往來的票據才對。”
葉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經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認為這筆錢已經是打了水漂,再無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據全部銷毀了。”
林子楓和她對視了片刻,末了向下一點頭:“好,那么還有三十萬……”
不等他把話說完,葉春好已經開了口:“大帥當時說是軍餉緊張,拿走了二十萬,余下十萬,全部用來應付俱樂部的開支了。”
“可是另外還有八萬……”
他這話依舊是沒問完,因為葉春好立刻給了他答案。他接二連三地逼問她,反倒逼問出了她的精氣神。她侃侃而談,哪一筆錢都有去處,實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訴他“記不清了”。
她說她記不清了,林子楓也不能給她上刑,逼她記清。于是最后合上賬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來,呼吸了幾口高處的清新空氣,說道:“你這也記不清,那也記不清,這讓我如何去向大帥交差?”
葉春好端坐著沒有動,答道:“秘書長實話實說就是了,大帥若有不滿,自會向我問罪,我想,總怪罪不到秘書長的身上。”
林子楓轉身側對了她,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上。視野一清楚,他的腦筋也跟著清楚起來。對著門外的勤務兵一招手,他讓他們進來搬走了那兩摞賬本,然后掃了葉春好一眼,低聲問道:“你想見他?”
葉春好仰起臉來,反問道:“我不可以想見他?”
他若有所思地俯視著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說完這話,他邁步走了出去。葉春好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但是也沒有起身追問。抬頭盯著林子楓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聰明人,可林子楓也不傻,她知道自己無法天衣無縫地蒙混過關,所以在走投無路之時,干脆耍起了無賴——記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楓不會跑到雷一鳴面前去告狀,他對雷家的財政大權垂涎已久,如今終于心愿得償,一定比自己更怕節外生枝。正好,賬里的窟窿,就讓他一個人去補吧。
起身踱進了院子里,她抬手擋住了眼前的陽光,遠遠地往天邊望。雷一鳴是什么樣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雖然落到了這般境地,卻也沒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對他的愛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歡。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鐵,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沒有早做打算,結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雷一鳴冷酷起來可是相當地冷酷,她領教過的。
她又想起了張嘉田——這人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應該還是活著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鳴應該會拿這個消息來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楓也會露出話風來。
她并不盼望張嘉田來救自己。她和他都禁不住再這樣互相救下去了,再這么互相救下去,他們之間,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
(三)
張嘉田回了文縣。
殷鳳鳴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衛。他走的時候,身上只揣了殷鳳鳴送他的一千元錢——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帶著巨款上路,會招災惹禍。葉春好曾讓他去那個趙老三家里取三萬元錢,他思來想去,也沒敢去。葉春好說這話時,他還不是個通緝犯,趙老三也還是她的兵;可現在的形勢已經大變,誰知道那個趙老三還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葉春好如今怎么樣了,只知道雷一鳴一定饒不了她。平白無故地還要打她罵她呢,這回她公然把自己放走了,他還不活扒了她一層皮去?
別的,他不敢想,他只盼著葉春好能厚著臉皮硬著頭皮活下來。除非他死了,否則他遲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著一口氣,他倆的故事就不會完。
張嘉田不敢大搖大擺的進文縣,在起程離開天津之前,他先以張文馨的姑媽的名義,給文縣張家發去了一封電報。張文馨的家庭情況,他是有一點了解的,在那封電報里,他加了幾句暗語進去,足以讓張文馨一瞧電文,就知道這封電報話里有話。而那虛話中所藏的實話,張文馨縱是看不懂,張文馨的兒子張寶玉也一定看得懂——張寶玉跟隨張嘉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還是個聰明小子,張嘉田那點語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個清清楚楚。
于是,這一夜張嘉田到達了文縣城外,如愿與張寶玉碰了面。張寶玉見了他,仿佛是很激動,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剛剛變聲完畢的粗喉嚨說道:“干爹,這么多天沒有你的信兒,我和我爹都嚇壞了!”
張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張寶玉是個毛頭小子,激動起來便忘了忌諱,心里有什么,嘴里說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沒了。”
“你不是還有個親爹嘛!親爹是團長,官兒也不小了。”
“唉!”張寶玉站在月光下,滿臉的紅疙瘩都連成了片,表示他這一陣子沒少上火,“我爹現在不算正經團長了,那個雷大帥前些天過來了一趟,往我爹那個團里派了好些個軍官,原來的幾個老人兒全被一擼到底。我爹觍著臉給姓雷的拍了好些馬屁,這才保住了團長的位子,可是老人兒都沒了,新人他又指揮不動,你說他這團長還當得有什么意思?”
張嘉田聽到這里,忽然又問:“通縣那邊,有什么消息沒有?”
“都散了,編成小隊往廊坊大營里去了。”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沒逃出來,現在死活也不知道。幸好我那兩天是在這邊家里待著,沒往北京去,要不然,我這條性命也懸。”
聽到這里,張嘉田忽然微微地變了臉色:“馬永坤也讓他們抓去了?”
張寶玉立刻搖了頭:“他沒有,他那個后娘死了,他回來奔喪,正好也躲過了一劫。”說完這話,他拉扯了張嘉田上汽車:“干爹,咱們有話回家再說,一會兒過城門的時候,你趴到座位上,別讓守城的衛兵從車窗瞧見你。如今在這文縣,我們是誰都信不過了。”
張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馬永坤沒死,心里稍稍地得了一點安慰。馬永坤雖然永遠耷拉著一張沉痛的面孔,但論起辦事,他比誰都謹慎細致,偶爾甚至細致到讓人懷疑他精神有問題。張嘉田是懂好歹的,現在尤其更要講求實際,一個馬永坤,抵得過十個混吃等死的跟班隨從,只要馬永坤活著,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橫豎他們哪個都不是他張嘉田的兒子。
張寶玉下午就乘坐汽車出了城,對外只說自己要上山打獵去,如今半夜回了來,守城的衛兵也不疑心。汽車一路駛入了張家大院里,張寶玉跳下汽車,先讓家人把院門嚴絲合縫地關好了,然后才跑去打開后排車門,請出了張嘉田。
張嘉田的雙腳剛一落地,兩只眼睛就瞧見了張文馨。
張文馨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著急上火地鬧毛病,此刻他弓腰駝背地站在張嘉田面前,鼻子上長著火癤子,嘴唇上鼓著大瘡,腦袋上還禿了一塊,一開口說話,嗓子也是啞的:“師座,我的天,可回來了,你平安就好。”
張嘉田原本覺得自己挨了一頓毒打,形象就已經是夠凄慘,如今一見張文馨,他發現自己全須全尾的,竟然還算是個體面的。帶著張氏父子進了屋子,他坐下來,對著張文馨招了招手:“老張你過來,給我講講這些天縣里的事。”
老張當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老張之子則是悄悄地退了出去。而張嘉田先是靜靜地聽,聽到一半,他開始發問:“別的先不說了,你就告訴我,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張文馨一攤手:“那我肯定是要跟著你的。”
“你不算,說別人。”
張文馨掐指計算,嘴唇一動一動地默算數目,末了答道:“咱能帶走一半的人吧!”
張嘉田聽了這話,像被誰堵了嘴一樣,半晌沒言語。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幾百,撐死了不會超過一千。他在文縣招兵買馬地苦心經營了一場,當初雷一鳴和盧督理搶三省巡閱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發出去,輕輕巧巧地就能調出一萬士兵。結果兜兜轉轉地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幾百個兵。
兵、馬、槍、錢,一切一切的好東西,全沒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張嘉田抬手搓了搓臉,然后對著張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別讓咱哥兒倆當光桿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說一句,老張,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單干,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造反。干好了,咱們自己封自己當將軍司令,干不好,咱們可能就得落草為寇,當土匪去。你想好了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他對著張文馨一抬下巴,“你再想想。”
張文馨聽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師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會。我要是這么閑下來,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窮得吃糠。所以啊,你就別問了,我肯定跟你走。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來了,咱們就有發財的機會!”
張嘉田直視了他的眼睛:“說準了?”
張文馨點了頭:“說準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來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現在八成還是個土匪,我這樣的會怕造反?笑話!”
張嘉田看著他笑了,一邊笑,一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這時,房門開了,有客來到。張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驚。
他驚,不是因為他看到了打頭進門的馬永坤,而是因為馬永坤身后竟然還跟著個林燕儂。
他確實是把林燕儂這個女人忘了,忘了個一干二凈。
驚訝歸驚訝,他坐在椅子里,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馬永坤見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遺容似的,板著臉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緩緩地立正,慢慢地抬手,以著向遺體告別的姿態,對他行了個軍禮。
張嘉田皺了眉頭,決定不搭理他,直接對林燕儂開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來了,你也逃出來了。”
林燕儂站在門口,一雙眼睛緊盯著他,同時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這一貫嘰嘰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發,單只望著他一笑。還是馬永坤低聲答道:“我的繼母病逝了,家里沒別人,只能等我回來處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來取幾樣行李,我們同路出京,沒想到倒是逃過了一劫。”
然后他抬頭看向張嘉田:“幫辦沒事吧?”
張嘉田笑道:“我不是幫辦了。”
馬永坤冷著臉答道:“我知道。”
房內寂靜了一瞬,張嘉田隨即又轉向了張文馨,決定不再搭理馬永坤。可是面對著張文馨,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臉——有目光在他臉上纏綿的盤旋,是林燕儂的目光。她此刻黃著一張面孔,胡亂穿著一件長袍,頭發也未經修飾,興許是自慚形穢的緣故,她始終是不出聲,單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瞧。
終于,張嘉田招架不住似的,扭頭又望向了她。
沒人這么熱辣辣赤裸裸地愛過他,他的親爹親娘親哥哥沒這么愛過他,他所愛的葉春好也沒這么愛過他,所以他對她就總是摸不清頭腦,不但不領她的情,還覺得她沒皮沒臉的挺古怪。
“是不是張寶玉給你們送的信?”他對她說了話:“大半夜的,知道我沒死就行了,回去睡吧。要見,等明早兒出太陽了,咱們再見。”
林燕儂垂了頭,抿嘴笑了。她依舊是不答復張嘉田,只對著馬永坤小聲說道:“那咱們走吧,這回可算是放了心了。”
說完這話,她又掃了張嘉田一眼,然后不好意思了似的,一轉身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憋不住似的還是笑。
馬永坤得了張嘉田的許可,跟著她走出了張宅的大門。兩人在衛兵的護送下往家走,馬永坤陪著她走出了半里地,忽聽她含笑說道:“今夜我可算是能睡個好覺了。”
馬永坤聽了這話,心里無悲無喜的,甚至談不上有醋意,就只是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有點想死。但生死終究是人生大事,他還沒真無聊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所以只好繼續這樣活著。對待張嘉田,他的確是無比忠誠的,因為懶得反叛——反叛這事,也沒什么意思。
況且,活著還可以天天看見林燕儂。林燕儂這個細眉細眼的小模樣,他看在眼里,覺得真是好看,比花好看,比戲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