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朝那些事兒5:增補版
- 當年明月
- 3807字
- 2019-01-03 09:02:22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后,嚴嵩依然如故,一味地溜須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對了一半,因為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后,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干凈利落地完成了整理著裝——下跪——磕頭等一系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后他淚流滿面,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發指的行為,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卻并未同仇敵愾,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的表演,并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于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并不慌亂,他早已作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只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范!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御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為所謂的御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于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才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嚴嵩的仕途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么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并非最后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后,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登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于事。半個月后,他被削職為民,嚴嵩進入內閣。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并非一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干過除舊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待在那里干嗎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只要天天在辦公室坐著,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志把茶水喝干、板凳坐穿的毅力所感動,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并授予太子太傅(從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志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余力。當時的內閣中共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志翟鑾(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贊、禮部尚書張璧,嚴嵩一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志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鑾,然后干凈利落地獨攬大權,許贊和張璧入閣一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一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對于嚴嵩而言,這無異于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詔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為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并且明確表示:你一個人就行了,信得過你!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么多花樣,只是為了自己的愛好——貪污受賄。
參考消息 貪官相煎何太急
被嚴嵩趕下臺的翟鑾也不是什么好官。翟鑾原為禮部右侍郎,多虧嘉靖身邊的宦官經常為他美言,竟被越級任用,以吏部左侍郎兼學士的身份進入內閣。剛入閣輔政時,翟鑾頗有清廉的名聲,因囊中過于羞澀,在母親去世、回家服喪時,連生活費都不能自給自足。到了嘉靖十八年,皇帝要找人犒邊(犒賞邊軍),就把翟鑾打發去巡視邊防。當他返京時,隊伍后面浩浩蕩蕩地跟了一千多輛車,裝滿了邊陲諸將送給他的禮物。后來,這些禮物被翟鑾用來打點上下朝臣和宦官,這下權勢是保住了,但是翟鑾的名聲從此一落千丈。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懷著這一崇高理想,他在貪污戰線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數據支持,且數據公之于眾。
而嚴嵩同志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為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為貪污第一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并不慌張,因為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只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但嚴嵩始終穩如泰山。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嚴嵩終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面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就是我。
當這種感應反映到行為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匯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為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于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里,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著嚴嵩的背影,每時每刻。
嘉靖二十四年(154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著將另一個人引見給他,并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你的位置,成為首輔,希望你繼續堅持干好工作,因為從此以后你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為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后,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為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簽批無權過問。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閑置人員。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為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變動,一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一切外圍和幫手,這是我們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墻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做得太絕了。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系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一群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他連口水都不給人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里,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干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兒。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夸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于這一切,處于權力頂峰的夏言并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著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一般來說,要擺脫這一規則,唯一的方法是裝孫子。很遺憾,夏言為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后,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后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里,他還曾做過一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此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注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為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準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為將來接班作準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照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只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只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只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一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這是一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抬舉。
對于這個不給面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場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作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為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
徐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