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坐了!”錢先生立起來。
“你不愿意跟他談話,走,上我屋里去!”祁老人誠意的相留。
“不啦!改天談,我再來!不送!”錢先生已很快的走到屋門口。
祁老人扶著小順兒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門口,錢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棗樹下。瑞宣瑞全追著送出去。
冠曉荷在街門坎里立著呢。他穿著在三十年前最時行,后來曾經一度極不時行,到如今又二番時行起來的團龍藍紗大衫,極合身,極大氣。下面,白地細藍道的府綢褲子,散著褲角;腳上是青絲襪,白千層底青緞子鞋;更顯得連他的影子都極漂亮可愛。見錢先生出來,他一手輕輕的拉了藍紗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出來,滿面春風的想和錢先生拉手。
錢先生既沒失去態度的自然,也沒找任何的掩飾,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來得厲害,若無其事的把手順便送給了瑞宣,很親熱的握了一會兒。然后,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輕輕的按了按,顯出加勁兒的親熱。
祁老人不喜歡冠先生,帶著小順兒到自己屋里去。瑞宣和瑞全陪著客人在客廳里談話。
冠先生只到祁家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祁老太太病故,他過來上香奠酒,并沒坐多大一會兒就走了。第二次是謠傳瑞宣要作市立中學的校長,他過來預為賀喜,坐了相當長的時間。后來,謠言并未變成事實,他就沒有再來過。
今天,他是來會錢先生,而順手看看祁家的人。
冠曉荷在軍閥混戰的時期,頗作過幾任地位雖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過稅局局長,頭等縣的縣長,和省政府的小官兒。近幾年來,他的官運不甚好,所以厭惡政府,而每日與失意的名士,官僚,軍閥,鬼混。他總以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兩個會重整旗鼓,再掌大權的,那么,他自己也就還有一步好的官運——也就是財運。和這些朋友交往,他的模樣服裝都很夠格兒;同時,他的幾句二簧,與八圈麻將,也都不甚寒傖。近來,他更學著念佛,研究些符咒與法術;于是,在遺老們所常到的恒善社,和其他的宗教團體與慈善機關,他也就有資格參加進去。他并不怎么信佛與神,而只拿佛法與神道當作一種交際的需要,正如同他須會唱會賭那樣。
只有一樣他來不及。他作不上詩文,畫不上梅花或山水來。他所結交的名士們,自然用不著說,是會這些把戲的了;就連在天津作寓公的,有錢而失去勢力的軍閥與官僚,也往往會那么一招兩招的。連大字不識的丁老帥,還會用大麻刷子寫一丈大的一筆虎呢。就是完全不會寫不會畫的闊人,也還愛說道這些玩藝兒;這種玩藝兒是“闊”的一種裝飾,正像闊太太必有鉆石與珍珠那樣。
他早知道錢默吟先生能詩善畫,而家境不甚寬綽。他久想送幾個束修,到錢家去熏一熏。他不希望自己真能作詩或作畫,而只求知道一點術語和詩人畫家的姓名與派別,好不至于在名人們面前丟丑。
他設盡方法想認識錢先生,而錢先生始終像一棵樹——你招呼他,他不理你。他又不敢直入公堂的去拜訪錢先生,因為若一度遭了拒絕,就不好再謀面了。今天,他看見錢先生到祁家去,所以也趕過來。在祁家相識之后,他就會馬上直接送兩盆花草,或幾瓶好酒去,而得到熏一熏的機會。還有,在他揣測,別看錢默吟很窘,說不定家中會收藏著幾件名貴的字畫。自然嘍,他若肯出錢買古玩的話,有的是現成的“琉璃廠”。不過,他不想把錢花在這種東西上。那么,假若與錢先生交熟了以后,他想他必會有方法弄過一兩件寶物來,豈不怪便宜的么?有一兩件古物擺在屋里,他豈不就在陳年竹葉青酒,與漂亮的姨太太而外,便又多一些可以展覽的東西,而更提高些自己的身份么?
沒想到,他會碰了錢先生一個軟釘子!他的心中極不高興。他承認錢默吟是個名士,可是比錢默吟的名氣大著很多的名士也沒有這么大的架子呀!“給臉不要臉,好,咱們走著瞧吧!”他想報復:“哼!只要我一得手,姓錢的,準保有你個樂子!”在表面上,他可是照常的鎮定,臉上含著笑與祁家弟兄敷衍。
“這兩天時局很不大好呢!有什么消息沒有?”
“沒什么消息,”瑞宣也不喜歡冠先生,可是沒法不和他敷衍。“你看怎樣?”
“這個——”冠先生把眼皮垂著,嘴張著一點,作出很有見解的樣子。“這個——很難說!總是當局的不會應付。若是應付得好,我想事情絕不會弄到這么嚴重!”
瑞全的臉又紅起來,語氣很不客氣的問:“冠先生,你看應當怎樣應付呢?”
“我?”冠先生含笑的愣了一小會兒。“這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我現在差不多是專心研究佛法。告訴二位,佛法中的滋味實在是其妙無窮!知道一點佛說佛法,心里就像喝了點美酒似的,老那么暈暈乎乎的好受!前天,在孫清老家里,(丁老帥,李將軍,方錫老,都在那兒,)我們把西王母請下來了,還給她照了個相。玄妙,妙不可言!想想看,西王母,照得清楚極了,嘴上有兩條長須,就和鲇魚的須一樣,很長很長,由這兒——”他的手指了指嘴,“一直——”,他的嘴等著他的手向肩上繞,“伸到這兒,玄妙!”
“這也是佛法?”瑞全很不客氣的問。
“當然!當然!”冠先生板著臉,十分嚴肅的說。“佛法廣大無邊,變化萬端,它能顯示在兩條鲇魚須上!”
他正要往下說佛法,他的院里一陣喧嘩。他立起來,聽了聽。“噢,大概是二小姐回來了!昨天她上北海去玩,大概是街上一亂,北海關了前后門,把她關在里邊了。內人很不放心,我倒沒怎么慌張,修佛的人就有這樣好處,心里老是暈暈乎乎的,不著急,不發慌;佛會替咱們安排一切!好,我看看去!咱們改天再暢談。”說罷,他臉上鎮定,而腳步相當快的往外走。
祁家弟兄往外相送。瑞宣看了三弟一眼,三弟的臉紅了一小陣兒。
已到門口,冠先生很懇切的,低聲的,向瑞宣說:“不要發慌!就是日本人真進了城,咱們也有辦法!有什么過不去的事,找我來,咱們是老鄰居,應當互助!”
四
天很熱,而全國的人心都涼了,北平陷落!
李四爺立在槐蔭下,聲音凄慘的對大家說:“沒事不要出去呀!北平完啦!”他的身體雖還很強壯,可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說完話,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著一條綠槐蟲兒。
李四媽在這兩天里迷迷糊糊的似乎知道有點什么危險,可是始終也沒細打聽。今天,她聽明白了我們打了敗仗,她的大近視眼連連的眨巴,臉上白了一些。她不再罵她的老頭子,而走出來與他蹲在了一處。
拉車的小崔,赤著背出來進去的亂晃。今天沒法出車,而家里沒有一粒米。晃了幾次,他湊到李老夫婦的跟前:“四奶奶!您還得行行好哇!”
李四爺沒有抬頭,還看著地上的綠蟲兒。李四媽,不像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聲音回答:“待一會兒,我給你送二斤雜合面兒去!”
“那敢情好!我這兒謝謝四奶奶啦!”小崔的聲音也不很高。
“告訴你,好小子,別再跟家里的吵!日本鬼子……”李四媽沒說完,嘆了口氣。
剃頭匠孫七并不在剃頭棚子里耍手藝,而是在附近一帶的鋪戶作包月活。從老手藝的水準說,他對打眼,掏耳,捶背,和刮臉,都很出色。對新興出來花樣,像推分頭,燙發什么的,他都不會,也不屑于去學——反正他作買賣家的活是用不著這一套新手藝的。今天,鋪子都沒開市,他在家中喝了兩盅悶酒,臉紅撲撲的走出來。借著點酒力,他想發發牢騷:
“四太爺!您是好意,告訴大伙兒掛白旗!誰愛掛誰掛,我孫七可就不能掛!我恨日本鬼子!我等著,他們敢進咱們的小羊圈,我教他們知道知道我孫七的厲害!”
要擱在平日,小崔一定會跟孫七因辯論而吵起來;他們倆一向在辯論天下大事的時候是死對頭。現在,李四爺使了個眼神,小崔一聲沒出的躲開。孫七見小崔走開,頗覺失望,可是還希望李老者跟他閑扯幾句。李四爺一聲也沒出。孫七有點不得勁兒。待了好大半天,李四爺抬起頭來,帶著厭煩與近乎憤怒的神氣說:“孫七!回家睡覺去!”孫七雖然有點酒意,也不敢反抗李四爺,笑了一下,走回家去。
六號沒有人出來。小文夫婦照例現在該吊嗓子[11],可是沒敢出聲。劉師傅在屋里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單刀。
頭上已沒有了飛機,城外已沒有了炮聲,一切靜寂。只有響晴的天上似乎有一點什么波動,隨人的脈搏輕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國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長得很像父親。不論他穿著什么衣服,他的樣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這個文文雅雅的態度,在祁家是獨一份兒。祁老太爺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買賣人,他們的舉止言談都毫無掩飾的露出他們的本色。瑞豐受過教育,而且有點不大看得起祖父與父親,所以他拼命往文雅,時髦里學。可是,因為學的過火,他老顯出點買辦氣或市儈氣;沒得到文雅,反失去家傳的純樸。老三瑞全是個愣小子,毫不關心哪是文雅,哪是粗野。只有瑞宣,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或者學也不見就學得到,老是那么溫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親一樣,他作事非常的認真。但是,在認真中——這就與他的老人們不同了——他還很自然,不露出劍拔弩張的樣子。他很儉省,不虛花一個銅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適當的地方,他不打算盤。在他心境不好的時候,他像一片春陰,教誰也能放心不會有什么狂風暴雨。在他快活的時候,他也只有微笑,好像是笑他自己為什么要快活的樣子。
他很用功,對中國與歐西的文藝都有相當的認識。可惜他沒機會,或財力,去到外國求深造。在學校教書,他是頂好的同事與教師,可不是頂可愛的,因為他對學生的功課一點也不馬虎,對同事們的應酬也老是適可而止。他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離。他不故意的冷淡誰,也不肯繞著彎子去巴結人。他是憑本事吃飯,無須故意買好兒。
在思想上,他與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點。所以,在全家中,他只與老三說得來。可是,與老三不同,他不愿時常發表他的意見。這并不是因為他驕傲,不屑于對牛彈琴,而是他心中老有點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甚至于只到丙或丁。他似乎有點女性,在行動上他總求全盤的體諒。舉個例說:在他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他早已知道什么戀愛神圣,結婚自由那一套。可是他娶了父親給他定下的“韻梅”。他知道不該把一輩子拴在個他所不愛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淚眼與愁容。他替他們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過以后,他明白了大家的難處,而想得到全盤的體諒。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這樣的軟弱。同時,趕到他一看祖父與父母的臉上由憂愁改為快活,他又感到一點驕傲——自我犧牲的驕傲。
當下過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氣兒立一個鐘頭。那白而遠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極遠極遠的地方去。他愿意擺脫開一切俗事,到深遠的山中去讀書,或是乘著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趕到不得已的由塔上下來,他的心便由高山與野海收回來,而想到他對家庭與學校的責任。他沒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間的責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順手兒在路上給祖父與小順兒買些點心,像個賢孫慈父那樣婆婆媽媽的!好吧,既不能遠走高飛,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無可如何的笑紋又擺在他凍紅了的臉上。
他幾乎沒有任何嗜好。黃酒,他能喝一斤。可是非到過年過節的時候,決不動酒。他不吸煙。茶和水并沒有什么分別。他的娛樂只有幫著祖父種種花,和每星期到“平安”去看一次或兩次電影。他的看電影有個實際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錯,可是說話不甚流利,所以他愿和有聲片子去學習。每逢他到“平安”去,他總去的很早,好買到前排的座位——既省錢,又得聽。坐在那里,他連頭也不回一次,因為他知道二爺瑞豐夫婦若也在場,就必定坐頭等座兒;他不以坐前排為恥,但是倒怕老二夫婦心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