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艱難的流浪(2)
- 艱難時代:親歷美國大蕭條
- (美)斯特茲·特克爾
- 4953字
- 2017-09-30 10:50:51
寶琳·凱爾(Pauline Kael)
影評人,紐約人。
我生平第一次目睹暴力事件是在內河碼頭。人們的那種憤怒啊,直到最近我才在費城再一次感受到。這次是爆發在警察和黑人小孩之間。
憤怒的人總是在大聲嚷嚷。他們手里拿著武器,因為別人而生氣。當時,我坐在車里,和父親一起。我曾經見過領救濟面包的長隊,隊伍里的人都是低眉順眼的。但這次的不一樣。小女孩通常不會見到這個,尤其是學究家庭出來的愛讀書的小姑娘。
這可能是舊金山大罷工的前奏。我不確定。那時就像是新聞封鎖了,渾身的無力感。
家里特別有錢的孩子都被送到了半島上,避免受到傷害。富人們覺得會爆發一場革命,搬到了城外。
我媽媽經常在后門給那些餓著肚子的人東西吃,鄰居們很生氣,他們說這樣會招來更多人。她該怎么做呢?媽媽說:“我還是會給他們吃的,除非東西都吃光了?!敝钡胶芏嗄曛螅也琶靼兹藗儗δ切┤怂鶓阎目謶智榫w。當時,我們家里沒有這種恐懼。
我理解我的鄰居們為什么會害怕。她們的生活當中一直伴隨著家庭暴力。每個周六的晚上,她們都會被自己的丈夫打一頓。你可以聽到她們的尖叫聲。因此,她們害怕所有的男人。我的爸爸從未打過媽媽,這一點我很確定。在我們家里,沒有暴力,所以我們并不怕那些陌生人。
弗蘭克·切爾翁卡(Frank Czerwonka)
“我是個清潔工,打掃這座城市。我的收入很穩定,一個月發兩次錢。我老婆有一份獨立的收入。這就是我?!?
“因為大蕭條,情況有點兒變化。我覺得自己是只老貓,家里的生活全靠著我。雖然我不喜歡這份工作,也沒有膽子換。因為我已經在這行干了太多年,是老資格了?!?
“我不跟潦倒的人一起混。當你和成功的人在一起,可能會沾點他們的好運;如果和那些失意的家伙一起,他們的霉運也可能傳染給你。所以,我就是個勢利眼,怎么著吧!”
我爸死后,我媽就經常出入地下酒吧,下盲注,在啤酒館晃蕩。后來又嫁了幾次。
1928年,我開始工作。大蕭條的前一個星期,我丟了工作。我想要的東西我都有。我想要的不多。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個流浪漢,這個倒是沒做到。(笑)
1930年,我繼父有了這間公寓,在這里開了個地下酒吧。我們隔壁住的是黑社會。在我們社區,沒人喝私釀的烈劣酒,我們只喝精釀酒。我的繼父會在(芝加哥)南區兜售私釀酒。
這些私自釀酒的人讓燃氣公司的人用三英寸的管子接到燃氣總管上,利用公司的工具偷接燃氣。那些公司的人也是拿了錢的。他們把管子接到總管上,然后牽到二樓,放個爐子在上面。他們放一個一百加侖的蒸餾器,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停下來也只是為了換一批新的原料。
鄰里之間也彼此照應。像我有個朋友,他爸爸開了個小酒館。他在一家公共事業公司上班,修電表。小區里日子越來越難過。每個人都在偷燃氣,偷電,偷一切可以偷的東西。很多人家都卸掉了電表。于是,他就在小區里為大家在電表上安裝跳線。他警告他們:如果看到有人爬到電線桿上裝電表,就告訴他。電力公司的人來了,裝了一個電表。他就爬到電線桿上,在電表上裝了根跳線。[8]
整個社區的人都會配合?
沒錯,對付公共事業公司。對社會工作者也是一樣,他們也是敵人。只要有人看到社會工作者在附近巡視——看得多了都能認出來,就會把消息傳開。如果有人在聚會,有人在吃東西,或者是有老人在兼差賺點兒小錢,他們就會彼此掩護。
在那些黑社會住的地方,有成桶成桶的麥芽漿。有一天,我繼父喝醉了,他喝醉之后就瘋瘋癲癲的,愛跟人吵架,然后被關起來。那些家伙就問我媽能不能把他干掉。我媽說:“不行,我還沒給他買保險呢?!?
我們的地下酒吧,門面是糖果店,那只是個幌子。警察沒有為難我們,他們只會勒索那些黑社會的家伙。他們忙著從這些人手里撈錢,這可是大買賣。他們會拖走兩卡車的私釀酒。五加侖裝的酒罐,通常會少一夸脫。即便是一加侖裝的罐子,也會少上四盎司。[9]他們從來都是短斤少兩。當時都是這樣。他們就是一群騙子。
你賄賂過這些黑社會嗎?
沒有,我們通過這些人的門路買東西。我們買酒。這種私釀酒顯然是為了賣到南區,賣給黑人的。這些黑社會有很大的地方用來釀酒,約莫八間屋子。他們常常會停工,不過也沒那么頻繁。因為有警長關照。他們不會賄賂來巡邏的警察,通常是給他一杯酒完事。不然,就得花更多的錢。如果一個人知道了,他就會告訴所有人,他們就都會牽扯進來。所以,他們只賄賂警長,他就不會來找麻煩。
我們被突然檢查過幾次,但他們從來都找不到酒。我媽有一個很妙的花招。她在墻上釘一顆釘子,掛上一罐酒,然后在外面搭上帽子和外套。這樣,警察怎么都發現不了。
有一個女人也用糖果店當門臉。一個警察開始往她這兒跑,態度很好。她曉得他是想要賄賂。于是,她準備了一瓶酒。警察勸她把酒賣給自己。然后,他逮捕了女人,把她送上法庭。警察說:“我買了這瓶酒,足有半品脫。”[10]女人說:“你怎么知道這是酒?”警察喝了一大口,又吐了出來。是尿。案子被駁回了。
我們住到這兒之后,成立的凱迪拉克——敞篷車——車隊也往這兒跑,車上有槍身鋸短的獵槍。他們不是要拉我們入伙,就是要錢。四十美元。我媽那天手里沒錢。她只有等顧客上門后找他們借,花了三個小時才把錢湊夠,給那些家伙。
后來,禁酒令在1933年廢除。酒的價格從一加侖四十塊降到了五塊。有一段時間,八塊是標準價,五塊是最低價。
我不想再這么過下去。不管怎么樣,得找份工作。工作一天七美分,午飯揣在兜里。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等電車。一輛卡車要開出城去,它的后擋板掉了,我跳了上去。這一走就是六個月。這可能是1931年的事,胡佛還是總統。我一直待在卡車上,直到它不再往前走。當時,剛好有列貨車經過。
我有七美分,不過午飯讓我給吃了。我買了一盒布爾·達勒姆(Bull Durham)煙,但我需要吃的。我發現了一個流民營,在那里吃了點兒東西,從流浪漢那里學了些小把戲。
那個時候的貨運列車相當不錯。當火車停靠在一個小鎮上,無業游民們下車,鎮上的人口要增加兩倍。所以,許多人都搭貨車。女人也是一樣,很多女人甚至會扮成男人的樣子。
我碰到了幾個自稱教授的人、炸保險箱的小偷、熟練的技工,各色各樣的人。好多流動工人也在流浪。這些人通常都有點兒錢。當他們做完一份工,拿到錢,就去飲酒作樂,兜里的錢就被偷了。他們不喜歡農民。有很多農民被埋在了那里。
我說的是在西部修胡佛水壩(Hoover Dam)?;炷晾镉泻芏噢r民的尸骨。他們就把農民推進去。他們不喜歡農民來搶工作。唉,當時流浪的人中也有一些壞家伙。
過去,流浪漢都有自己固定的活動范圍,就像牧師和推銷員一樣。好些鎮上的人都認識他們。他們知道一些條件好的監獄,可以進去過冬。他們還會拉幫結派,不讓外人輕易加入。如果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們都很喜歡,就會把他拉進來。當時有很多同性戀的事情——色狼、阿飛,什么人都有。我曾把一個家伙推進河里。也不曉得他有沒有爬起來,因為我跑了。
傳教士一直都有。你聽布道的時候,他們向你灌輸些東西,之后你該怎樣還是怎樣。這些傳教活動都挺可怕的。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所以參加了。偶爾也會有人皈依,開始信教。他們會逗留一陣,只為了有個地方待。一旦兜里有足夠的錢買酒,他們就會去喝酒。
如果你夠幸運,買到一包煙,比如駱駝牌的,你會把它藏在襪子里,然后把布爾·達勒姆牌的放在襯衣口袋里。這樣,那些沒有煙的人就只偷得到布爾·達勒姆牌的煙。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驚到我了。我是說比方他們正在抽煙,公交車過來了,他們會把沒抽完的煙扔了。我不會。我會把煙掐滅,放進口袋里。有段日子,我經常坐巴士四處走,一天在口袋里找到了六個煙屁股。我把它們放進煙灰缸里,萬一哪天煙抽光了呢。
當地人一點兒都不關心流浪漢,不喜歡他們。總是有人在流浪,在你家后門討東西。
他們知道去敲哪家的門嗎?
不知道,這像是只有老流浪漢才能破解的密碼。如果它還有用,就不會讓新來的人知道,那些最近變窮的人。
有時候天氣好的話,就睡在農田里。有一次在北達科他州,我只有一張地圖可以蓋在身上,另一張地圖墊在身下。早上醒來,地圖上都結了霜。不過沒關系,我就這么睡了。不過,我現在可遭了罪,關節炎。
基蒂·麥卡洛克(Kitty McCulloch)
“我七十一歲了,還能游泳。”
那時有很多乞丐,他們跑到你家后門,說肚子很餓。我不會給他們錢,因為我自己也沒有。但我會讓他們進屋,坐在廚房里,給他們點兒吃的。
有一次來了個人,正好是圣誕節前。我老公有一套特別好的西裝,量身定做的。黑色的西裝,帶細條紋。他把這套衣服放在了一邊,我以為他不是很喜歡。我就對那個人說:“你的衣服破得不成樣啦,我可以送你一套西裝?!庇谑牵野涯翘滓路o了他。
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天,我老公要去守靈。他問:“我的那套好西裝呢?”我說:“啊,孩兒他爸,你從沒穿過那套衣服。我……呃……它已經不在了?!彼麊枺骸八谀膬??”我說:“我把它送給一個穿破爛衣衫的家伙了??墒?,你還有三套西裝呀,他一件都沒有呢。所以,我把衣服送他了?!彼f:“孩兒他媽,你可真是太過分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到了我家后門,他長著白胡子,像個哲學家。那是個非常有魅力的人,可能有六十多歲了。我跟你說,他長得特別像圣尼古拉。我給他吃了一頓好的,熱乎飯。他說:“給我支鉛筆,還有紙,我給你畫張畫吧!”于是,他開始畫畫。他真的非常好,是一個藝術家。
(笑)有一個家伙跑到我家門前,我在他身上聞到了酒氣。他說:“你能不能給我幾件襯衫,你丈夫的舊襯衣?”我說:“噢,非常抱歉。我丈夫只有舊襯衣穿,真的。他現在只有這些,正穿著呢?!彼f:“夫人,如果我再搞到幾件,我會回來還給你?!蔽艺f:“得了吧,你先顧好自己再說。”
還有一個,我也聞到了酒氣。他想跟我要點兒錢。我說:“你餓嗎?”他說:“我什么吃的都沒有,我想要點兒錢去買吃的?!蔽艺f:“我來給你做個好吃的三明治吧!”于是,我給他做了個三明治,配上蛋黃醬、雞肉和生菜,一個雙層三明治,包在蠟紙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沿著巷子走開了。我看他走過了兩三個門,然后把三明治扔到了路上。
道恩(Dawn),基蒂的女兒
我記得有人在我們的公寓做了記號。他們有記號,用粉筆或其他什么做的真正的記號。你可以在靠近后門廊的磚塊上看到這些記號。有個記號寫道:老兄,你在這里會有點兒收獲,不過不是什么都要得到。我們有時在小路上玩,會聽到有人說:“這兒有一家。”他們不會跑到鄰居家的臺階上,因為他們什么也要不到。但是,我們家被做了標記。他們從芝加哥來,來到這里敲我家門,他們知道自己總能要到點兒什么。不管那記號是什么意思,它們當中的一些有點兒像“X”。他們在說:“你從這戶人家要不到錢,但能吃上一頓?!蔽覌寢寣θ颂貏e熱情,對誰都是一樣。
路易斯·班克斯(Louis Banks)
他躺在一家老兵醫院的病床上,興奮地跟我說著話,滔滔不絕……
“我們家在阿肯色州的麥吉希有一塊小農場,很有些年頭了,種棉花。到芝加哥的時候,我還是個又瘦又小的孩子。我參加過有償拳賽。大人的比賽結束之后,就輪到我們上了?!?
十四歲的時候,我在五大湖地區工作,一個月賺四十一塊五。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了不起的大廚。但是,當時的日子很不好過。那是1929年。我從早上五點一直干到晚上七點。洗盤子,削土豆皮,搬運沉得要命的垃圾。我們打算到底特律去。
他們睡在碼頭上,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可能就死掉了。我曾見過尸體漂在河面上。他們因為一無所有,就跳河自殺。黑人白人都有。
到了發工錢的時候——我每隔兩個星期去領二十一塊,回來后得想想下一步去哪兒。因為在這兒會被打劫。我有一個工友,叫史考特,在這兒燒鍋爐。他想寄點兒錢回家。他特別賣力氣,總是汗流浹背,后來肚子被燒傷了。我特別難過。那些人把他弄死了,扔到河里,就為了從他身上拿走十五還是二十塊錢。就算是為了半毛錢,他們也會去偷,去殺人。
1929年,日子特別不好過。我成了無業游民,到處流浪,討個幾分錢去換東西吃。我到鑄造廠找工作。他們沒要我,因為我的膚色。還有一次,我去了薩吉諾,除了我還有兩個白人。那兩個人都被錄用了。我又回到街上流浪。這給我的打擊特別大——種族歧視。
四處流浪的時候,我會躺在鐵軌邊上,直到看見有火車開過來。我的口袋里總是揣著一瓶水,一條膠帶或是舊布,免得瓶子被打碎。此外,還有一塊面包,這樣我就不會餓著。我整天整夜都在車上,大太陽的時候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