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年金融史:金融如何塑造文明,從5000年前到21世紀
- (美)威廉·戈茲曼
- 1446字
- 2019-01-03 08:44:20
第一部分
從楔形文字到古典文明
金融是隨著第一批城市的興起而出現的,相應地,金融也對城市的興起有促進作用。本書第一部分將集中闡述城市文明和金融是如何并行出現的。金融和城市文明在古代西亞地區的同時出現告訴我們一件重要的事情——更高層次的政治和社會發展需要更為復雜的經濟組織和技術。金融基礎設施使得許多城市社會的發展演進成為可能,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發揮著作用。在城市化進程中人類放棄了某種經濟活動中的純真,但與此同時也開啟了從根本上改變人類經歷的探索和創新歷程的新篇章。
前四章將追溯古代西亞地區金融發展的輝煌歷程。我認為,人們發明的跨期價值交換方式催生了一種全新的思維:它既可以預測未來的經濟產出,也能夠將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價值進行公平的處置。隨著金融的產生,人們開始在一個精美清晰的時間架構中從事經濟活動。采用這種定量的時間框架進行分析開創了許多新的可能,其中有一些是為了降低風險。例如,金融思想產生于最早的農業文明,因為農民要規劃農業活動和耕作行為,要記錄關于未來物品交付的承諾。然而,金融工具同時也是人類戰爭的一部分。歷史上關于邊界糾紛的最早記錄中就包括帶有懲罰性復利的賠款要求。
在金融和城市社會共同存續的最早的兩個千年中,它們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關于古代西亞地區的章節將著重闡述金融工具不斷適應貿易和農業生產的方式。從安納托利亞文明到印度文明,金融成為向那些復雜的商業運作行為提供便利的機制。
有關雅典和羅馬的章節將展示兩種不同的文化是如何吸收并改造了西亞地區的金融遺產。我認為,實際上是金融活動才使得雅典和羅馬的經濟得以存續,因為二者都依賴于糧食進口。可以說,這兩個地方金融體系的發展,部分原因是為了分配投資來支持商業貿易,同時分散貿易風險。

圖I–1 恩美鐵那(Enmetena)錐體的細節部分,形成時間在大約公元前2400年。這個類似于菠蘿型的物體是蘇美爾人為紀念拉格什(Lagash)之王恩美鐵那征服烏瑪(Umma)留下的文字記錄。這位統治者的戰爭索賠內容是目前已知的人類社會最早的關于復利的記載
希臘文明有兩個值得強調的方面:法律和貨幣。雅典法院的存在導致了強有力的財產權的產生,并吸引了大量的投資者。我所要申明的是,法院還對知識的傳播和人們認知能力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貿易糾紛的判定會定期在由數百位公民組成的陪審團面前進行,這勢必會創建一個高度金融化的文明社會。雅典經濟的貨幣化也是同樣重要的一個因素。近來一些學者認為,貨幣在雅典社會從初始階段到擁有其最著名的政治標簽——民主的過程中發揮了核心作用。貨幣成為共享雅典經濟成功、凝聚個人對國家忠誠的工具。
這部分的最后一章主要是關于羅馬,另外也將描繪一幅完全金融化的古代經濟的圖景。例如雅典作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實際上是一個進口型的社會,通過商業貿易得以維系。在羅馬,個人財富在政治權力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它也通過各種直接和間接的投資機會得以持續。債務在羅馬金融體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在一系列的金融危機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羅馬對金融最具創新意義的貢獻之一,是為滿足國家日益增長的需求而創造了人類社會最早的股份公司。這些公司的投資者們被稱為公眾團體,他們參與包稅制度、公共工程建設,并為羅馬軍隊提供軍需品。公眾團體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型公眾持股公司,有點類似于現代公司。公眾團體的股份在價值上波動,由羅馬的公民廣泛持有。我認為這些金融工具在羅馬歷史上某一關鍵時刻對其政治結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它們提供了一種途徑,可以在那些主要政治團體間分配羅馬擴張帶來的經濟利益和戰利品。
第1章 城市、語言、法律、合同和數學:金融與文字
本章將探討金融作為一種技術在古代西亞地區是如何出現的,以及它在世界上第一批大型城市社會中所發揮的獨特作用。美索不達米亞產生了世界上第一批城市、第一種書面語言、第一部法律、第一份合同和最早的高等數學,其中許多都直接或間接來自金融技術。例如,楔形文字是古代會計制度和契約的一個意外副產品。巴比倫數學的發展要歸功于金融經濟的發展對算術和計算的需求。有關商業增長和利潤的第一個數學模型出現在4000年前。巴比倫人的法律體系幾乎全部建立在確立個人權利義務的公證文件以及契約的使用基礎之上,其中許多類似于現代的金融工具和合同。第一份抵押、契約、貸款、期貨合同、合伙協議和信用證都是以楔形文字文件的形式出現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或更早。簡而言之,五千多年前開始的城市社會的巨大發展同時包含了各種新的制度和流程的發展,其中許多在本質上都是經濟的和金融的。這些嵌入更大的社會和經濟制度之中的金融實踐,就是我在導論中所說的“金融硬件”。
本章還將探討金融工具如何改變了人們的思維方式。金融技術不僅使金融契約,還使金融思想成為可能,這里的金融思想是指使用時間的金融視角構建經濟互動的概念性方式。借款、放貸和財務規劃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時間概念,它們以新的方式量化時間,而且為了計算的目的簡化時間。反過來,這種思維方式和專業知識也影響和擴展了政府與企業的能力。這個概念框架就是我在導論中所說的“金融軟件”。
金融依賴于量化、計算,以及數理推理能力。因此,本章的重點是古代數學工具的發展。金融的另一個基本組成部分是時間的維度。金融需要時間的度量和表達,因此本章會深入探討時間技術。結尾處會談及金融的記錄、契約和法律框架,這是因為金融主要是關于未來的承諾,如果沒有記錄和實施的能力,承諾是毫無意義的。
有關金融工具的首個證據出現在古代西亞地區的早期城市與農業社會背景之下,大約與青銅時代的開端屬于同一時期。古代西亞城市社會的歷史起源大約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公元前3600年,古代蘇美爾城市興起于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的交匯處,即現在伊拉克所處的位置,那里很適合種植谷物和養殖牲畜,但缺乏其他必需品,如木材、銅和錫。最后兩樣東西尤其重要,因為它們是制造青銅的必需材料,而古代戰爭中所使用的武器基本上都是青銅材質的。考古證據表明蘇美爾的城市依靠長途貿易獲得這些重要商品。它們也交易一些外國的著名商品,如象牙和寶石。這些物品對強化社會和政治等級制度這一文明的標志起到了部分作用。
簡而言之,古代西亞文明中的經濟需要生產基本的糧食產品并分配給當地集中的城市人口,同時也需要從遠處獲得商品。金融的基本單元——跨期合約——能夠同時滿足這兩種經濟需要。隨著西亞的古代城市社會在規模和范圍(例如人口密度和貿易地理范圍)上發展,它們越來越依賴跨時期的金融合約技術。金融的首次出現伴隨著人類最偉大的發明——書寫,即記錄當下發生的某件事,使其能夠在將來被明確地解讀的能力。盡管書寫也有其起源和先例,但它同樣也是由于金融的需要而出現的。
我們以探索金融硬件的基本零件——計數、會計和契約工具來開始這一章。
神殿與陶籌
他建造了烏魯克的城墻,羊圈的城市,
埃安娜神圣的廟堂,圣潔的寶庫。
看那裝飾著青銅一樣的袋狀物的墻!
凝視那舉世無雙的堡壘!
從古老的石階,
接近埃安娜,伊什塔爾的寶座,
而后世無論君王或百姓,再也不可比及。
有史以來最早的文學作品講述了吉爾伽美什(Gilgamesh)的故事,他是一位前往遙遠的土地獲取木材并在他的城市建造了一座神殿的英雄。上面的詩歌摘自《吉爾伽美什史詩》。它表達了對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誕生地——烏魯克(Uruk)的宏偉的城墻和埃安娜神廟的贊美。盡管文本是動人的,但是第一次把史詩記錄下來的楔形文字卻應更多地歸功于商人和會計人員,而不是詩人。楔形文字并不是為了寫詩而發明的,而是為了會計和商業,烏魯克可能是這二者最初產生的地方。當然,目前很難精確地鎖定任何技術發展的時間和地點,但是早期的一些殘余書稿,甚至更早期的手稿是在烏魯克被發現的。研究書寫起源的學者相信,書寫是由烏魯克神殿中與經濟相關的獨特的符號性會計記錄演化而來。
1929年,德國考古學家尤利烏斯·約爾丹(Julius Jordan)挖掘出古代城市的中心——烏魯克的中央神殿。這次堪比《奪寶奇兵》的考古挖掘沒有讓約爾丹失望,他找到了傳說中的“埃安娜神圣的廟堂,圣潔的寶庫”,這是豐產女神伊南娜(Inanna)受到崇拜的地方,也是將貨物和大宗商品分發給民眾的地方。在神殿附近,約爾丹和他的挖掘隊發現了神殿的石階,正如《吉爾伽美什史詩》中所描述的那樣。約爾丹仔細記錄所有的發現,不僅包括不朽的建筑樣式,甚至還有挖掘時出土的藝術品和人工小物件。在日記中,他記錄了在神殿周圍出土的陶籌(黏土制成的小物件),“形狀像日常生活用品:罐子、面包和動物”。這些小物品很長一段時間內無人關注,直到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學者丹尼絲·施曼特–貝瑟拉教授開始以系統化的方式對它們進行分析。

圖1–1 古代西亞地區的陶籌是經濟商品的象征。它們被認為是某種記賬系統,也被確信是世界上最早的書面語言的前體[Denise Schmandt-Besserat (http://sites.utexas.edu/dsb), courtesy Vorderasiatisches Museum, Berlin, Germany.]
施曼特–貝瑟拉在法國出生并接受教育,后來加入美國拉德克利夫學院一個專為有潛力的女學者設立的獎學金項目,開始做研究。她長期關注的問題是:在陶器被發明之前,制作黏土物品是否被當作一項技術。這個謎題第一次驅使她去博物館的收藏品里尋找早期的黏土物件。她成了哈佛大學皮博迪博物館西亞考古學的一名研究員,在那里她重新發現了考古學家約爾丹記錄的小象征物中包含的秘密。丹尼絲于20世紀70年代搬到得克薩斯大學,在那里她繼續研究這些黏土做成的小象征物,煞費苦心地跟蹤西亞考古挖掘中每一條涉及它們的記錄,并且參觀了所有包含它們的博物館收藏品。
我第一次見到丹尼絲是我在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讀藝術史研究生的時候,她當時是得克薩斯大學藝術博物館館長。她是我的老師,我能直接觀察她的開創性工作。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是隱含在那些陶籌系統中的金融意義而不是它的藝術性最終俘獲了我的興趣。
當其他研究古代西亞的學者正在探究諸如神殿建筑的演變、古代城邦的政治歷史、古代氣候如何影響農業和城市化之類的大問題時,丹尼絲專心致力于對陶籌的實驗室分析和文件編制。她認為這些黏土制品比烏魯克古城出現的時間還早,它們出現在公元前7000年整個西亞地區的史前遺址中。無論這些東西是什么,計數器、游戲符號或神秘的標記,它們在書寫被發明之前的很長時間里被許多不同民族和文明所使用。
這些物體的大小跟游戲金幣差不多。它們的風格簡單劃一,這表明它們被標準化以便識別——抽象、簡單而不是寫實。陶籌在形式和發現地點上的系統性使丹尼絲得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新奇假說。她認為這些陶籌與在烏魯克最古老的地方發現的泥板上最早的象形文字有關。
最古老的烏魯克泥板大約是在公元前3100年由抄寫員制成的,他們把潮濕的黏土做成菱形板,用木制筆在上面書寫。筆的一端鋒利,另一端圓潤——一端用來畫線,另一端用來畫點。稍微傾側筆尖,還能夠畫出三角形和圓柱形的標記。這些符號的組合形成了一本詞典,學者們現在已經斷定那是人類最早的書寫作品。
丹尼絲最著名的發現是,這些早期泥板上的象形文字本質上就是陶籌上的圖形。例如,她展示了布的象形文字可以追溯到一個圓形的、有條紋的陶籌;甜的標志由蜜罐形狀的陶籌演變而來;食物的標志從像一盤完整的菜的陶籌演變而來。而這些陶籌中的大多數代表了日常生活中的商品——羊羔、綿羊、奶牛、狗、面包片、油罐、蜂蜜、啤酒、牛奶、服裝、繩索、羊毛和地毯,甚至一些抽象的商品也被制成陶籌。顯然,這些物品曾經包含在女神伊南娜“圣潔的寶庫”之中。這些美麗的小物件并非藝術品,而是與經濟有關,它們是蘇美爾再分配系統中的商品。
泥板和陶籌之間的聯系有助于解釋各自的功能。幾乎所有來自烏魯克的最古老的泥板都是記錄產品和大宗商品交易的會計憑證。這些憑證是中央管理經濟當局——應該就是神殿——所使用的行政記錄。
陶籌顯然有著同樣的用途,也許世界上第一個會計人員就是坐在神殿的寶庫門前,記錄著有多少收入和支出。在文字出現以前的社會,需要一種方法來記錄經濟交易,陶籌是可以與標準化的商品與服務一對一匹配的自然標記。符號記錄和早期的書寫記錄之間的這種聯系,讓丹尼絲得出了人類社會書寫演變的理論。
在蘇美爾經濟的經典模型中,神殿起到了類似行政機關管理商品生產、收集和再分配的作用。從這些復合式建筑群中發現的有關管理工作的泥板表明,符號的使用以及隨后書寫的產生都是作為一種中央集權的經濟管理工具演變而來。由于缺乏來自烏魯克時期的考古證據,目前尚不清楚個人是否也將該系統用于締結私人契約。就此而言,我們也不清楚最初讀寫能力的普及范圍有多么廣泛。在早期泥板上使用可識別的符號和象形文字,類似于統治者當局需要的一部可以使識字者和不識字者得以溝通的詞典。隨著楔形文字的字母變得越發抽象,讀寫能力必然變得越來越重要,這樣才能確保人們可以理解他人的意見。
“書寫”的想法很自然地傳播到了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的交界區。公元前4000年蘇美爾地區的城市與蘇薩城進行著廣泛的貿易,并且很快將貿易范圍擴展到蘇薩城的東部(現在的伊朗西南部)。事實上,早在公元前5000年的后期蘇薩可能就淪為了烏魯克的殖民地。它發明了自己的泥板字母(稱為原始埃蘭語),使用的符號系統與在烏魯克發現的相同。也許會計系統不僅用于本地商品的分配,也用于地區間的貿易協議。
楔形文字書寫的發展理論中一個關鍵環節是另一個來自古代西亞地區的神秘黏土制物體:中空的環形黏土封套,稱作印璽。法國學者皮埃爾·阿米耶(Pierre Amiet)發現一個印璽的外面有一組標記,與里面的符號的數量和形狀完全匹配。阿米耶推測,烏魯克的會計人員可以在不打開印璽的情況下利用外面的標記判斷印璽內部包含的符號。丹尼絲以阿米耶的見解為基礎,重構書寫早期發展的進程。她認為這些印璽是象形文字泥板的前身,是代表日常生活的符號,隨著模型本身被抽象成黏土表面的印記,它從三維模型演變為程式化的楔形文字。后來,程式化的象形文字變得更加抽象,從圖畫演變為尖筆的印記,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謂的“楔形文字”。
丹尼絲的理論沒有得到普遍認可,一些學者質疑從符號演變到書寫這一基本思想,并指出從模型到符號這一不斷演化的過程中存在概念上的差異。比如,符號在古代西亞地區使用了幾千年,不只是在文字出現以前的時期。再比如,為什么印璽系統在書寫發明以后繼續存在?同樣令人費解的是,各種各樣的符號出現在書寫首次出現之后,而不是之前——這表明符號和印璽系統同時存在且與楔形文字并行發展。雖然符號和印璽可能導致了書寫的出現,但看起來書面文字仍然不能完全滿足需求,符號和印璽不可或缺。
印璽:古代契約
為什么古代烏魯克會計師會采用笨拙的印璽制度做記錄,而且在他們能夠簡單地寫下所需信息之后還在使用它?盡管從嚴格意義上說印璽不是會計工具,但或許可以說它們一直以來都是契約(合同)。所有我們今天認為的金融工具都是契約。例如,政府債券是政府和債券持有人之間的保證未來一系列支付的契約,股票是股東和公司之間簽訂的保證股東參與公司利潤分配和管理權的契約。雖然契約在書寫發明之前就存在,甚至在印璽發明之前就存在,但環形封套和陶籌可以說是有關契約的最早考古證據。
印璽清楚地表明某人許諾把一些商品獻給神廟,例如幾罐蜂蜜、羊、牛,甚至幾天的工作。印璽之外的書寫內容允許締約雙方查閱合同期限內應付的金額或者規定可以打開合同的人。印璽所含的符號則明確了雙方的義務責任。這種解釋或許可以使人明白印璽的其他古怪特征。一些信封完全被圓柱形的封條——美索不達米亞人簽名的替代物——密封住,這表明締約雙方擔心有人會開一個小洞并插入或刪除符號。
楔形文字學者史蒂芬·利伯曼(Stephen Lieberman)指出印璽的關鍵功能不是記錄信息,而在于它們是某種有條件的核實機制。一旦雙方圍繞交易數量發生糾紛即可查看,就像現代的紙質合同可以在雙方產生分歧的情況下被查閱。
如果烏魯克的泥板是原始書寫,那么也許印璽就是原始的金融工具。當然,我們無法準確得知印璽里所載的義務究竟是貸款、稅收還是向圣殿進獻貢品,然而我們卻確切地知道這是當時的人們對于未來支付的正式承諾。印璽是把兩個事件之間的不確定的時間間隔連接起來的合同,從當事人履行一項義務的時刻開始,到義務被完成并可能需要核實的時刻結束。
印璽和符號系統出現在一個嚴重依賴于農產品生產和分配的社會中,不過這個社會里面并非每個人都是農民。在古代城市,有些人種植糧食、制作啤酒,其他人養羊、收集羊毛、制作紡織品,還有一些人參與貿易活動,從遙遠的地方獲取商品。雖然我們今天認為路過市場為晚飯買一些食物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現代城市經濟相當復雜,農場和餐桌之間涉及無數的中間商,如果沒有采購訂單、收據和報銷這些工具,很難相信供應城市日常需求的經濟鏈條還能存在。同理,這在古代烏魯克也是一樣。
象形文字的泥板:計數系統的證據
楔形文字的書寫形式開啟了無數的可能性。雖然確切的演變過程一直存在爭議,但考古學家一致認為大約在公元前3100年的某個時候,烏魯克以及西亞的其他地方——蘇美爾和蘇薩——的人們就開始使用象形文字泥板來記錄經濟交易。但烏魯克的泥板是迄今為止最豐富的,而且似乎吉爾伽美什所在的城市還是一個早期且重要的書寫中心。
在逐漸適應經濟需要的古代金融體系中,泥板憑借自己的特點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印璽通常只包含最多24個符號,而象形文字的泥板卻能記錄更多的物品,因為它采用了一種具有獨創性的方法——計數系統。
烏魯克的許多象形文字泥板是有關抽象計數系統的最早證據。這是金融軟件發展過程中的關鍵一步。一旦經濟數量足夠大,就很難再用陶籌甚至象形文字逐個地表示它們。烏魯克泥板開始把商品的象形文字表示與抽象數字區別開來。例如,在一塊泥板上,5只羊是由5個深刻的筆畫(數字5)和緊接著的代表羊的符號(交叉的圓圈)這一組合來表示。一個圓形印記代表了數字10,因此,烏魯克會計師可以用3個圓形標記和3個筆畫來表示33。有趣的是,盡管商品的數量和類型由不同的符號表示,烏魯克早期泥板上卻沒出現過獨立的數字。數字總是伴隨著列舉的物體而出現。這個系統并不代表數字5的“概念”,而是記錄5個東西。這表明早期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剛開始時只關心有形的商品而不是抽象的概念。
時間模型
時間在本質上是一個抽象概念,尤其是當它與季節周期和天文現象(如月亮的圓缺)分離開來之后。時間——更具體地說,一種普遍的度量時間的概念——是金融的核心。例如,對將來回報某物的承諾是沒有用的,除非有一種方式使得各方對這件事何時能夠發生達成一致意見。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符號系統抽象地概念化了時間——它們只是象征性地表示時間,也許最有趣的是,人們還對大量的時間進行算術運算。雖然時間早在美索不達米亞人擁有金融之前就存在了,但他們的經濟似乎影響了他們對時間的看法。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羅伯特·英格倫(Robert Englund)是楔形文字數字圖書館計劃的主任。這座圖書館正在創建世界上所有的楔形文字文本的在線可視化檔案,用于學術研究。他已經精確地解碼了理想化的蘇美爾人管理時間的框架。英格倫研究了一系列刻有楔形文字雛形的泥板,這些泥板很明顯地記錄了歷時3年的每日糧食配給——基于精確的有規律的原則,每天分配2.5升或5升。這些記錄的有趣之處在于,它們不是基于“時間的自然周期,(而是采用)包含了12個月、每月30天的日歷年”。
到公元前3000年后期,古代蘇美爾人已經開始將經濟時間與天文時間分離——他們創造了具有顯著數學便利性的“年”:例如,360可以被2、3、4、5、6、8、9、10、12、15、18、20、24、36、40、45、60、72、90、120和180整除,而數字365只能被5和73整除,因此擁有360天的一年可以劃分出很多不同的時間階段——一年可以被劃分成多個1/2、1/3、1/4、1/5、1/6、1/8、1/9和1/12,每個階段都有可用整數來記載的天數。美索不達米亞人在這里顯然考慮到整數和齊整的分數,而且他們認為數學工具是功利主義的而不是哲學性的。
擁有360天的一年也使利息的計算非常方便。事實上,即使在今天,企業債券和市政債券也是基于360天為一年計息的。人們很容易認為蘇美爾人的行政年是一種理想化的、純粹的、改良過的年——數學家和管理員可能會喜歡,但這與真實的天文所定義的時間截然不同。簡而言之,蘇美爾人發明了一種時間模型,它能夠很好地為分析周期性的經濟現象提供框架。這顯然也是人類狂妄自大的發展結果:主張人類的時間凌駕于自然時間之上。
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古代西亞地區的城市開發出了基本的金融工具。那時,西亞地區的人們擁有一套高度適應當時經濟數量的記錄體系,這套體系由從符號到象形文字再到寫在泥板上的手寫筆跡發展而來。該體系可用于簽訂跨期契約,也可用作當事人雙方核查貨物的收據。金融最基本的單元就是跨期契約。蘇美爾人創造了能明確量化跨期契約的工具,通過發明代表經濟單元的符號和靈活的計數制消除了當事人之間的歧義或爭論。書寫和數字使得西亞經濟體系所要求的經濟安排變得相當清晰和精確。
也有證據表明,金融契約在發展的同時刺激了抽象概念的發展。由普通統治者管理的經濟體想要提升城市密度,就需要一個記錄系統和一個概念性的框架——用以表達較大的數字。早期楔形文字的證據似乎記錄了這個書面表達上的飛躍,以及與之相伴的算術思維的轉變。同樣,學者們記錄了從自然、天文時間中抽象出的便于管理的量化時間。這些都為抽象概念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對大數量的表達只會被人類的想象所限,就像人們后來也把時間劃分成了無限小的時間段。我們可以把這兩大概念上的飛躍視作現代數學的根源,而這種飛躍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金融技術的出現。
金融的基礎很可能出現在不同于城市農業社會的文化背景之中,古代西亞地區金融技術的特性與其特定的社會和政治結構相適應。既然蘇美爾經濟體系的特征對金融的出現如此關鍵,因此從更廣泛的背景理解它就非常重要。我們下一步將探究使這些金融工具最終成熟的社會和政治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