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地圖:大歷史,130億年前至今(上)
- (美)大衛·克里斯蒂安
- 3640字
- 2019-01-05 10:00:59
起源問題
萬事萬物是如何起源的?這是創世神話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無論現代宇宙學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這個問題還是需要慎重對待。
一開始,所有的解釋都面臨同樣一個難題:某種事物如何從無到有。這是一個普遍的難題,因為萬物的開端是無法解釋的。最小的物質,亞原子粒子(subatomic particles)在一瞬間從無到有,并不存在什么中間狀態。量子物理學精確地分析了這些介于似有似無之間的奇異突變,但這種解釋對于人類是沒有意義的。澳大利亞原住民有句俗語可以很好地概括這一看似荒謬矛盾卻又正確的說法:“虛無就是虛無。”
對于起源解釋之難的意識與神話一樣古老。以下經文就以一種頗為老到成熟的口吻和驚人的現代懷疑論觀點提出了這些問題。它來自公元前1200年左右古印度詩歌總集《梨俱吠陀》(Rig-Veda)中的一首頌詩。該詩描述了創世之前似有還無的一處神秘之地:
無既非有,有亦非有;無空氣界,無遠天界。何物隱藏,藏于何處?誰保護之?深廣大水。
死既非有,不死亦無;黑夜白晝,二無跡象。不依空氣,自力獨存,在此之外,別無存在。
其光一閃,橫向射出,或在于上,或在于下。有施種者,有宏大者。自力為下,沖力為上。
誰真知之?誰宣說之?彼生何方?造化何來?世界先有,諸天后起;誰又知之,緣何出現?
世間造化,何因而有?是彼所作,抑非彼作?住最高天,洞察是事,惟彼知之,或不知之。
我們從中得到一個暗示,首先,存在著一種強有力的虛無——就像制陶工場院里的黏土等待被塑造成什么。現代核物理學也正是這樣理解真空觀念的:它雖然是空無,但能夠擁有形狀和結構,(正如粒子加速器的實驗所證實的那樣)能夠從虛無中爆發出“物質”和“能量”。
也許有那么一個陶匠(或者若干個陶匠)正準備著賦予真空以形狀。也許陶匠就是黏土本身。根據16世紀瑪雅人的手稿《布布爾·烏赫》(Popol Vuh,又名《社團之書》):“不管怎樣,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喃喃細語,只有浪花漣漪,在黑暗中,在夜色里。只有創造者(Maker),也就是塑造者(Modeler)本人,那羽蛇神(Sovereign Plumed Serpent)、信使(Bearers)、生產者(Begetters),在水里微微閃光。他們就在那里,包圍在格查爾鳥(quetzal)的藍綠色的羽毛里。”但是造物主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每一個開端似乎都意味著會有一個更早的開端。在一神論的宗教,例如基督教或伊斯蘭教那里,只要你問,上帝是如何被創造的,問題就出來了。我們所遭遇的不是一個出發點,而是永無窮盡的出發點,每一個出發點都會遇到相同的問題。
對于這一進退兩難的境地,并沒有完全令人滿意的答案。我們不得不找到的不是答案,而是某種處理這個奧秘的方法,用禪宗的譬喻來說,就是“指月”的方法。只是我們不得不立下文字而已。然而我們的文字,從上帝到引力都不足以勝任這個任務。因此,我們不得不詩性地或象征性地使用語言;這種語言,不管是科學家、詩人還是薩滿使用,都很容易被人誤解。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格里奧勒(Marcel Griaule)曾經向一位多貢人(Dogon)的智者奧格特梅利(Ogotemmeli)請教一個神話的細節內容,這個神話是說,許多動物擁擠在一級極小的臺階之上(就像在挪亞方舟上的動物一樣)。奧格特梅利略帶煩躁地回答說:“所有這些都必須用語言文字表述,但臺階上的每一事物都是一個象征……不管有多少象征都可以在那個一尺臺階上找到自己的空間。”這里翻譯為“象征”的字也可以翻譯成“這個下界的語言”。
面對事物的起源,語言本身瀕臨崩潰。
其中一個最難對付的難題是關于時間的。當沒有時間的時候,“時間”存在嗎?時間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東西嗎?在某些思想體系中,時間并不真正存在,地點才是重要的萬物之源,而創世的悖論也多種多樣。
但是,對于那些把時間視為中心的人類共同體而言,關于起源的悖論是無法避免的。下文是伊斯蘭教對祆教徒解開這些謎團所作嘗試的一個概括。其中,創造者是一個被稱為“時間”的永恒實體,他創造了一個變化的宇宙。這個宇宙由兩個相互對立的原則所支配,就是阿胡拉馬茲達(Ohrmazd)和阿里曼(Ahriman)兩個神。
除了時間,所有的事物都是被造的。時間是創造者,時間是無限的,沒有頂點也沒有底端。它一直存在,永遠存在。沒有任何智者能說出時間何時到來。盡管所有的偉大都圍繞著它,卻沒有人稱它為創造者;因為它還沒有帶來什么創造。于是它創造了火和水,當它把水火放在一起,阿胡拉馬茲達就存在了,同時時間就成了它所創造的事物的創造者和主。阿胡拉馬茲達就是光明,就是純凈,他是善良、仁慈的化身,具有統治一切善良事物的力量。然后,他向下俯視,看見了遠在96000帕勒桑(parasang)之外四處為害、令人厭惡、象征著黑暗與邪惡的阿里曼;阿里曼懼怕阿胡拉馬茲達,因為他是可怕的對手。當阿胡拉馬茲達看見了阿里曼,他想:“我必須完全摧毀這個敵人。”于是開始考慮使用什么手段能夠毀滅他。然后,阿胡拉馬茲達開始了他的創造工作。無論阿胡拉馬茲達做什么,他都需要時間的幫助;阿胡拉馬茲達所需要的所有美德,都已經被創造出來了。
就像形式一樣,時間意味著差別,哪怕只是過去與現在之間的差別。因此,就像大多數的創世傳說一樣,這個故事也是講述從一種最初的同一性中產生差別。與其他許多創世神話一樣,在這個版本的創世神話中,差別起源于對立雙方的根本性沖突。
對于這些悖論,有一個更為詩意的答案,就是把創造想象成一種從睡夢中的覺醒。來自南澳大利亞卡拉拉魯人(Karraru)的傳說將最初的地球描述為寂靜、沉默,處于黑暗之中。然而,“在努勒博平原(Nullarbor Plain)一處深邃的山洞中,睡著一位美麗的婦人——太陽。圣父之靈(the Great Father Spirit)溫柔地叫醒了她,告訴她該從山洞出來喚醒宇宙的生命了。太陽母親張開她的雙眼,黑暗消失了,陽光普照大地;她的呼吸引起大氣層的變化,空氣輕搖,微風拂動”。太陽母親做了一次漫長的旅行,去喚醒沉睡著的動物和植物。這樣一個傳說暗示我們:創造不是孤立單一的事件,而必須是不斷重復的事件,而且,就像我們將會看到的那樣,這是每個人都可以體驗到的真理。從星系、恒星到太陽系與生命,每當我們觀察某種新生事物,都會重復關于創造的悖論。我們之中的許多人也體驗過我們自身的起源,最早擁有記憶的那一瞬間,就像在虛無中被喚醒一樣。
現代科學通過許多不同的途徑探討起源問題,有的途徑比其他方法更加令人滿意。在《時間簡史》(1988年)一書中,斯蒂芬·霍金指出,起源問題已被人為地歪曲了。如果我們把時間設想成一條線,自然是會問到它的起點何在。但是宇宙是否會有不同的形狀呢?也許時間更像一個圓。沒有人會問圓的起點和終點在哪里,就像沒有人會在北極問北面在哪里。沒有彼岸,沒有邊界,宇宙的每一屬性都完全是自我包含的。霍金寫道:“宇宙的邊界條件是它沒有邊界。”許多創世神話都采用了類似的途徑,也許它們全都產生于不把時間看作一條直線的社會中。當我們在時間中回顧過去,過去似乎在慢慢地消退,進入了現代澳大利亞原住民神話所謂的“夢幻時代”。過去好像拐了一個彎,我們想要看見卻再也不能夠看見了。如果我們往前看,也是一樣,在一定意義上,未來與過去似乎能夠相遇。
米爾恰·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在一部難懂然而引人入勝的作品《永恒輪回的神話》(1954年)中,也討論到類似的關于時間的想象。
現代社會通常把時間想象為一條直線而不是一條曲線,因而認為上述解釋似乎是人為的。相反,宇宙也許是永恒的。只要我們愿意,就能沿著時間這條直線一直回溯下去,但我們只會發現一個宇宙,所以起源問題并不會真正產生。尤其是南亞次大陸的諸宗教往往會采用這一策略。除大爆炸宇宙學之外,現代最嚴肅的宇宙衡穩態學說所采取的也是同樣的策略。李·斯莫林(Lee Smolin)最近提出的一個理論也采取了同樣的策略。這個理論認為,存在著許多宇宙,每當它們創造黑洞的時候就會以周而復始或者“算術式”(algorithmic)的過程創造其他宇宙,這個過程類似于達爾文進化論,確保宇宙以一種增加創造出像我們這樣的復雜實體的可能性的方式得到“進化”(參見第2章)。在現代宇宙學中類似的論證可謂比比皆是,它們都暗示,我們所看到的宇宙也許僅僅是巨大的“多元宇宙”(multiverse)中一顆極小的原子。但這樣的探討也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它還是會留下令人困擾不堪的問題,即這樣一個永恒的過程其自身又是如何開始的,一個永恒的宇宙又是如何被創造的。
或者我們可以回到造物主的觀念上來。基督教通常認為造物主在幾千年前創造了宇宙。劍橋的萊特富特(Lightfoot)博士在一次著名的計算中,精確地“證明”上帝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上午9:00創造了人類。其他一些創世神話也宣稱,神就像陶匠、瓦匠或鐘表匠那樣創造了世界。這一方式解答了許多疑問,卻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基本問題——神又是如何創造他們自身的?我們好像又被迫回到了一個無窮的循環之中。
最后要提及的是懷疑論。這種思想坦率地承認,在某些方面我們必然會智窮慮竭的。人類的知識本質上是有限度的,因此某些問題依然是神秘的。一些宗教把這些神秘看作神故意對人類隱瞞的秘密,另一些宗教,例如佛教,則把它們視為不值得與之糾纏而喋喋不休的終極謎團。我們將會看到,對于宇宙自從誕生之后是如何發展的這個問題,現代宇宙學提供了一個十分令人信服的說明,但是在宇宙的開端問題上也采取了懷疑論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