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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戰爭的教訓(2)

如果這天下午我在外游蕩,后事如何就很難想象了,幸而我始終沒有得到機會。

午后,警報響了。我們都進了大教堂,教堂里的長凳子釘在水泥地上,搬不開,我們只好趴在凳子下面。

這回真的聽見了俯沖投彈的聲音,飛機忽然變了調,受了傷似地嚎叫,接著地動山搖。大教堂像個小舢板,尾巴往上一翹。

也聽見高射炮聲。炮彈和炸彈不同,地面不會震動。

那時,一架轟炸機在翅膀底下掛兩顆炸彈,炸彈用黃色炸藥制造,威力小,要摧毀一個城市,得出動好多批飛機,一撥一撥輪番轟炸。我們在教堂里,聽見飛機來了,走了,炸彈轟轟地響,附近的房子稀里嘩啦,沉寂了,可是轟炸沒有完,還有下一撥。

兩撥轟炸之間,那一段平靜才教人觳觫。你只知道逃過一劫,不知道是否逃得過下一劫。一根細絲把寶劍吊在你頭頂上。我是什么感覺也沒有了,活著和已死沒有多大分別。

警報解除,走出教堂,看見日色金黃。這次轟炸由午飯后炸到晚飯前,夠狠。

這一炸,我是嚇破了膽,再也不敢走出大門一步。以后幾年,我只要聽見汽車馬達聲,立刻魂飛魄散。

大轟炸后,日子過得渾沌,對日出日落全沒有印象。

不能忘記的,是斷斷續續傳進來的一些消息。

有些人失蹤。一個警察說,空襲時,他正在街頭值勤,敵機業已臨空,猶見一人行走。依照規定,空襲警報發出后,行人一律就地止步,但是,如果行人存心取巧,對攔阻他的民防人員撒個謊,伸手向前隨便一指,說“我的家就在前面”,可以越過封鎖。

在那種情形下,為什么千方百計要在街上行走?不知道。那時代,人喜歡賣弄自己的小聰明犯規。

警察說,他無法制止那個行人,他自己業已臥倒隱蔽,只能注視那人,為他著急。只見地面裂開,射出火和塵土來,那行人從此蹤影不見了。

那警察簡直以為自己白晝見鬼。

有很多家庭要辦喪事,喪家到處找棺材,找墓地。有人四出找一條人腿,他爸爸的腿。他爸爸死于轟炸,一條腿不見了,孝子希望找回來再入殮。

轟炸時,有兩個棋迷正在下棋。房子左右都落了炸彈了,棋子飛走了,棋盤也飛走了,兩個棋迷還望著歪斜了的桌子發呆。

警報解除后,兩個棋迷又拾起棋子棋盤,回憶那盤沒下完的棋,把殘局擺好,一決勝負。誰料在這個時候房子忽然塌了!好像老天跟他們開玩笑。

這次宿遷炸死許多人。那死亡經過平淡無奇的,在死者家屬吞聲時就湮滅無聞了,能夠傳到教堂院子里來的,都有些曲折聳動。然后,再經過眾人過濾,百中取一,進入街談巷議,然后,千中取一,進入漁樵閑話。最后成為故事。

故事的存在和流傳,已不是根據受難者的需要,甚至也不是抗戰的需要,而是根據聽眾的興會。不能仔細想,仔細想就會發現殘酷。我在這里很殘酷地記下幾則故事,可以在茶余酒后流傳的故事,而遺漏了千千萬萬摧心裂肺的家庭。

魏家老大忽然來了,我們有說不出的驚喜。

魏家和我們一同逃難,中途因意見不同分手。魏家兩兄弟,老二送我們南下,老大帶家人北上。我家的行李也因此分成兩擔,其中一擔由老大挑著走,暫時保管。

老魏突然出現,使人感到劫后重逢的情味。他對于我們帶著他的弟弟到宿遷來挨炸有些抱怨。他說,由他暫時保管的那一擔行李,半路上被強盜劫走了,有一番驚險。雖然他的臉色沉重,他仍然是我們非常歡迎的客人。

老魏也帶來兩個好消息:臺兒莊會戰結束,蘭陵成為后方,可以回家了;回家以后,魏家將擇定吉期,為老二成婚。

動身離開宿遷,我才看見轟炸造成的瓦礫。每一片瓦礫,原都是這個家庭一代或幾代的愛心和奮斗。碎瓦片是真正的廢物,什么用處也沒有,垃圾不如。經過了幾天清理之后,瓦礫下不會再有尸體,也許有血,我看見狗在上面用鼻子探測。

一個一個家庭,不招誰,不惹誰,就這樣毀了。飛行員大概從來沒有機會看見他留下的彈坑,難怪他英俊瀟灑,一塵不染。

瓦礫場并不是很多。大轟炸時,簡直以為全世界都毀滅了,其實不然,宿遷只是像一張床單上灑了些墨水。我真希望能指給飛行員看,使他明白他的伎倆不過如此。

日上三竿,陽光逐漸強壯。宿遷,我有點舍不得離開,它是我面對世界的第一個窗口,使我看見人生多么復雜。

陽光下,一個一個宿遷人和我交臂而過,一臉前仆后繼的悍然。

回程完全照老魏的意見行事,出宿遷,經東海,轉赴郯城,到南橋。

這些地名從小就熟識,古時的東海郡,后來的海州,現在的江蘇東海縣。古時的郯國,郯子故里,曾子講學處,“感天動地竇娥冤”的故事產地,現在的山東郯城縣。

老魏帶我們走小路,東海和郯城的縣城全沒看見。我只記得滿眼的小麥。投宿是在小村莊的街巷露宿,大人輪流值夜,一路所到之處非常寂靜,真空一般的寂靜,若不是莊稼長得那么好,你真以為沒有人煙。

歸程十分從容,魏家兄弟倆輪流挑著行李走,不挑擔子的那個就抱著弟弟。一路不斷休息,母親能趕得上大家。看來光景美好,只是大戰后的寂靜還有壓力。

沿途休息的時候,老魏談說家鄉最近發生的事,他提到臨沂的教會。

從三月十三日開始,國軍和日軍在臨沂附近打了五十天,最后圍城,攻城,巷戰,雙方抱在地上打滾。傷兵運不出去,全送進美國教會,臨沂醫院的醫生護士也都跟了去。日本兵進了城,見人就殺。他們沿街敲門,趁里頭的人開門的時候用刺刀刺死,大街兩旁,幾乎家家門框門限上有血。他們要教會把傷兵交出來,教會沒答應。那些傷兵總不能老是在里頭躲著呀,怎么個了局呢?

老魏也談到嶧縣的教會。嶧縣縣城在蘭陵之西,只有五十里路。對蘭陵影響重大的兩個城市,一個是嶧縣,另一個才是臨沂。

日軍先到嶧縣,后到蘭陵。嶧縣南關的教會收容了很多難民。有一個日本兵喝了酒,帶著刺刀,來敲教會的大門。大門里頭院子里坐滿了難民,有個人站起來把門打開。日兵一刀把開門的人殺了,沖進去又殺死一個老頭兒。他大喊“花姑娘的有”,意思是要找妓女。院子里的人慌成一團;不敢回話,那日兵又順手殺死一個老太太。那一院子難民里頭當然有許多壯丁。他們看那日本兵殺了一個又一個,眼也紅了,就到廚房里一人拿一根木柴,一擁而上,把那個小日本鬼兒亂棍打死。

這可不得了,日本人能罷休嗎?

日本人到教會去調查過,最后承認是他們自己的錯。

我松了一口氣。可是老魏說:

教會只有巴掌大,能藏幾個人,還得中國人不怕死,跟他拼,跟他干!

對于回家,我缺少心理準備。

蘭陵城外有許多松柏,參天并立,排成方陣,遠望很有幾分森嚴。蘭陵王氏在明末清初發跡,開始經營祖宗陵墓,這些松柏,就是古人的傘蓋,這些松林,也象征祖宗的余蔭。

戰后歸來,那些松柏全不見了,每一棵樹都在齊腰的高度鋸斷,剩下一根一根木樁。鋸樹的人為了省力省事,沒有坐在地上朝根下鋸。戰爭來了,又走了,四鄉的窮哥們兒緊緊踩著戰爭的背影,搶伐搶運,一夜之間就光景全非了。

松柏不流血,你殺了它它冒出來的是香氣,事隔多日,還有松香附在塵土上逐人。

這種樹林叫“老林”,老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俗語說誰動了誰家老林的土,那表示誰對誰有不可解的怨恨。唉,唉,這些事情現在都發生了。

回到家,大門,二門,房門,所有的門框門板門限都沒有了,窗也沒有了,桌椅家具當然更沒有了,總之,所有的木制品蕩然無存,出入暢通,毫無關防,完全不像私人住宅,完全不像。

那時的房屋,門窗上端有一塊橫木,叫“楣”。照例使用極好的木料。起朱樓蓋華屋叫“光大門楣”,人的氣運衰敗叫“倒楣”,可見“楣”之重要。現在,我家的每一處“楣”都沒有了!看樣子,有膂力強的人來,使用十字鎬一類的工具,硬生生地破墻取去,所以,每一個門窗都成了一個大洞,四周圍著犬齒形的磚塊。

還有,院子。

院子里本來有一棵棗樹,我曾在樹下念誦:“我家院子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也曾透過蕭瑟的固執的棗枝仰望奇怪而高的秋空。

院子里本來有兩棵石榴,我曾在樹旁學會了“五月榴花照眼明”,數一數幾朵雄蕊幾朵雌蕊,計算能結多少石榴。

戰后歸來,棗樹沒有了,石榴樹也沒有了,院子里的土被什么人翻過,好像準備在這里種菜。

那些人從四鄉來,闖入有錢的人或者曾經有錢的人家中,檢查室內室外每一寸土地。他們用一根木棒撞擊地面,聽那響聲,如果有共鳴,咚咚似鼓,地下一定埋著一缸細軟,馬上動手挖。

通常,埋在室外院子里的東西體積很小,例如玻璃瓶里裝幾件首飾,得用另外一個方法檢查,那就是學農夫翻土,翻到埋東西的地方,土的顏色不一樣。如果院子很大,就把耕田用的牛和犁使上,小東西埋得淺,說不定犁刀過處它就跳出來。

我家的院子就像犁過的一樣。我聯想到成語“犁庭掃穴”……

那時,我就應該想到,階級斗爭完全是可能的。

當天早晨弟弟聽說要回家,很興奮。他雖小,對舊家必定也有些記憶吧,站在院子里,他一再問:“這是什么地方?這是誰的家?”

母親望著我:“這一回,咱家可是窮了!”

然后,她奮然說:“魏家老二結婚,我一定送一筆厚禮,厚得教別人沒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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