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兒子沒察覺,程朱氏也無法將那層窗戶紙戳破。畢竟杜鵑的身份在那擺著,如果兒子真的跟她在一起,全家人這輩子恐怕都不得安生。想到這兒,她又不無遺憾地看了一眼兒子。卻發現程名振目光望著窗外的落雪,嘴角上已經浮現了一絲微笑。
母子兩個絮絮叨叨聊了幾個時辰,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各自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程名振將自己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落,約上王二毛,一道去衙門里邊應卯。得知他平安歸來,林縣令顯然也非常開心,草草地叮囑了幾句便命大伙散去,然后單獨將程名振留到二堂敘話。
近半年不見,縣尊大人又富態了不少。稀疏的胡須下,兩層薄薄的肥肉沿著下巴邊緣重疊開,把整個人襯托得如同寺廟里的彌勒般慈祥。對于程名振當日舍命保全闔縣百姓的義舉,他鄭重地表示了欽佩。并且對英雄重歸故里表示了熱切的歡迎。但對于程名振失蹤這幾個月到底去了哪兒,他卻好像不太關心。只是謹慎地提了提,期望少年人別給他自己留下牽扯不清的麻煩。
早料到縣令大人會問及此事,程名振苦笑著點頭,“那張金稱兵敗之后,就把一肚子火全泄到了晚輩的頭上。他本來準備帶晚輩回巨鹿澤中剖腹剜心,半路上卻又遇到了另外一股來打秋風的土匪。兩伙土匪之間一言不合,便稀里糊涂打了起來。晚輩趁這個機會藏到了草叢里,偷偷磨斷了繩索。待他們打得兩敗俱傷時,立刻搶了匹馬,殺出重圍!”
“哦!”林縣令輕輕點頭,“土匪就是土匪,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那你怎么不立即回城,害得本縣以為你被殺了,好些日子心里都不舒服!”
“勞大人掛念了!”見縣令大人說得實在,程名振臉上亦堆滿了感激,“晚輩突圍時身上受了很多處傷,沒走多遠便昏了過去。幸運的是被山中的一家獵戶所救,帶到他家中修養。您老也知道,山溝溝中怎可能有什么像樣的郎中。結果害得晚輩傷口處膿血天天流個不停,直到入了冬,天冷了,才慢慢復原。”
說到這兒,他輕輕挽起袖口,露出幾條又紅又粗的疤痕。那都是當日被官兵當做土匪所砍,貨真價實的刀傷,即便是外行人一眼也能看得出來。
林縣令見狀,趕緊一把托起程名振的胳膊,“你又何必如此,本縣難道還不相信你么?若無你,本縣早就死在張金稱手里了!”
“縣令大人當然知我,但館陶縣其他同僚,程某卻得有所交代!”程名振雙手抱拳,鄭重回應。
“他們誰敢亂嚼舌頭,本縣決不容他!”林縣令一甩官袖,大聲保證。“本縣當初以為你已經為國捐軀,便派人在城隍廟里邊給你塑了個像,讓你日日受我館陶百姓的香火!如今既然你活著回來了,這人像也就可以撤了。”
“多謝縣令大人!”程名振后退半步,再度躬身。
林縣令看了他一眼,又笑著點頭,“你是個有勇有謀的漢子,讓你入公門為小吏,實在有些屈才了!但本縣既然當眾答應過你,也不能食言。這樣吧,兵曹的職位我已經委任給了蔣百齡,無法再給你。但縣丞之職,本縣可以舉薦。今天本縣就寫了公文去郡里去走過場,按慣例,上頭不會不批!”
程名振最希望得到的便是這句承諾,趕緊再度作揖,感謝林縣令的栽培之恩。縣丞職別雖然低,卻是大隋正式記錄在案的官員。有了這層身份,他便能想方設法查探父親的消息,爭取早日救父親脫離苦海。
履行了當日之諾,林縣令也了卻完一樁心愿。笑著喊過身邊的仆人,命其取了一匣銀錠,大概二十兩上下的模樣,連盒子一道交到程名振手上,算是賞給他的升官賀禮。
真金白銀,并不在大隋朝市面上被當做錢幣使用。其身價卻非常高昂,特別是在眼下白錢[3]泛濫之時,一兩銀子足足可以換到兩吊銅錢。如此貴重的禮物,程名振哪里敢收,直嚇得連連推謝。林縣令卻擺擺手,笑著道:“你馬上就要當縣丞了,衣衫也不能過于寒酸。咱們這些當官者一舉一動都涉及朝廷的臉面,如果縣丞大人連身像樣的衣服都置辦不起,不等于說咱們大隋朝廷窮得揭不開鍋了么?拿去,拿去,官場上迎來送往,花費巨大。你手頭總得有些干貨,否則怎可能應付得來!”
程名振仔細琢磨琢磨,覺得林大人的話也有一定道理,便滿臉感激地將銀子收下了。縣令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推心置腹地叮囑道:“當日大伙都以為你死了,所以很多事情也就發生了變化。昨天聽說你回來,周公子覺得挺對不住你,特意找我來遞話。嗨,大丈夫有權有錢,何愁無妻!你今后就當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吧,別老是記在心上!”
“周公子?”程名振滿臉迷茫。猛然,有股熱流從他的腳底一直沖到了頭頂。‘怪不得縣令大人要送我銀子,原來是周家轉手送的!’想到其中關節,他不由得又羞又氣。忍了再忍,才咬著牙說道,“勞大人費心了。周家那邊,我肯定不主動招惹。但這匣銀子,還請大人轉交回周公子。小九無福,不敢受他的好處!”
“哎——”林縣令繼續擺手,“這銀子是我送你的,與周家沒任何關系。至于周家,他也是心中覺得有愧于你,所以才求我帶一句話。畢竟他們家也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果你跟他們鬧,彼此都不好看!”
經歷了一夜思索,程名振本已經不打算找周家去說理了。但被林縣尊這么一提,反而有些進退兩難。所謂奪妻之恨,在民間是與殺父之仇并列的屈辱。如果三言兩語就揭過去,將來他即便坐穩了縣丞職位,背后也少不得招人指點。
“我不會主動招惹周家!”程名振面紅耳赤,連連后退。“但大人也別替他們說話。我不是不尊敬大人,而是……,而是……”說到這兒,他自己也找不到理由,眼中熱淚滾來滾去,“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后悔。我,我……”一記重拳砸在房間柱子上,震得天花板間瑟瑟落土。
少年人臉嫩,看來一時半會兒,這個疙瘩是神仙也解不開的。想到這一層,林縣令也覺得很無奈,又訕訕開導了幾句,便親自送程名振出府。
外邊大雪下了一夜,此刻卻突然放晴。北風夾著雪沫向臉上一吹,打得人激靈一下,猛然清醒。冷雪中,程名振慢慢感覺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失態,停住腳步,主動向林縣令解釋:“晚輩與周家的人難得碰面,肯定不會起沖突。即便將來遇到,大人有話在先,晚輩裝作不認識便是!總不會存心去找他們的麻煩,憑空給大人添亂!”
“你能這樣想就好。本縣一直欣賞你少年老成!”林縣令有些怕冷,將脖頸縮在皮裘下,心不在焉地回應。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再糾纏下去,反而讓雙方都覺得尷尬。程名振想不出更多的辦法緩和氣氛,拱了拱手,強笑著告辭。林縣令目送他走遠,輕輕搖了搖頭,把身體藏進了朱紅色的院門之后。
走在空曠的大街上,程名振兩眼中一片茫然。他知道林縣令有些話說得不無道理,館陶周家財雄勢大,即便他做了縣丞,也無法惹的起。可手中的銀匣又像炭火一般烤著他的心,這是賣老婆換來的銀子,雖然林縣令解釋說此物不是出自周家,但作為傳話人,林縣令肯定收了周家的好處。而自己答應了林縣令的要求,等同于變相簽了小杏花的賣身契。
想到這些,他就覺得頭皮發乍,連路人看過來的目光中都好像充滿了輕蔑。可被人輕視了又能怎樣?除非自己真的去舉報周家勾結李密,否則根本難撼動對方分毫。而一旦把舉報信送出去的話,館陶周家、林縣令、小杏花、朱氏夫妻,不知道多少條性命要就此葬送!
屈辱、憤懣、自卑,種種負面情緒如同無數條毒蛇,團團纏繞在少年人心上。讓他無法平心靜氣地思考,無法順利地呼吸,甚至連迅速向自己靠近的腳步聲都聽不見。好在來的都是熟人,團團地將他圍在中間,笑呵呵地說道:“教頭想什么呢?害得我等好個追!弟兄們已經在逍遙樓訂下了位子,就等教頭大駕了。”
“這就去?”程名振猛然回過神來,趕緊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太早了些吧,還不到正午呢!”
“沒事,反正大冷天的街上沒什么人,用不著巡視!”周禮虎接過話頭,笑呵呵地解釋。
程名振四下觀望,果然發現街市一片蒼茫,幾乎所有人家都緊閉門窗,躲在屋子里烤火。略做沉吟,他低聲回應,“那就去吧,我來做東。二毛呢,怎么不見他?”
“董主簿拿了一封很重要的公函,讓他親自送往郡城了。王捕頭沒法推脫,只好讓弟兄們代他向你道個歉!”蔣百齡也迎了過來,笑呵呵地回應。
“都是自家兄弟,道什么歉啊。這家伙越來越虛偽了!”程名振猜到王二毛所持公函必然是林縣令推薦自己做縣丞的公函,心情稍稍好了些,搖著頭數落。
“王頭現在可抖起來了,走路都邁著外八字。等明天他回來,程教頭可得狠狠收拾收拾他!”眾衙役們跟王二毛處得極其融洽,哄笑著向程名振遞“讒言”。
幾句玩笑開過,凜凜的北風仿佛也不那么刺骨了。程名振難卻弟兄們盛情,被簇擁著走向縣城內最“豪華”的酒館。掌柜的早就得知是舍身保全了闔城老幼性命的少年英雄要來,豈敢怠慢。使出全身本領,將一干廚子、伙計催得雞飛狗跳。
眾人清空了整個二樓,擺下了滿滿三大桌山珍海味。不但是鄉勇出身的眾衙役們都來了,連蔣燁、李老酒等頭臉人物也趕上前湊熱鬧。席間有消息靈通人士透漏出程名振即將升任本縣的縣丞的喜訊,弟兄們愈發熱情高漲,紛紛舉起酒盞,恭賀程教頭一年內第二度鶯遷。
程名振心里堵得難受,忍不住便想多飲幾盞。凡有弟兄們敬酒,一概來者不拒。轉眼之間,三十余盞落肚。血脈中的冰冷漸漸被壓下,兩只眼睛又放出快樂的目光來。
眾人見他酒量如此之大,佩服得五體投地。借著幾分醉意,程名振豪氣地舉起酒盞,向大伙招呼,“來,咱們同飲一盞。今后彼此照顧,福禍相依!”
“同飲,同飲!”衙役們最不怕就是喝酒,舉著磁盞大聲回應。
“賀程兄弟平安歸來!”一盞落肚,李老酒緊跟著要求大伙都將面前的酒盞倒滿。“不喝就是不給我面子!”
“賀縣丞大人平安歸來!”韓葛生和段清兩個有意打擊對方氣焰,將程名振即將到手的官銜咬得分外清晰。
明知道韓、段兩個家伙在仗著程名振的勢力欺負人,李老酒和蔣燁卻不得不將苦水和著酒水向肚子里邊吞。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王二毛做了捕頭后,本來已經分薄了郭、賈二人的實力。而程名振又馬上將接任縣丞,直接爬到了郭、賈兩位老江湖的頭頂。這館陶縣將來,誰想繼續橫著走,恐怕少不得要先看看程大人的臉色。
想找喝酒的理由,總是能找得出。原本幾互相叫勁兒的兩伙衙役你剛坐下,我就站起,互相之間來來回回敬個不停。程名振心情不好,也懶得干涉,偶爾自己還舉起酒盞來勸一勸,打定了主意要一醉解千愁。
冬天的日頭走得快,轉眼間,陽光已經偏西。新任兵曹蔣百齡怕弟兄們吃得太醉,硬起頭皮向眾人建議道:“喝完面前的酒,大伙就散了吧。晚上還有人要值夜,別耽誤了事,讓縣尊大人臉上難堪!”
“哪有那么多事情?天這么冷,小賊也凍得不敢出來!”蔣燁等人已經醉得不成樣子,拍打著桌案,大聲抗議。
“再來,再來。程教頭還沒喝好呢。咱們湊份子,別讓程教頭做東!”周禮虎等家伙也是見了酒不要命的主兒,亂哄哄地嚷嚷。
蔣百齡還欲再勸,李老酒卻大聲制止了他。“難得大伙高興,喜歡喝就接著喝吧。值夜班的,可以自行先走。咱們喝酒的喝酒,值班的值班,兩不耽誤!”
這個時候,大伙都想聽聽程名振的意見。畢竟他才是酒宴的主客,他的話最具備權威性。已經喝了足足有兩壇子老酒,程名振早就喝暈了頭,心中暗道:“總不能剛上任就被別人覺得自己小氣!”,拍了一下桌子,豪情萬丈地吩咐,“讓掌柜的再添些下酒菜。大冷天的,諸位也別回家了。直接在這里吃飽喝足,然后也好有精神巡夜!”
“程大人……”蔣百齡有些猶豫,舉頭四下張望。弟兄們都已經喝過了量,一個個口角流涎,東倒西歪。而據他平日的印象,程教頭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不應該如此無節制才對?想要再出言勸勸,卻被自己的長輩蔣燁推了一把,大聲呵斥道:“你要走自己先走,別給大伙添亂。好不容易喝場痛快酒,搗什么蛋啊你!”
蔣百齡能混入衙門吃飯,全賴了遠房叔叔蔣燁幫忙。心中雖然覺得大伙再這樣繼續喝下去不妥當,也只得站起身,賠著笑臉說道:“那我先告辭了。大伙慢慢喝,不用擔心晚上巡夜。最近治安不太好,加倍小心些,總不是什么壞事!”
“快滾,快滾!別在這里啰嗦”蔣燁氣得作勢欲踢,將沒有眼色的侄兒給硬趕了出去。
又喝了一個多時辰,韓葛生、段清等人也支撐不住。紛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告辭回家。見他們離開,晚上當值的衙役也借機起身,紛紛向東主致謝。看看時候差不多了,程名振用力揉了揉眼皮,打著哈欠提議道:“今天就到此吧,咱們改日再喝。反正將來有的是機會,沒必要都醉倒不可!”
“那怎么行,還沒當一更天呢,這么早回去做什么?”李老酒依然不過癮,雙腳架在桌子上大聲抗議。
“差,差不多了。再不回去,風就冷了!”蔣燁已經盡了興,迷迷糊糊地回應。
“你怕老婆,回去晚了不好交代吧!”李老酒醉眼涅斜,盯著蔣燁說道。“程,程兄弟和我卻,卻都是光棍兒,不用那么早回家!”
這話惹得蔣燁非常不痛快,忍不住上前推了他一把,“去你的,別亂嚼舌頭。程兄弟年齡還小呢!大丈夫何患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