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衙役、幫閑們被他沒頭沒尾的話繞得發暈,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恭候他的下文。看到眾人如此表情,賈捕頭心中愈發得意,向窗戶外邊指了指,笑著暗示:“難道你們沒感覺到一點動靜么?這運河上最近船來船往的,可是熱鬧得很啊!”
“運河?”眾人面面相覷。最近運河上過往的船只是很多,但停靠在館陶城外碼頭的卻只有一批。并且那批船是幫本城有名的高門大戶老周家運米的,大伙沒膽子去糾纏,自然也沒看出其中有什么特別之處來。
“是啊,運河。周老爺子家人是多了點兒,可田產也多,根本不需要從外邊買糧食吃。這一下運二十船米來,不是錢多燒得慌么?”賈捕頭點點頭,神神秘秘地道。
“可能是南方今年豐收,米價大落唄!”劉子光拍拍腦袋,笑嘻嘻回應。
“哧!”賈捕頭用鼻子發出一聲冷哼,對劉子光的愚蠢之言甚是鄙夷,“米價大落,自打皇上開始征遼以來,你可見米價幾曾落過?”
“也是!”眾人撓撓頭皮,滿臉茫然。
見大伙都不明白其中關竅,賈捕頭只好將暗示說得更清楚些,“不光是館陶周家,我聽說貴鄉趙、魏縣鄭、清泉時,這些有頭有臉的大戶都得了不少米。全是從黎陽運出來的,價錢便宜得就像白送一樣!”
“您是說,有人盜賣軍糧!”蔣弓手被嚇了一跳,脫口說道。
“我什么都沒說,不管盜賣還是私吞,都是你自己瞎猜的!”賈捕頭捧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笑著補充。
“他們,不,不要命了!若是皇,皇上發現此事……”畢竟只是一個小弓手,橫行鄉里的膽子不小,提到軍國大事,腦門上立刻滲出了冷汗來。
賈捕頭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滿臉不屑,“看你這點膽量,盡給你師父丟人!”信手放下茶盞,他翹起二郎腿,一邊得意地輕顫,一邊反問眾人,“皇上要是回來,有人自然得掉腦袋。可如果這皇上在遼東回不來了呢?誰還追究他們私吞軍糧的事兒?”
“啊!”眾人嚇得一哆嗦,膽大的人勉強還穩得住心神,膽小的人已經把盞中茶水都潑到了衣襟上。軍糧半路都分掉了,遼東那邊自然沒糧食吃。百萬大軍斷了炊煙,即便皇上是神仙,也難差遣得動遍地餓殍!
館陶距離黎陽就百十里水路,有關那邊的一些風言風語大伙平素也有耳聞。先前還不敢相信某些流言是真的,此刻既然在黎陽總督軍糧的楊玄感大人將征遼大軍的補給都私分掉了,其用心在大伙眼里也就昭然若揭了。
林縣令平日里總自稱是已故楚國公楊素的門生,如果楊玄感起兵造反,少不得館陶出力支持。程小九在這個時候突然風頭出盡,自然會被派到黎陽去擔當大用,不會再賴在館陶縣內跟大伙爭眼前這點兒雞零狗碎的紅利!所以大伙根本不用想辦法驅逐他,老天早就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
“那豈不是要改朝換代了!”有人暗自高興,也有人打心眼里嫉妒程小九的好命。
“說不定姓程的日后能做大將軍!”
賈捕頭嚼了嚼口中的茶梗,然后用力向地上吐去。“誰當大將軍,誰當皇上,都不關咱們的事兒!這大周也罷,大隋也好,怎么著也得用捕頭跟捕快。只要館陶這一畝三分地是咱們的,咱們就能吃香喝辣。至于外邊怎么折騰,天塌下來,由著他去!關咱們幾個鳥事!”
“對,關咱們鳥事!”眾人轟笑著回應。
商量好了如何處置外來戶的辦法,眾差役老爺們的心思便安定下來。再見到程小九的時候,臉上笑容也顯得不那么虛偽了。
程小九畢竟只有十六歲,即便心里邊一直繃著根弦兒,也猜不到眾衙役們已經將他看做了落在蜘蛛網上的小蟲子,隨時都可以一口吞掉。見大伙對自己熱情,還以為是自己連番退讓的行為得到了回報。肚子里的一塊石頭慢慢落地后,便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鄉勇訓練上。
經過連續兩天的考核,館陶縣總計征召了一千名鄉勇。參照大隋府兵的編制,林縣令將這一千鄉勇分為三個團,以北斗七星中的玉衡、開陽和瑤光命名。每團實轄兵士三百,由郭、賈兩位捕頭和董主簿分別擔任校尉。多出來的那一百人單獨組成一個天樞旅,由程小九擔任旅帥,負責保護縣衙重地的安全。此外,為了表示對程小九的倚重,林縣令還將這三團一旅的總教頭職位給了他,并賞了王二毛一個隊正做,直接聽程小九調遣。
也不知道是得了哪個高人的暗中指點,林縣令挑選出來的,負責保護縣衙安全的一旅鄉勇中,居然有半數是當日冒著閃電暴雨和程小九一道搶救糧船的。這五十個人無論身體素質和膽量在鄉勇中都是首屈一指,因此被程小九稍加點撥,便顯出了幾分與眾不同來。雖然列隊行進時依舊分不清左右,喊殺聲卻甚為響亮。每次在校場上開始訓練,十幾里之外的人都能聽得見動靜。
其他那三個團鄉勇的表現也非常出色。為了保住一個月三斗米的軍餉,大伙訓練起來格外認真,唯恐被暫代軍官職務的衙役們挑刺趕回家去。如此幾天下來,就連最喜歡挑毛病罵人的郭捕頭都沒機會罵人了,看見一隊隊鄉勇在程小九的喝令下大踏步從自己眼前走過,臉上不覺帶上了幾分欣賞意味。
鄉勇們每日上午在程小九的督促下正常操練,下午便拿了抬筐、木鍬等工具跟在李老酒的身后去修理城南側被雷擊毀的那段城墻。巨賊張金稱旦夕將至,重新搭一堵新城墻肯定來不及。不過這點小困難怎難得住一向聰明睿智的林縣令,在他的指點下,眾鄉勇們先砍來樹枝,在倒塌的城墻上豎起了一排木柵欄。然后沿著木柵欄外側兩尺左右的位置,將城墻的殘骸用木鍬鏟成一段直立的土壁。這樣,城墻殘骸連同新豎的木柵欄加在一起也有兩人多高了,山賊若打著毫不費力突破南城墻的主意,肯定要碰個頭破血流。
一邊修建著臨時城墻,董主簿和林縣令兩個一邊整飭鄉勇們的裝備。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根據古書上所記載的守城竅要,增強鄉勇們的遠距離打擊能力。館陶縣只有二十幾張弓,湊不出一旅弓箭手的裝備。這也難不住睿智的縣令老爺,他一道手諭發出,登時從城內的集市上征調了數千根干燥的毛竹竿。命人挑其中粗大結實者一剖兩半,然后再截成五尺左右的長片,兩端挖孔穿繩,三下五除二便趕制出了數百張射程極遠的“巨弓”。三百名弓箭手同時彎弓搭箭,可以在二十到兩百步之間的敵人頭上瞬間降下一場箭雨。
這三百“精銳”弓箭手,自然歸林縣令最信任的董主簿統領。為了不顯得自己偏心,縣令大人又命人砍了七百多根白蠟桿子,一端裝上鐵槍頭,發給其他鄉勇作為長兵器。如此一來,除了弓箭兵之外,每名鄉勇的手中便有了一長一短兩樣兵器,短者為本地鐵匠趕制出來的樸刀,長者便是程小九最擅長的丈八紅纓槍。
長短兵器俱全,還有三百名可以遠射的弓箭手,這支鄉勇也算得上裝備精良。幾個校尉興高采烈,都以為即便張金稱真的殺過來,鄉勇們也有一戰之力。對大隋府兵當年軍容還多少有些印象的程小九卻不敢盲目樂觀。在他的印象里,父親當年所帶的府兵很少有使用白蠟桿子做兵器的情況。作為標準配備,士卒們通常都是一桿步槊外加一柄橫刀。至于軍中精銳,往往是人手一桿陌刀,當者無不披靡。
步槊的優點是銳利和結實兼備。所謂丈八長槊,光槊刃部分便長達三尺,再加上一尺多長的槊座,丈許長的槊身,活脫一柄帶桿的鐵劍。既可以當做長矛直向攢刺,又可以當做大刀左右揮劈。而敵人手中短兵器只能砍得到長槊前端的鐵制部分,很難有機會將槊桿砍斷。
陌刀這種兵器最適合大力士使用。其刀刃和刀柄加在一處足足有一人半高,雙手掄開去,可以將敵軍連人帶兵器一并砍為兩段。參照大隋府兵的戰例,有一百名陌刀手為前鋒,便可以向人數足足是自己十倍的敵軍發起強攻。只要前排的陌刀手不累到脫力,敵人很難將我方的攻勢遏制下來。
而林縣令所征召的這一千鄉勇,十個中倒有九個是在碼頭扛大包過活的,別的長處沒有,力氣卻有的是。
找了一個私下的機會,程小九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向林縣令提了出來。對方于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眼看著恩人稀里糊涂地戰死在流賊手中。
林縣令很高興程小九能對自己直言不諱,但想了好長時間,卻給了他一個非常令人失望的答案。“你說的的確是正規府兵的裝備方式。但對付幾伙蟊賊,用不著過于大張旗鼓吧?!咱們館陶本來就不富裕,打一桿長槊可是要六倍于矛頭的鐵料。衙門里邊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來,如果再向百姓頭上攤派,恐怕民間會有些怨言!而一旦被賊人趁機煽動引發民變,館陶將不攻自破!”
“大人說得對。晚輩只考慮到了加強鄉勇的武備,卻沒想到百姓承受能力這一層!”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趕緊躬身認錯。白蠟桿纓槍最大的好處是便宜,再多配置一千桿,也不會讓縣令大人肉痛。可如果想配置鐵槊、陌刀、橫刀這種真正的軍用器械,就得衙門里想辦法另行籌集錢財了。
據王二毛打聽來的小道傳聞,自從開始籌建鄉勇,街市上的各項稅費便足足向上翻了一倍。這些錢,相當大一部分流入了各級官吏口袋中。即便是自己,也從中分得了三吊半錢的好處。如果自己還不能體諒縣尊大人的苦衷,未免也忒不知道好歹了。
對于年青人勇于承認錯誤的好習慣,林縣令還是非常欣賞的。最近一段時間,程小九在校場上的表現也的確讓他這個縣令大人感覺到臉上有光。為了鼓勵心腹愛將的心氣,他斟酌了一下,笑著表揚道:“其實你的想法很不錯,只是咱們這里實際情況不允許而已。如果你將來有機會,倒可以去軍中發揮你的長處。咱們這彈丸小縣,未免天空太狹,不足鯤鵬展翼!”
“縣尊大人過獎了。晚輩能為大人效力,已經是難得的福分!”程小九不明白林縣令的話是什么意思,趕緊表明自己的態度。
林縣令看著他搖頭微笑,目光中仿佛隱藏著無限玄機。直到程小九被看得渾身發毛了,才又笑著將話題轉移開。“我聽說你本是將門之后,令尊大人是受了賀若老將軍的牽連,才被發配到塞上的?你最近有令尊的消息么?本縣在遼東倒是有幾個朋友,也許能夠對令尊看顧一二!”
突兀,非常突兀。程小九內心滾滾翻翻,十分情緒中倒有七分驚詫,剩余三分才是狂喜。呆呆地楞了好一會兒,他才又躬身向林縣令做了個長揖,斟酌著回答道:“多謝大人照顧。只是家父已經被貶到邊塞很多年,開始時還有些口信傳回來。最近五年,已經音信皆無了。如果哪天晚輩得到家父的消息,一定請大人幫忙。我父子若能再度團聚,晚輩縱使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大人的恩德!”
說到最后,他真情流露,話語中已經帶著幾分哽咽。林縣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安慰,“報答二字,你再也休提。本縣是欣賞你的才氣,并非想示恩于你!那樁案子本來就是場無妄之災,嗨,可惜滿朝文武沒人敢仗義執言!”
“晚輩知道大人施恩不望報!但大人畢竟是第一個真心關照晚輩的長者!晚輩,晚輩,晚輩失態了,大人勿怪!”程小九抹了把淚,嚅囁著道。
“你這小家伙!”林縣令又笑。他很喜歡小九臉上的青澀,那是他當官多年來,難得見到的一種表情。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會心神變得輕松,不知不覺中想把彼此之間的關系拉近一些。
看著那青澀的面孔,他又笑著補充,“你好好訓練鄉勇,已經是報答我了。守城的事情,你也不必過于擔心。咱們這里距離武陽郡城與清河郡城都非常近。一旦有警,只要能堅守一日夜,援軍肯定能沿運河殺到。如果驚動了黎陽的守軍,賊人恐怕更是死無葬身之地!”
黎陽守軍的戰斗力有多強,程小九沒有半點印象。但既然縣令大人說得如此肯定,他也不再堅持自己加強鄉勇裝備的看法。只是在平素訓練中,大大提高了相應的強度。這樣一來,難免被鄉勇們偷偷地指點脊梁骨。但為了自己的前程,也為了報答縣令大人的恩德,小九已經無暇理睬那么多了。
于是,館陶縣的纓槍兵便成了這個夏天一道蔚然的景觀。每天上午,七百多桿纓槍隨著壯漢們的怒喝上下攢刺,整個校場如同綻放了萬樹桃花。一身淡白色葛布短打的程小九手持長纓行于槍陣之前,指東打西,一桿纓槍使得神出鬼沒。只看得無數前來瞧熱鬧的百姓目眩神搖,喝彩聲猶如雷動。
其中喊得最起勁的,便是朱杏兒和她的貼身婢女巧兒。二人將巴掌拍得通紅,渾然不顧周圍眼光的異樣。
偶爾周家小姐的馬車順路經過,也會撩開車簾看上幾眼。
校場上,閨中密友小杏花的未婚夫程名振手持長纓,翩然如云中之鶴。饒是周寧見多識廣,偶爾一瞥間,也會心跳不止。
不過那是好朋友的未婚夫婿,她只能欣賞而已。周家的女兒自然有家族設定好的歸宿,與程名振這種寒門小戶之間的差距是天上地下,絕沒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但是,王二毛卻不懂這種差別。
只要小杏花的身影一出現,王二毛肯定想辦盡辦法上前套近乎,他一直惦記著看看周家大小姐到底生得何等模樣,想找個機會偷看。只是那點兒歪心思剛剛露出個頭來,便被小杏花主仆劈頭蓋臉地給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