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瞪著眼睛生悶氣的時候,又聽見王德仁醉醺醺地說道:“客氣話我就不說了,想必你程兄弟也不愿意多聽。此番程兄弟來想必有事要王某辦。說罷,無論什么事情。只要無損你我兩家公務,做哥哥一定給你包下來!”
這還差不多。房彥藻輕輕點頭。王德仁今天的舉止雖然張狂了些,畢竟還記得他是瓦崗軍的一員,沒有因私而廢公。
正想著,又聽程名振笑著回答,“事情么,的確有一件。可以說亦公亦私。不過對你我兩家都有好處!”
說罷,扭轉頭,對著正在吃酒的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命令,“雄大哥,伍大哥,兩個下去,把咱們給王大哥的禮物抬上來!”
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須臾之后,將先前嘍啰們抬著的幾個大箱子之中的一個抬了上來。當眾打開,捧起一卷黃緞子包裹,站于程名振身側。
程名振好像也喝得有些高了,腳步踉蹌,帶著幾分炫耀將包裹捧給王德仁,“呵呵,我前幾天發了筆小財,突然想起哥哥身上的甲胄有些舊了,便從中找了一件勉強拿得出手的給哥哥帶了過來。哥哥可以試試,看合不合身。倘若不合身的話,我回頭再給哥哥換件別的!”
“程兄弟,你可真是太客氣了!”王德仁哈哈大笑,雙手從程名振手里接過包裹,當眾打開。才稍稍露了一條縫,屋子里的人已經被珠光寶氣晃得幾乎睜不開眼。屏住呼吸細細觀賞,只見一襲金鱗軟件,一定紫金珠冠托在兩眼發直的王德仁手中。
饒是見多識廣,房彥藻心里也猛然打了個突。且不說鎧甲本身的造價,從制式和顏色上看,這分明是前朝陳家的御制之物。尋常人甭說穿在身上,即便多瞅上兩眼,都是忤逆犯上之罪。
王德仁是個江湖漢子,不懂什么叫違制不違制。只覺得甲葉金燦燦,寶珠光閃閃,說不出的貴氣可愛。嘴里嚷嚷著“程兄弟客氣了,客氣了!”手卻不由自主地向后縮。唯恐一句話說錯了,又被程名振將寶物收了回去。
“有什么客氣不客氣的,一個把玩之物而已。咱們江湖漢子,還能真的穿一身金葉子去打仗不成?”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客套。
“那是,穿這身甲胄去打仗,對方主帥根本不用鼓舞士氣!所有將士肯定一擁而上!”王德仁咧著嘴說了一句笑話,目光片刻也無法從金甲寶冠上移開。
程名振笑了笑,又從箱子里依次掏出幾盒金珠,分別送給秦德剛,賈強邦,周文強等博望寨將領。說來也巧,幾乎人手一份的重禮,偏偏輪到房彥藻時卻沒有了。程名振好生尷尬,摸來摸去,從懷里取出一套絹布,笑著捧給對方,“不知道房公在此,所以我也沒多準備。這里有一份王右軍的字,不知道真偽,還請房公幫忙簽賞!”
比起給秦德剛等人的金珠,王羲之的字價值絕對不在其下。房彥藻不能伸手打送禮人,匆匆向絹帛上掃了一眼,笑著道:“看筆勢力道,應該是真跡吧。王右軍的筆跡極難模仿,即便是假的,臨到這個份上,也足以亂真了!”
說罷,笑呵呵地將絹帛擺在手邊,清了清嗓子,以便讓所有人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所謂無功不受祿。程郡守送了這么厚的大禮給我等,想必所求之事亦不太好辦吧!”
這廝!秦德剛等人氣得直擰鼻子。到手的金珠細軟,還有丟還給人的說頭么?大伙為李密拼死拼活干了小半輩子,積攢起來家底還沒程小九的一份禮物重呢!你姓房的退三阻四,豈不是存心讓大伙下半輩子繼續受窮么?
聽了房彥藻的話,王德仁也覺得好生別扭。心道這書呆子也忒不識抬舉了,人家笑臉送禮上門,你問都不問就說事情麻煩,不是存心拆大伙的臺么?越想越覺得無趣,咳嗽了一聲,沖著程名振說道:“程兄弟別聽房長史的,他做事向來過于較真兒。你且說說,什么事,只要能辦到的,做哥哥的一定去辦!”
“有哥哥這話我就放心了!”搶在房彥藻開口之前,程名振急切地回應,“其實也不算什么大事兒。我竇家軍連年征戰,治下一片荒蕪。而瓦崗軍坐擁上洛、黎陽兩大糧庫,富得幾乎流油。因此竇王爺想跟魏公做筆買賣,用金銀珠寶換糧食種子。所以我想請王大哥盡力促成此事,造福河北蒼生!”
“這……”話音落下,王德仁立刻覺得面前的禮物開始變得燙手起來。以他在李密眼中的地位,哪可能說得上什么管用的話。可當眾把路子堵死了,丟了金甲寶冠且不說,自己這博望山大當家也太沒面子!
正猶豫間,只見程名振又施了一禮,笑著道:“這禮物只是見面禮,與所托之事情無關。王大哥只管遞句話給密公,成與不成,禮物都是大哥的!”
“那,那,那怎好!”王德仁的嘴唇嚅囁半晌,臉皮難得地紅了一次。“當哥哥盡量幫你便是。看在往日的功勞上,也許密公會給我這個面子!”
“其實不用上洛倉,就近的黎陽倉的存糧也行。”程明振非常理解的笑了笑,繼續補充。“我跟你們瓦崗徐三當家,還有謝總管,也算有點交情。但此刻畢竟密公才是瓦崗之主,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通過他。所以我也就沒舍近求遠,繞過你這,跑去找徐大哥和小謝!”
“應該,應該這樣。畢竟咱們住得更近一些,少跑許多冤枉路!”王德仁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好了,暈暈乎乎地敷衍。人家程名振交代的清楚,你王德仁不幫忙,人家在徐茂公那邊也能找到說話的地方。想那徐茂公眼下正缺錢財恢復實力,哪有拒絕送上門買賣的道理。與其讓他做人情,不如把人情拿來自己做。
想到這,也不顧房彥藻再三給自己遞眼色,他笑呵呵地答應道:“吃完了飯,我立刻就給密公寫信,一定勸他答應此事。其實瓦崗軍拿那么多糧食也沒什么用,還不如換些錢財賞賜弟兄們……”
“嗯,嗯!”房彥藻忍無可忍,用大聲咳嗽打斷王德仁的話。
“也有勞房公美言。密公那邊,想必你也能說上幾句!”程名振如同受到了提醒般,趕緊轉頭再拍房彥藻的馬屁。“長樂王說過,事成之后,他還有一份謝禮給諸位哥哥。想必不會比這份差多少!”
“休得再用這些話污房某的耳朵!”房彥藻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我瓦崗軍志在天下,豈會被你這些阿堵物所收買!趕緊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否則,莫怪房某失禮,派人將你趕下山去!”
說罷,舉起案子上的王右軍手跡便要擲還給程名振。坐在他下手的秦德剛見狀,趕緊沖上去,將其胳膊死死托住。“房大人不可!”一邊阻止房彥藻,秦德剛一邊沖程名振賠禮,“此事還需密公他老人家親自定奪。我等也就能傳個話而已。房大人喝醉了,所以一時激憤。程大人切莫掛在心上!”
房彥藻心里這個氣啊,暗罵秦德剛等人沒見過世面,被一盒子金珠就迷失了本心。努力掙了幾下,如何掙得過對方這習武之人。只好冷冷地“哼”了一聲,以示自己的不屑。
程名振只當沒聽見,笑呵呵地跟王德仁套近乎。“王兄所藏的美酒不錯,咱們再飲一輪如何?”
“喝酒,喝酒。其他事情改天再說!”王德仁如釋重負,抓起酒盞回應。四下里立即響起一片管弦之聲。不知道誰把樂師和美女又喊上來了,長袖揮舞,香風陣陣,令在場者不知今夕何夕。
賓主之間推杯換盞,喝得好生痛快。只有房彥藻老哥一個兩眼冒火,恨不得立刻將程名振拖出去給大卸八塊。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如愿。所以干脆把嘴巴閉上,聽之任之。反正瓦崗軍最后肯不肯出售軍糧,需要由李密來決定。只要自己在信中把道理說明白了,相信密公不會像王德仁這些蠢貨般見錢眼開。
雖是如此,秦德剛、賈強邦等人的應酬話語還是不時飄入房彥藻的耳內,令他心煩不已。好容易捱到了宴會結束,程名振等一干醉鬼都被攙扶到客房休息,王德仁卻又纏了上來,噴著惡臭的酒味說道:“長,長史大人慢些。這,這個字帖兒是你的。別落下,我,我們都是粗人,看不懂這精細玩意兒!”
說著話,將王右軍的真跡往房彥藻懷里一塞,根本不看對方已經變得青黑的臉色。房彥藻氣得直打哆嗦,想把絹布抓起來直接砸在王德仁的臉上,轉念一想密公還要用到此人,嘿了一聲,強壓著怒氣將王右軍的真跡收了起來。
回到自家住所,房彥藻越想越氣,咬牙切齒。第一恨,他恨王德仁這廝眼淺,居然被一套金甲珠冠就給迷失了本心。要知道密公日后若是取了天下,你王德仁至少是個開國元勛,要什么金銀寶貝沒有,豈還看得上這區區一套鎧甲?第二恨,他恨徐茂公冥頑不靈,如果不是為了提防這個居心叵測的家伙,自己又怎會被密公派到這鳥不拉屎的博望山來,天天與王德仁這等粗坯為伍?第三恨,他恨程名振無恥,居然試圖用一卷字畫來收買自己。王右軍的真跡又怎么樣?老子當年跟著密公身后,見過的名家大作又何止這些!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又將王羲之的真跡從懷里掏了出來,對著燈光仔細鑒賞。這一看之下不要緊,竟是目眩神搖,差點一個跟頭栽倒于地。
蘭亭集序,這竟是蘭亭集序!房彥藻強壓住幾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臟,小聲驚呼。沒錯,的確是已經失傳多年的蘭亭集序。剛才在酒桌上他匆匆一瞥沒看得出,此刻,卻從那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淡淡醉意辨明了真偽。
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個字,相傳為王羲之醉后所寫,為其一生書法之巔峰。你看那字的筋骨,那字的結構,還有那二十多個決不重樣的“之”字,不是王右軍親筆,誰還能臨摹得如此神似?
房彥藻知道自己撿到寶貝了,再顧不上恨程名振,點起十余支蜂蠟,細細品玩。越看,他越相信這份手稿是真的。因為傳說中王右軍寫蘭亭集序時手頭沒有紙張,所以信手寫在了一幅薄絹之上。再看那手稿的落款,分明是匆匆寫就,未加任何斟酌。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王右軍醉墨!年份,日期絲毫不錯,并且能叫王右軍的,除了東床坦腹的王羲之還能有誰?
嘶!猛然間,房彥藻想到了一件事情,如同被燭火燒了手般楞在了當場。王羲之為人一向灑脫,右軍只是后世根據他的官銜對他的尊稱。在一干文人墨客面前,他又怎會把自己的官銜掛在嘴邊上。況且當時還有謝安、孫綽等顯貴在場,他那個右軍護軍的官位又怎好意思往外擺?
想到這一層,房彥藻的臉上立刻又布滿了陰云。好啊,姓程的,居然拿一份贗品來搪塞房某!你若是拿份真跡來,房某即便為了瓦崗軍的大業著想,不賣給你糧食,也不會主動害你!既然你如此瞧不起房某,此番,爺爺就讓你來得去不得。
盛怒之下,他立刻起身出門,趕往王德仁的宅邸,以瓦崗軍外營行軍長史的身份,督促對方立刻將程名振等人拿下,打入囚車,押往金庸城。那王德仁平白得了一套寶鎧,正穿著它在臥室里邊跟幾個姬妾玩神仙捉妖怪的游戲。猛然間聽見外邊有人喊房長史求見,吃了一驚,差點兒用刀子割在自己高高鼓起的部位上。只恨得火冒三丈,沖著外邊大喊道:“三更半夜的,他不睡覺我還得睡覺呢。不見,若是閑的蛋疼,讓他自己找個涼快地方洗澡去!”
當值的親衛隊正是個精細人,聽自家主將口出惡言,趕緊伏在窗外低聲勸諫,“大當家,還是見一見他吧。那廝跟魏公關系甚厚,一旦給您在魏公面前下幾只蛆,弟兄們都跟著遭罪!”
“直娘賊,也不看看在誰的地盤上。他敢作事,老子剁了他!”王德仁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罵道。話雖說得硬,終究對李密心存忌憚。草草套了條鼻犢短褲護住下體,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
等他到了前院,房彥藻的火頭也小了下去。笑呵呵地迎上前,低聲賠罪,“房某魯莽,打擾了大當家休息。恕罪,恕罪!”
“嗯,長史想必有要事。即便睡下了,也活該被叫起來。誰讓咱們都為密公做事呢!”王德仁用眼皮夾了他一下,冷冷地回應。
吃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房彥藻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拱了拱手,繼續說道:“不是房某故意要打擾大當家,實在是那姓程的來意蹊蹺。大當家請想,竇建德想買糧食,直接給密公寫一封信就行了,何必非得經過你我二人轉手?”
“嗯……,可能,可能他一時沒人轉信吧!”經房彥藻一提醒,王德仁也覺得有些古怪。可若說程名振有什么惡意,他還真不敢相信。畢竟人家連侍衛都沒怎么帶,就大搖大擺走到了自己老巢中。古往今來,使陰謀詭計,有拿自家性命當誘餌的么?
正猶豫間,房彥藻湊上前半步,低聲建議,“與其看著他放手施為,不如將他擒下,送到密公那里去。反正將他捉了,什么陰謀詭計他也使不出來!”
“不成,不成。”王德仁連連搖頭,把手擺得像風車一般。“王某剛剛還跟他稱兄道弟,怎能說翻臉就翻臉。總得有個由頭?長史先去安歇,容我好好想想!”
房彥藻心里著急,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斷喝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跟咱們本屬兩國,殺了就殺了,哪有那么多講究?”
“酒桌上殺人這種王八蛋事兒,王某可是做不出來!”王德仁見對方一再緊逼,忍不住也心頭火起,口不擇言地頂撞。
這一下,可正戳在房彥藻的逆鱗上。酒席宴前賺殺翟讓,他正是其中主謀之一。事情過后李密如愿以償徹底掌管了瓦崗軍,他卻背后沒少被人戳脊梁骨。此刻被王德仁無意間提起來,不由又羞又氣,從懷中掏出李密賜予的印信,高高舉起,“不需要你擔什么惡名。壞事房某一個人擔便是。王統領,請調五百精兵,聽房某號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