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鏡清的名字對很多人而言可能會覺得陌生,但是他的作品你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他是1986年版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的作曲,25集電視劇中的十三首歌曲、上百段配樂以及十幾首臉譜歌均出自他的手筆。
1983年春,在中國農(nóng)業(yè)電影制片廠擔任音樂設(shè)計的許鏡清,進入《西游記》劇組。四年后,隨著電視劇播出,他的音樂流入千家萬戶。其中,片頭曲《云宮迅音》,片尾曲《敢問路在何方》,插曲《女兒情》《天竺少女》,器樂曲《豬八戒背媳婦》等經(jīng)久不衰,成為傳世佳作。尤其是片頭曲,巧妙地運用剛剛進入中國的電聲,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孫悟空騰云駕霧的神奇與瀟灑,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在當時,這是超越時代的音樂手法,在電視配樂中開了民樂、電音與管弦樂相結(jié)合的先河。
2016年是1986年版《西游記》開播三十周年。許鏡清已經(jīng)七十四歲了,但他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西游記》音樂會”終于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辦,圓了許鏡清三十年來的夢。為了籌辦這次音樂會,老人不眠不休,對音樂做了許多再創(chuàng)作。“我的創(chuàng)造力還沒有消失。”許鏡清說,“總有一些光亮,讓人覺得可以向前邁出腳步。”

訪談
董卿:和許老師對話,一定得在晚上,因為白天您要休息。
許鏡清:三十多年沒看見過北京早上的太陽怎么升起來的。
董卿:就是因為《西游記》改變了您的作息嗎?
許鏡清:是的。
董卿:我知道當時因為整個的創(chuàng)作量非常大,所以您老要熬夜,連夜要趕稿子。
許鏡清:是的。插曲十三首,加上上百段的音樂,另外還有臉譜歌曲,大約有十多首。
董卿:這么大的創(chuàng)作量,您是用了多長時間來完成的?
許鏡清:從1983年的下半年,一直到1987年的春節(jié)。
董卿:四年多的時間。說到這個,《西游記》所有的音樂里邊,最廣為人知、廣為傳唱的,就是《敢問路在何方》了。
許鏡清:是的。那天我是坐公交車到單位去。當時我看著窗外,我就在想人這一生,忙忙碌碌為了什么。我自己答不上來。很多東西對我而言,情感一轉(zhuǎn)變,馬上就會變成音樂。(唱)“一番番春秋冬夏”,一下冒出來了。(唱)“一場場酸甜苦辣。”我自己都被這兩句感動了。到了下車,嘴里還在唱。我說不行,我要一會兒忘了怎么辦,得趕緊把它記下來。一摸兜,沒有紙,有一個煙卷盒,一兩根煙就揣兜里了,然后把煙卷盒撕了,展開。沒有筆,正好一個小學(xué)生放學(xué),從我面前過。我就拍拍小孩,小朋友,趕緊借我一支筆。小朋友就趕緊從鉛筆盒里拿了一個鉛筆頭,問叔叔你想干嗎?我說叔叔要做一件大事。我就在電線桿子上,把這兩段音樂寫下來了。回到辦公室以后,我就從第一句開始寫,然后大約是不到一個小時,這首歌就寫完了。
董卿:一個多小時,一首經(jīng)典的歌曲誕生了。而盡管您創(chuàng)作了這么成功的一部電視劇的所有的音樂,似乎也沒有給您帶來很多的名利吧。
許鏡清:我對名和利,基本上沒有想過,也沒有去刻意追求過。我說誰想買我的版權(quán),我賣。他說你多少錢賣?我說給我?guī)兹f塊錢我都賣了。那時候我覺得我真的很缺錢,太需要錢了。
董卿:您為什么說自己太需要錢了?
許鏡清:《西游記》播完之后,我就有一個開音樂會的念頭,但是我做不了。它確確實實需要一筆錢,而且是一筆不小數(shù)目的錢。
董卿:您這個想法醞釀了多久?就是“我想開一場屬于自己的音樂會”這個想法。
許鏡清:至少有個二三十年。我曾經(jīng)做過幾次努力,但一次次地碰壁,一次次地失敗。但是我這人就是,我就要開,我必須得開,我不開這個音樂會我死不瞑目。網(wǎng)友們就說,你眾籌吧,我們大家都支持你。后來我就眾籌成功了,終于在人民大會堂開了兩場《西游記》的音樂會,而且大家都說好,評價都很高。這圓了我一個夢,幾十年的一個夢。
演出的時候,我不敢上臺。我不敢坐在觀眾席上去看。我就坐在下面的化妝室里。大家都走了,就我一個人孤獨地在那里邊,心里很矛盾。我又怕觀眾責備我,又怕觀眾太喜歡了,我受不了這刺激。所以我就在里頭,一直就不敢動。
董卿:上臺說話了嗎?
許鏡清:我簡單地講了幾句話。主持人問我,你現(xiàn)在想跟大家說什么?我說我想哭。我就說了這么一句話,因為當時我確實想哭。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以后,真的,我就百感交集。這么多年的努力,今天終于見到成果了。我真的覺得完成了我這個心愿。在我生命的路上,我畫了一個比較完美的句號。所以我就大聲地喊了幾聲:真不容易呀!
董卿:許老師人生的第一場屬于您的音樂會,似乎來得晚了一點兒,到您七十歲那年才……
許鏡清:也不晚。我想,只要我活著就不晚。
董卿:對,只要開始去做了,永遠為時不晚。而且在這個時候,也許也是一個最好的時候。您看,《西游記》是您這一生最重要的音樂作品。《西游記》里邊,師徒幾人去西天取經(jīng),那是要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的呀。它就是要告訴我們,人要取得真經(jīng),要獲得真意,是一定要經(jīng)歷坎坷的。這場音樂會也讓我們對這個道理又有了更深的感悟。“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
許鏡清:每個人的一生都有這個問題,要追尋夢,然后你努力地向前走,這個路就在你的腳下。路是靠你自己走的。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夠取得成功,才能夠達到你要達到的最終目標。
董卿:那您今天想為大家朗讀什么呢?
許鏡清:我今天想給大家朗讀巴金先生的散文《燈》。
董卿:其實巴金先生也是希望通過這篇文章告訴大家,人生中遇到黑暗的時候,只要有耐心、有信心,就可以漸漸地看到,在黑暗的海面上出現(xiàn)指路燈。
許鏡清:對。因為人的一生總有痛苦的時候,總有找不到路的時候,總有看不到前路的時候,這時候有一絲光亮,你就覺得那是方向,就可以往那兒走。
讀本
燈
我半夜從噩夢中驚醒,感覺到窒悶,便起來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氣。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腳下仿佛橫著沉睡的大海,但是漸漸地像浪花似的浮起來灰白色的馬路。然后夜的黑色逐漸減淡。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菜園,我終于分辨出來了。
在右邊,傍山建筑的幾處平房里射出來幾點燈光,它們給我掃淡了黑暗的顏色。
我望著這些燈,燈光帶著昏黃色,似乎還在寒氣的襲擊中微微顫抖。有一兩次我以為燈會滅了。但是一轉(zhuǎn)眼昏黃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來。這些深夜還燃著的燈,它們(似乎只有它們)默默地在散布一點點的光和熱,不僅給我,而且還給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這時候還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是的,那邊不是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嗎?誰從城里走回鄉(xiāng)下來了?過了一會兒,一個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極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這個人急忙趕回家去的心情。那么,我想,在這個人的眼里、心上,前面那些燈光會顯得是更明亮、更溫暖罷。
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只有一點微弱的燈光,就是那一點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撲滅的燈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長長的路。大片的飛雪飄打在我的臉上,我的皮鞋不時陷在泥濘的土路中,風幾次要把我摔倒在污泥里。我似乎走進了一個迷陣,永遠找不到出口,看不見路的盡頭。但是我始終挺起身子向前邁步,因為我看見了一點豆大的燈光。燈光,不管是哪個人家的燈光,都可以給行人——甚至像我這樣的一個異鄉(xiāng)人——指路。
這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過了好些大的變化。現(xiàn)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腳的燈光,那燈光跟好些年前的燈光不是同樣的么?我看不出一點分別!為什么?我現(xiàn)在不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樓房前面的廊上么?我并沒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見燈光,我卻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難道是我的心在黑夜里徘徊,它被噩夢引入了迷陣,到這時才找到歸路?
我對自己的這個疑問不能夠給一個確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漸漸地安定了,呼吸也暢快了許多。我應(yīng)該感謝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燈光。
他們點燈不是為我,在他們的夢寐中也不會出現(xiàn)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處。我愛這樣的燈光。幾盞燈甚或一盞燈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徹黑暗,可是它也會給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帶來一點勇氣,一點溫暖。
孤寂的海上的燈塔挽救了許多船只的沉沒,任何航行的船只都可以得到那燈光的指引。哈里希島上的姐姐為著弟弟點在窗前的長夜孤燈,雖然不曾喚回那個航海遠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魚歸來的鄰人都得到了它的幫助。
再回溯到遠古的年代去。古希臘女教士希洛點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過海峽來的利安得爾的眼睛。有一個夜晚暴風雨把火炬弄滅了,讓那個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還隱約地亮在我們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沒有跟著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
這些光都不是為我燃著的,可是連我也分到了它們的一點點恩澤——一點光,一點熱。光驅(qū)散了我心靈里的黑暗,熱促成它的發(fā)育。一個朋友說:“我們不是單靠吃米活著。”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飄浮,要不是得著燈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會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懷著滿心難治的傷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條河里。到了水中,他聽見一聲叫喊(“救人啊!”),看見一點燈光,模糊中他還聽見一陣喧鬧,以后便失去知覺。醒過來時他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盞油燈,眼前幾張誠懇、親切的臉。“這人間畢竟還有溫暖。”他感激地想著,從此他改變了生活態(tài)度。“絕望”沒有了,“悲觀”消失了,他成了一個熱愛生命的積極的人。這已經(jīng)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還見到這位朋友。那一點燈光居然鼓舞一個出門求死的人多活了這許多年,而且使他到現(xiàn)在還活得健壯。我沒有跟他重談起燈光的話。但是我想,那一點微光一定還在他的心靈中搖晃。
在這人間,燈光是不會滅的——我想著,想著,不覺對著山那邊微笑了。
選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巴金散文》
這篇《燈》寫于1942年2月,抗戰(zhàn)最艱難的時刻,是在凄風苦雨、非常黑暗的時刻。巴金說:“我要寫一篇文章,這個文章的題目就應(yīng)該叫作《燈》。”不管是什么燈,實際上當它亮起來的時候,都是那個讓我們覺得不管怎么樣都能夠堅持下去的、都能感覺到生命美好的理由。
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名評論家 李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