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圻1946年生于北京,十四歲就參軍入伍了。那一年,他被一輛載著二十個北京小孩的大卡車拉入吉林深山的絕密部隊,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在那個火紅的年代,他和很多同齡人一樣,立志報效祖國、獻身國防,并沒有想到自己日后會成為一名影星。
李雪健曾透露,王學圻在文工團時有個外號叫“阿齊”。這個名字來自日本電影《望鄉》里的角色“阿齊婆”,那是個戲很少但很出彩的龍套。王學圻從三十一歲開始演戲,與陳凱歌、張藝謀合作過《黃土地》《大閱兵》,由于是軍人出身,不便出演“反派”,演過許多軍銜不等卻腔調雷同、步調一致的軍人角色,一直不溫不火。直到2008年出演《梅蘭芳》里的“十三燕”,他才開始聲名顯赫,從此片約紛至,角色不拘一格。這一年,王學圻已經六十二歲。
人們喜歡用“大器晚成”來形容王學圻,但對于王學圻本人來說,電影就像是他一輩子也無法走出的夢境。演戲是他最熱愛的事,只要有好戲,什么時候“成”都好。如今,已進入古稀之年的王學圻并不懼老,在演戲之外,他仍愿意不斷迎接新的挑戰,去獲得更多的“第一次”,為此他重操舊業,踏上了導演之路。

訪談
董卿:要不是這一次做節目,我還真不知道,二十年前您就當過導演了。
王學圻:對對對。1996年我拍了一個電影,叫《蘭陵王》。我記得那時候剛認識楊麗萍。一天早上,我在那兒化妝,她就給我講了,她有這么一個半自傳性質的故事。我聽完之后就覺得,這個故事很美。
董卿:當時是根據楊麗萍的經歷,寫了這么一個《太陽鳥》的故事。那為什么要找您做導演呢?那時候拍《蘭陵王》您是演員吶。
王學圻:是。她也找過很多導演。有的楊麗萍自己覺得,導演的想法跟她不一樣;有的是時間等方方面面的碰不上,反正是七湊八湊的,最后就趕到我這兒了。
董卿:可是那時候您沒導過戲。
王學圻:是啊。我說這我哪行啊。她說,你沒問題,你就來吧。就是趕鴨子上架嘛。
董卿:那您當時心里覺得您做這事成嗎?
王學圻:哎呦,(搖頭)要不然我把楊麗萍拉上呢。我說你必須得來當導演。
董卿:聯合導演是嗎?
王學圻:對。我記得那時候有人介紹我說,這是我們導演。我真的抬不起頭來,臉紅,出汗,真不好意思。這電影一拍就拍了將近四五年吧。拍著拍著,沒想到……
董卿:出問題了。
王學圻:當時是楊麗萍自己投資的。九十年代,投了七八百萬。
董卿:大制作呀!(觀眾笑)
王學圻:絕對大制作了。但是你要知道,攝制組是個花錢不眨眼的地方。拍到中間的時候,資金有問題了。
董卿:是指拍到了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王學圻:拍了將近一個多月吧。這時候有好幾個廣告找楊麗萍。楊麗萍從來不做廣告。她真的很純粹。可是當時組里這個情況,又面臨著馬上要結賬,于是她就接了這個廣告。最后,還不錯,不管怎么樣拍完了。
董卿:看來整個拍攝的時間不是很長。
王學圻:兩個多月就完成了。當時我們覺得以后這剪輯需要的人也少了,就好辦了。沒想到,苦難剛剛開始。剪輯我也沒學過,不懂,覺得就剪唄。剪來剪去,一遍一遍地都不行,不滿意。后來一看,還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資金的問題跟著又來了。于是,就精簡劇組,精簡到最精簡,只有三個人:一個我,一個楊麗萍,還有一個剪輯員,剪輯師都沒錢請了。于是我們三個開始大張旗鼓地剪,從北影廠里面的樹是綠的,剪到它是黃的,再剪到它是白的,再剪到它是綠的,一直剪了十五剪。
董卿:一般的電影可能剪三四剪已經很多了。
王學圻:對。我整個一個全結構都剪。
董卿:你是從頭到尾,全部翻篇兒重來,剪了十五遍?
王學圻:對,十五遍。那時候電影局有一個專家,可能看我實在太可憐了,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小王啊,找個明白人吧。”但是為什么我沒換導演剪?我是想,如果說我覺得好,你們覺得不好,那我是糊涂人,要找一個明白人來;關鍵是我也覺得不好,所以我不服啊!那我得剪到我認為好的時候。第一次送審,就我和楊麗萍兩個人去的。電影局說,你怎么不找制片主任送來?我說制片主任就是楊麗萍。(笑)
董卿:電影局的人,每次把你送審的還給你說不行,你每次都能虛心接受嗎?
王學圻:能接受。因為我也覺得不好看。(笑)這個我一點兒沒有分歧意見。
董卿:我覺得要把掌聲送給學圻老師的誠實。(觀眾笑)
王學圻:每次看完以后他們都說,不好看。我說怎么回事兒呢?什么問題呢?太奇怪了。我都花費那么大心思剪了,還是不好看。
董卿:您都沒有想過要放棄,說這事兒我干不了了?
王學圻: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董卿:楊麗萍也沒有對你失去過信心嗎?
王學圻:她可能也不敢說吧,看我那么賣命地剪,一本正經地投入創作的狀態。我真是全在創作中,滿腦子都是《太陽鳥》。
董卿:最終通知你說過了的時候,那個心情是不是……
王學圻:我估計是慢慢看、慢慢看,也能更了解這片子講的是什么東西,不明白的也明白了。
董卿:但是《太陽鳥》其實好事多磨,后來到加拿大蒙特利爾電影節上,居然還拿了個大獎。
王學圻:對對,這個是沒有想到的。當時我看著一舞臺的獎杯,就剩倆了,一個評委會大獎,一個美洲杯獎。突然電影局的翻譯說,《太陽鳥》!王學圻!我什么都沒考慮就站起來,真是矯健的步伐,“嘡嘡嘡”就上去了。上去以后呢,接過獎杯,突然感覺到情緒往上拱。其實我平常看很多人獲獎掉眼淚,我還說呢:“這裝什么呢,得個獎還掉眼淚。”真輪到自己,還真是要掉眼淚的感覺,就是一種委屈,特別委屈。完了我就說,站在舞臺上的還應該有楊麗萍、攝影張黎、李嵐華、趙季平。我聽說當時張黎在國內聽到我念他名字的時候,也掉淚了。
董卿:第一次當導演的經歷,現在再回過頭去看,二十年了,給你帶來了什么?
王學圻:有些你認定能做的東西,要堅持。但是這個堅持不是盲目地堅持,要很清醒、理智地想到是哪兒的問題,我怎么能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堅持下去,就會達到自己預期的目的,對我來說,這可能是印象最深的。
董卿:我想第一次是需要勇氣去嘗試的,知道自己能力的邊際在哪里;但是也需要有勇氣去承擔,如果是失敗又會怎樣。那您今天要為我們讀什么呢?
王學圻:《平凡的世界》節選。孫少平這個人物,確實很打動我,他的堅持,他的性格,我真的很喜歡。我想獻給《太陽鳥》攝制組的全體人員。
讀本
平凡的世界(節選)
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每天都要發生許多變化。有人倒霉了,有人走運了;有人在創造歷史,歷史也在成全或拋棄某些人。每一分鐘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這個世界,同時也把另一些人送進墳墓。這邊萬里無云,陽光燦爛;那邊就可能風云驟起,地裂山崩。世界沒有一天是平靜的。
可是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的變化是緩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沒有什么不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樣。也許人一生僅僅有那么一兩個輝煌的瞬間——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無奇中度過……
不過,細想起來,每個人的生活同樣也是一個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得要為他那個世界的存在而戰斗。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沒有一天是平靜的。因此,大多數普通人不會像飄飄欲仙的老莊,時常把自己看作是一粒塵埃——盡管地球在浩渺的宇宙中也只不過是一粒塵埃罷了。幸虧人們沒有都去信奉“莊子主義”,否則這世界就會到處充斥著這些看破紅塵而又自命不凡的家伙。
普通人時刻都在為具體的生活而傷神費力——盡管在某些超凡脫俗的雅士看來,這些蕓蕓眾生的努力是那么不值一提……
不必隱瞞,孫少平每天竭盡全力,首先是為了賺回那兩塊五毛錢。他要用這錢來維持一個漂泊者的起碼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要用這錢幫助年邁的老人和供養妹妹上學。
他在工地上拼命干活,以此證明他是個好小工。他完全做到了這一點——現在拿的是小工行里的最高工錢。
去年和“蘿卜花”一塊上那個工時,他曾裝得一個字也不識。現在他又裝成了個文盲。一般說來,包工頭不喜歡要上過學的農村青年。念書人的吃苦精神總是讓人懷疑的。
孫少平已經適應了這個底層社會的生活。盡管他有香皂和牙具,也不往出拿;不洗臉,不洗腳,更不要說刷牙了。吃飯和別人一樣,端著老碗往地上一蹲,有聲有響地往嘴里扒拉。說話是粗魯的。走路弓著腰,手背抄起或筒在袖口里;兩條腿故意弄成羅圈形。吐痰像子彈出膛一般;大便完和其他工匠一樣拿土圪垯當手紙。沒有人看出他是個識字人,并且還當過“先生”呢。
雖然少平看起來成了一個地道的、外出謀生的莊稼人,但有一點他卻沒能做到,就是在晚上睡覺時常常失眠——這是文化人典型的毛病。好在別人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嚕,誰知道他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呢?如果大伙知道有一個人晚上睡不著覺,就像對一個不吃肥肉的人一樣會感到不可思議。
是的,勞筋損骨熬苦一天以后,孫少平也常常難以入眠,而且在靜靜的夜晚,一躺進黑暗中,他的思緒反而更活躍了。有時候他也想一些具體的事。但大多數情況下思想是漫無邊際的,像沒有河床的洪水在泛濫;又像五光十色的光環交叉重疊在一起——這些散亂的思緒一直要帶進他的夢中。
當然,不踏實的睡眠并不影響他第二天的勞動;他終究年輕,體力像拉圓的弓弦那般飽滿……
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了。
清明之前,天氣轉暖,大地差不多完全解凍。黃原河岸邊的柳枝,已經萌生起招惹人的綠意。周圍山野里向陽的坡上,青草的嫩芽頂破潮潤的地皮,準備出頭露面了。
在工藝廠的工地上,干活的人已經穿不住棉衣,一上工便脫下撂在了一邊。現在,宿舍樓起了第一層;樓板安好后,開始砌第二層的屋墻。少平的工作是把澆過水的濕磚用手一塊塊往二層上扔——這需要多么大的臂力和耐力啊!這無疑是小工行里最苦的活;可是他應該干這活,因為他拿的是這一行的“高工資”。
這工地站場監工的是包工頭胡永州的一個侄子,他年齡不大,倒跟上他叔叔學得有模有樣,嘴里叼根黑棒卷煙,四處轉悠著,從早到晚不離工地,指手畫腳,吆吆喝喝。胡永州本人一般每天只來轉一轉,就不見了蹤影——他同時包好幾個工程,要四下里跑著指揮。晚上他是回這里來住的。胡永州和他侄子分別住在工地旁廠方騰出來的閑窯里。緊挨著的是灶房。做飯的除過那個雇來的小女孩,還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也是胡永州的親戚;這老漢和胡永州的侄子住在一孔窯里,那個小女孩晚上就單獨在灶房里睡覺。其他工匠在這里吃完晚飯,就回到坡下那個垃圾堆旁的窯洞里去了。
工程大忙以后,需要的人也多了。胡永州陸續從東關大橋頭又招回一些工匠;同時也打發了幾個干活不行的人。
人手一多,一老一小兩個做飯的就應付不過來。他們光做飯還可以,但那個老漢還兼管采買,大筐的土豆和白菜,五十斤一袋的面粉,老漢一個人拿不動。胡永州突然決定由少平幫助老漢出去采買東西。對于工匠們來說,這是個輕松活,人人巴不得去干。但胡永州念少平是一個縣的老鄉,把這好差事交給了他。
少平就像被“提拔”了一樣高興。他現在每天只在工地上干半天活,另外半天就和做飯的老漢一塊到街上去采買東西;一天下來,感覺當然比過去輕松多了。
活路稍微一輕松,他突然渴望能看點什么書——算一算,他又很長時間沒見書的面了。正月里返回黃原到現在,他也沒有去找田曉霞借書,因為他一直裝個文盲,借回來書也沒辦法看。再說,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想專心干活積攢一點錢,好給家里和縣城的妹妹寄,根本沒心思想其他的事。
就是現在,他也不能暴露他的“文盲”身份。正因為他是個只會賣力氣的“文盲”,包工頭才信任他,讓他去干采購工作。要是胡永州知道他是個學生出身的人,又在他這里清閑得看起了書,說不定馬上就會把他打發走。他舍不得離開這工程啊!一天賺兩塊半工錢不說,現在還不要像其他工匠一天頂到頭地出死力。
但讀書的愿望一下子變得如此強烈,使他簡直無法克制。他思謀:能不能找個辦法既能讀書又不讓人發現呢?
只有一個途徑較為可靠,那就是他晚上能單獨睡在一個地方。
主意終于有了。他準備和胡永州說一說,讓包工頭同意自己住在剛蓋起的那一層樓房里。雖然那樓房還正在施工,新起的一層既沒安門窗,更不可能生火,但現在天氣已經轉暖,可以湊合;就是冷一些也不要緊,只要一個人住著能看書就行了。
胡永州并不反對他挪地方住——只要你小子不怕冷,就是愿意住在野場地里也和我胡永州球不相干!
孫少平搬到沒門窗的樓房后,才想起這里晚上沒燈。他就在外出采購東西的時候,捎帶著給自己買了一些蠟燭。
條件一具備,他就打算到曉霞那里去借幾本書回來。
過罷清明節,少平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破例拿出牙具和香皂,偷偷到小南河里洗刷了一番,又換上自己的那身“禮服”,就蠻有精神地去地委找田曉霞。
在地委田福軍的辦公室和曉霞相會后,曉霞又高興又抱怨地問他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來找她。
少平吞吞吐吐解釋了半天。
一段時間沒見曉霞,少平吃驚地發現她的個碼似乎躥高了一大截——他一時粗心,沒有留意她換了一雙高跟鞋。
兩個人像往常那樣,一塊兒吃了曉霞從大灶上買回來的飯菜,接著熱烈地談論了許多話題。
臨走時,曉霞給他借了一本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她告訴他,這是她很喜歡的一本書,是前幾年內部發行的;父親買回來后,她看完就偷偷地占為己有了。
少平打開書,見書前有“任犢”寫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曉霞說,那“畜生”全是胡說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曉霞告辭了——既然這本書他的“導師”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讀它。
回到“新居”以后,他點亮蠟燭,就躺在墻角麥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里,馬上開始讀這本小說。周圍一片寂靜,人們都已經沉沉地入睡了。帶著涼意的晚風從洞開的窗戶中吹進來,搖曳著豆粒般的燭光。
孫少平一開始就被這本書吸引住了。那個被父母拋棄的小男孩的憂傷的童年;那個善良而屢遭厄運的莫蒙爺爺;那個兇殘丑惡而又冥頑不化的阿洛斯古爾;以及美麗的長角鹿母和古老而富有傳奇色彩的吉爾吉斯人的生活……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劇烈地顫動著。當最后那孩子一顆晶瑩的心被現實中的丑惡所摧毀,像魚一樣永遠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后,淚水已經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調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后所說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話……
這時,天已經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滅蠟燭,出了這個沒安門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里一堆亂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腫脹的眼睛張望著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各種建筑物模糊的輪廓隱匿在一片廣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種荒涼和孤獨;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陽快快從古塔山后面露出少女般的笑臉;大街上重又擠滿了人……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曉霞,和她說些什么。總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時難以平靜下來……
選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平凡的世界》
路遙為《平凡的世界》嘔心瀝血,為記錄時代的巨大變革嘔心瀝血。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遙首先是把他的目光注視于平凡人的命運。一個人,不管他多么平凡,只要他是為自己的生活意義而奮斗,那么他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與時代的巨大變革就都是息息相關的。唯其如此,這本書才具有如此廣泛的讀者群,擁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著名評論家 李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