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這樣評價他:在靠墻的桌子邊隨便一坐,就是一臺戲。媒體提到他的名字,最常出現的稱呼就是“表演藝術家”“演員中的知識分子”。迄今,他是中國戲劇界演出場次最多的人之一,也是仍然活躍在戲劇舞臺上的演員。
濮存昕生于人藝劇院,長于人藝劇院,血液里就帶著演員夢。在舞臺上,他率真、純粹,不追求過多的演技。他的表演,讓人們記住了《最后的貴族》里清俊優雅的陳寅、《英雄無悔》里剛正不阿的公安局長高天、《茶館》里俠骨豪情的常四爺、《大將軍寇流蘭》里由英雄變為敵人的貴族將軍等等,深入人心的角色數不勝數。對他來說,回到舞臺,就像是李白回到了山水間,放歌縱酒,如魚得水。
演戲最重要,其余皆浮名。在舞臺之外,濮存昕也保持著本真、敏感和善意?!肮娲笫埂笔清Т骊繛槿耸熘纳矸荩恢袊箨懙谝粋€為艾滋病做公益廣告的影視明星,是他的另一個標簽。難怪有人說,人最難得的是找到一生都愿追尋的光,對濮存昕而言,這束光已經打在那里了,就看他怎樣去捕捉與接近。

訪談
董卿:您今天帶來的是一本《老舍散文》。
濮存昕:對。老舍先生有一篇文章叫《宗月大師》,讀完之后覺得他淡淡的、平靜的敘事下有對幫助過自己的人那一份感恩的情懷。
董卿:老舍是在自己大概十歲、九歲的光景遇到了宗月大師。這個人對老舍特別重要;要是沒有他,可能就沒有老舍。
濮存昕:是。宗月大師有很多了不起的地方。他接濟窮人,都是“千金散盡還復來”一般瀟灑。老舍先生經過他的幫助上了學,后來也參加了他的一些公益的事情。你想想,在上個世紀初,中國貧苦和落后的時候,我們有宗月大師這樣的人。家境敗落之后,他出家為僧,但仍舊在做他的公益,仍舊開開心心地笑。
董卿:那在您的生命當中,有沒有那么一些人,可以說沒有這個人,就沒有濮存昕?
濮存昕:我小的時候,曾經是個殘疾的孩子。有一個叫榮國威的大夫,他為我做了手術。很多人不知道,我小學外號叫“濮瘸子”。帶著這樣一個綽號,帶著同學異樣的眼光,我踮著腳一直走到三年級的時候,我父親在積水潭醫院找到了榮國威大夫。他給我做了整形手術,我的腳放平了。剎那間我就可以有條件裝著讓人看不出來了。我就可以慢慢地跑,慢慢地打球了。
董卿:您會因為這個受到很多欺負嗎?
濮存昕:我現在對欺負倒是沒有什么記憶,只是覺得自己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有那種自卑心理。比如上體育課,分撥跑步,人家不會要你的:不要他不要他,要他我們肯定要輸。別人去玩,你玩不了;你跑不快,你跳不起來?!板匙印?,其實我后來好了之后,這個外號還一直被叫著,所以,我就特別盼望能夠上中學,上了中學就可以……
董卿:換一撥兒同學。
濮存昕:對。我記得很清楚,有這種心理。但是做完手術以后,榮大夫幫我改變了命運,我可以非常輕易地隱藏自己這個缺陷,別人看不出來,一直到今天。后來一讀到老舍先生在文章中表達對宗月大師的感恩之情時,我就問自己:有誰幫助過我?有很多很多人。但是往前去想,第一個真正幫助我改變命運的人,就是榮大夫,榮國威大夫。
董卿:沒有榮院長,可能您就沒辦法像一個正常的孩子那樣成長。那有沒有這個人,沒有他就不會在人藝的舞臺上看到濮存昕?
濮存昕:那當然有。我應該感謝我的父親,他在恰當的時機讓我成為了一個有閱讀習慣的人。同時我也想到了,就是我當知青時候的醫生。那時候,要回城,真的沒有出路了,我就拿著檔案去請醫生幫忙:幫幫忙吧,給我把診斷寫得確定一點兒。醫生看了說:得過小兒麻痹的一個青年,不適合黑龍江高寒地帶。我拿著這個診斷書往師部醫生的桌上一放,他抬頭就說了一句話:你怎么早不來?就給我蓋戳了。這個戳一蓋我的命運就改變了。那個醫生決定著我離開黑龍江。后來,空政話劇團決定著我能夠從事文藝工作;藍天野老師決定我能夠不考試進北京人藝;林兆華老師能夠把我從謎團中間、從表演的誤區中間,拉到有現代審美的表演觀念中來,讓我今天能夠成為我自己。還有很多很多人……
董卿:在你自己有能力之后,你也去幫助了很多人,比如說你參加公益項目,擔任防艾的愛心大使等等。無形當中,你也成了他們生命中的貴人。也許有些事情你也不知道,改變了哪些人的命運。
濮存昕: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可以這樣做的。別人幫助過我們,我們也可以幫助別人。榮大夫給多少人看過病?只不過恰好有一個病例、有一個病人是我。我覺得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去想:我是被幫助過的人,我也可以幫助別人。
董卿:記住那些幫助過你的人,不要認為是理所應當;也記住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去幫助別人,不要認為是事不關己,這是做人的道理。而且我想,今天通過您的朗讀之后,大家對此可能也會有更深刻的感受。您要把今天的朗讀獻給誰呢?
濮存昕:獻給榮大夫。
讀本
宗月大師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怕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是去作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作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于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作了學生以后,我時常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下那個后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作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F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學,他有多么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墒菦]有好久就被驅逐出來。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廟里不要這種方丈。一般地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的廟里作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么洪亮。他的廟里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里,但是他并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會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么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苦行是與佛極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在我的確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老舍全集》第十一卷
宗月大師俗名應該是叫劉壽綿,所以老舍叫他“劉大叔”。當年,劉壽綿是內務府人,西直門大街半條街都是他們家的。年輕的時候他樂善好施,到四十多歲,家產被騙光了,出家做了和尚。他一生助人無數,悲憫眾生,抗戰期間更是堅守氣節,萬民景仰。可以說,劉壽綿先生是那個最早的、點燃了老舍心中那盞善的燈火的人。得知宗月大師圓寂的消息后,身在重慶的老舍先生用飽含感激之情的筆寫下了這篇文字。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著名評論家 李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