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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幅員

14世紀,歐洲人對元朝的了解,遠甚于他們對中國悠久歷史上其他任何一個朝代的了解。他們有關元朝的知識來自當時的一本暢銷書《寰宇記》(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書上說,這個國度的幅員、人口和繁榮程度勝過歐洲的任何地方,她的統治者,“無論是從臣民、領土還是財富的角度衡量,都堪稱當今世界乃至從人類初祖亞當以降,最強大的人”。[1]這本書的作者當然就是馬可·波羅(Marco Polo, 1254—1324),而他所奉承的那位統治者就是忽必烈汗。[2]

波羅家族來自亞得里亞海邊的科爾丘拉島(今屬克羅地亞),當馬可出生時已成為威尼斯人。1260年,馬可·波羅的父親尼哥羅(Ni c co lò)和叔父瑪菲(Ma f feo)掙脫了地中海貿易圈的強大引力,一路向東而去。是年,忽必烈成為統率全體蒙古部落的蒙古大汗。經過五年的長途跋涉和買賣,波羅兄弟抵達了忽必烈汗的首都——位于蒙古草原上的哈拉和林(Karakorum)。隨后,他們返回歐洲,于1271年再度東游。是年,忽必烈建立元朝。這次,他們帶上了尼哥羅17歲的兒子馬可。他們一去就是24年。這次旅行的最大遺產就是馬可·波羅的《寰宇記》。對于歐洲人來說,一個人在元朝的經歷成為他們認識亞洲的一扇窗戶,在此后的數百年間,書里的中國就是他們頭腦中的中國。[3]

如果說《寰宇記》有一位主角的話,那就是忽必烈。馬可在核心章節的一開始寫道:“每個人都應知曉,這位大汗是最強大的人。”與這位統治者有關的一切事物都被夸得天上有地上無。他的宮殿是“我所見過最大的”;宮殿所在城市的人口如此稠密,簡直是“數不勝數”;“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城市”像這里一般物阜民豐。[4]難怪馬可·波羅得到了“百萬先生”(Il Milione, the Man of a Million Tales)的諢名。這就是歐洲人所相信的元朝的樣子——美好得像塵世間的一個夢,后世作家如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者則期待通過置身于馬可·波羅筆下的這片仙境,以激起自己想象的閃光。[5]

已經有人指出馬可·波羅的失誤在于,遺漏了我們認為最能反映中華帝國幅員遼闊、國力強盛的標志——長城。吳芳思(Frances Wood)甚至大膽地懷疑,馬可·波羅是否到過中國。“無論是閱讀當代中國地圖,乘飛機俯瞰華北,還是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除非是有嚴重視力問題,否則沒有人會忽略長城;而看到長城后,沒有人能輕易忘懷。”[6]我們望著這個偉大的人工奇跡,看到的是一個在地理和政治規模上令歐洲人望塵莫及的國家。馬可·波羅在至元十一年(1274)來到忽必烈的王國時沒有提到長城,這使一些讀者懷疑其整個故事的真實性。這種質疑看似有理,但是如果我們自己回到13世紀,就會發現,他遺漏某些重要事物并非那么顯而易見的失誤。馬可·波羅說,他沿著絲綢之路上的河西走廊,進入沙州境內[“所有拜偶像者(穆斯林),除了一些信景教的突厥人”],又南下甘州(“一座輝煌的大城市……三座建筑精美的教堂……許多修道院和大教堂”),接著“往東南行,去大秦人(Cathay)的國家”。[7]他在河西走廊一帶沒有注意到長城,原因很簡單,因為長城不在那里。直到明朝后半期,可以被稱作“長城”的東西才在這一地區出現。[8]

并沒有一道城墻可以為馬可·波羅抵擋對其捏造游記的指責。有趣的是,當時的長城尚未如后世那般成為中華權力的象征。忽必烈的帝國橫跨于中原扎根土地的世界和蒙古草原逐草而居的世界,他對這些城墻必然毫不在意。明初的皇帝大概亦復如是,因為他們還在想象,有朝一日能收復忽必烈曾經統治的大草原。后來的皇帝放棄了這個念頭,于是開始在北方邊境修筑一段段城墻,在游牧與農耕、蒙古與明朝、“中華”(Chinese)與“異族”(foreign)間劃下防線。明末時,原本數百公里的城墻已綿延至數千公里。但是,事與愿違,城墻沒有擋住游牧者(1644年,他們變身為滿族人再次逐鹿中原)的鐵騎,事情也并非大家傳說的那樣,長城沒有長到在外太空也能看到的地步。

一統

蒙古人的生活方式是游牧,征服是其生活習慣的邏輯。如果一個部落停留在一個地方,一直在同一個脆弱的生態系統中狩獵,那么將逐漸衰落,最終臣服在別的部落腳下。生存的唯一方法是不斷遷徙。因此,頭領如果能夠帶領自己的族人不斷尋找更好的居所,就具備了特殊的人格魅力。直到1227年逝世為止,成吉思汗遵循的一直是這一邏輯。因此,他南進華北平原。一個世紀前,屬于通古斯人種一支的女真人征服了那里并建立金朝。七年后,蒙古人踏平金朝,開始盤算南征宋朝。

蒙古人在長江流域的西北門戶襄陽和樊城陷入五年的苦戰,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即南宋咸淳九年),襄陽陷落。這次蒙古人是得益于回人攻城技術的大力協助。[9]兩年后,杭州的南宋朝廷被攻克。不過蒙古人又花了四年時間,才將進一步南逃的南宋小朝廷完全擊潰。

忽必烈在攻陷襄陽后,將注意力轉向援宋的日本。至元五年(1268,即咸淳四年),他初次遣使日本,勸說后者終止與宋朝的結盟,但未被理會。他派出的第二、三次使團也同樣無功而返。蒙古人先禮后兵。于是,至元十一年七月(1274年10月,即咸淳十年七月),一支由水師6700人、步兵23 000人組成的蒙古——高麗聯軍駕900艘軍艦穿越朝鮮海峽向日本而去。蒙古人可謂心狠手辣,他們將赤裸的日本婦女的尸體釘在船舷上,作為示威的手段。日本人亦頑強抵抗,終于等到一場臺風,使三分之一的敵艦和半數敵軍葬身大海。蒙古人只能收拾殘部撤離。

忽必烈尚未降服日本,就將大宋江山收入囊中。至元十八年(1281),他又糾集了一支更強大的軍隊,二度伐日。漏船、斷糧、倉促成軍、再遇風暴,導致了又一次的失敗。于是,自19世紀起,便出現了這樣一種神話——日本是被“神風”(kamikaze)所救。“神風”一詞在1945年又復現于歷史舞臺,這次是被用來形容“二戰”末對美國海軍實施自殺性空襲的日本神風特攻隊隊員。[10]

在征服宋朝以后,忽必烈急需尋找一種理念來支持蒙古統治的合法性。他找到了這樣一種論調,即蒙古人有權統治這塊次大陸,因為他們結束了長達數百年的宋、遼、金鼎立的分裂局面。把四分五裂的領土一統于一個名為大元王朝的政治體之下,很可能是出自忽必烈最信任的漢人幕僚子聰的諫言。子聰原為僧人,蒙古乃馬真后元年(1242,即南宋淳祐二年)曾為大汗延攬,海迷失后元年(1249年,即淳祐九年)又再度入幕,成為忽必烈的主要謀臣。[11]子聰明白,如果忽必烈不設法歸依漢族傳統,就無法成為令漢人心悅誠服的皇帝。一種方法是使這個政權具備華夏王朝的身份,將其置于自公元前221年秦國統一北方算起的漫長的王朝系列。忽必烈自稱為大元的創立者,將自己打扮為遼、金、宋朝的合法繼承者。為了完全奠立自己的正統地位,他召集了一批學者,并任命脫脫(Toghtō)為都總裁官,為前三個朝代修官史。這一舉措抹殺了長久以來漢人對“華”(文明的——也是“中華”的“華”)和“胡”(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的區分。如果漢人把蒙古人視為“胡”,那蒙古人就不可能使臣民相信他們能自稱為“華”。因此,最好是找一個更具包容性的概念,也就是“一統”。忽必烈把許多民族聚集在自己的統治之下,使他們融為一體,因此,他當得起天子之名。

遼、金、宋三代的歷史是把元朝嵌入中國朝代序列的參照坐標。又是在漢人智士的諫言下,忽必烈如法炮制,下令編撰全國性方志——即一部囊括各省地理、行政區劃、人物傳記的志書。這是史無前例的。以往各朝方志都是地方性的,到了元朝發生了變化。至元二十八年(1291),《大元一統志》修成,12年后重修擴版。這部全國性的出版物為以后的朝代樹立了典范。洪武三年(1370),明朝的創立者也下令編纂本朝的一統志,但是在數十年后才正式啟動。永樂十六年(1418)和景泰五年(1454),又先后兩次申令修志,后一次更是催迫甚嚴。七年后,《大明一統志》終于問世。

朱元璋治下的疆域并不等同于忽必烈“統一”的疆域。朱元璋被迫放棄了元代統治下的蒙古和西伯利亞,即傳統上所說的胡人區。然而,既然元朝聲稱統一了天下,則明朝必不能稍遜于彼。自朱元璋以后,明代的國家話語中始終充斥著“天下一統”“國朝一統”和“一統萬方”這樣的說法。[12]洪武三年,朱元璋命人創作了一首比打油詩好不了多少的《大一統頌》,從中可以看出他有多么在乎這一點。

大明天子駕飛龍,

開疆宇定,王封江漢遠朝宗。

慶四海車書會同,

東夷、西旅、北戎、南越都入地圖中。

遐邇暢皇風,

億萬載時和歲豐。[13]

明朝疆域遼闊,但東西南北四面都不及元朝版圖大,甚至與唐帝國也無法相比。[14]永樂皇帝(1403—1424年在位)意圖恢復至元朝邊界,故北進草原,南征安南(現越南),但明朝的武威在兩面都未能維持太久。成書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的類書《三才圖會》中有關朝代賡續的條目中竟然宣稱“元氏以夷狄入主華夏”,而疆域卻較以往的漢人王朝縮小了,“其地西北錐過于前”暗指有另一支蒙古部落控制著中亞,“而東南島夷則未盡附”指的是日本兩次擊退蒙古人的進攻。按照該書編者的說法,這些局面隨著明朝的建立而改觀。“唯我天命統一華夷。幅員之廣,東盡遼左,西極流沙,南越海表,北抵沙漠。”[15]

這只是反元的修辭策略。到明代中期為止,疆域已較元代大幅縮減。根據地理學家王士性的說法,北面回縮了500公里,東北面回縮了250公里,西北面回縮了1000公里,而西南面也回縮了1000公里。[16]在這些區域中,最易被明朝侵蝕的是西南。有明一代,乃至入清以后,通過不斷移民開墾和設立行政機構,漢族勢力有條不紊地侵入西南——這是一個在大范圍內“吸收、取代和消滅”的進程,用人類學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的說法就是“內部的殖民主義”。[17]最易拓邊的區域是北方邊境,明朝最終在那里建起了一個緩沖地帶,史稱“九邊”,并在其最外圍筑起了長城,以區隔中外。[18]而且如王士性所言:“若元人兼有沙漠……其廣狹又不在此內。”[19]

通衢

一個幅員廣袤的帝國必須面對的潛在問題是如何不變成一盤散沙,因為過于星散的人口分布往往阻隔了有效的通信。對于自秦以降的中華帝國而言,如何建筑起一個縱橫境內的水陸交通網絡,既能便于驛卒、官員、軍隊、郵差經濟又迅速地移動,又能方便平民百姓的出行,是個不小的挑戰。

在元朝建立之前,蒙古帝國就已發展出了令人震驚的通信網絡,更不用說那之后了。這種網絡是必要的,因為如果沒有長距離通信的手段,蒙古人就無法控制邊疆地區。馬可·波羅就曾為元代的陸路通信系統而深深折服。他寫道:“當大汗的信使沿著任何一條驛道出發,每40公里就有一個驛站。你要知道,在通往各個行省的每條驛道上,每隔40或50公里就有一個這樣的驛站。”傳送緊急公文的馬遞,一日之內可行400公里。馬可·波羅向讀者保證說:“無論是對國王、皇帝還是你能想到的任何人來說,這是他們活在世上能夠享受到的最偉大的資源。”作為一個來自中世紀歐洲小城邦的人,馬可·波羅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他說:“這套制度實在太了不起了,但是耗費的代價也太高,因此它反而妨礙了談話和書寫的傳遞。”

在這套驛傳制度中,與之并行的是兵部用以傳遞日常公文的獨立系統。這套系統依靠的是“急腳遞”而非馬遞。馬可·波羅是這樣描述這些“急腳遞”的裝扮的:“(他們)身纏寬大的腰帶,腰帶上懸數個小鈴,一跑起來,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他們的鈴聲。他們總是全力奔跑,且最多跑5公里路。在5公里外的下一個遞送鋪,聽到他們鈴聲由遠及近的下一個役夫便早早地做好了準備。”通過接力的方式,這些“急腳遞”可在一日之內跑完普通旅行者10日的腳程。[20]馬可·波羅當然會對此印象深刻。16世紀末,從倫敦送信去400公里外的巴黎要10天時間。而在13世紀,信能不能送到還成問題呢。

明朝沿用了元朝的通信體系,盡管裁減了部分消耗馬匹過巨的陸上線路。[21]根據晚明某筆記的記載,明代驛道系統,東西長10900里(約合5450公里,3386英里),南北長11750里(約合6768公里,3650英里)。[22]據某位現代學者的估算,明代水陸驛道的總長度達到了143700里(約合71850公里,44645英里)。[23]各地驛道的修筑質量天差地別,而養路的責任自然落到地方官和地方財政的頭上。明初,皇帝為盡量減少重修南京驛道的成本,曾下旨用元代碑石為鋪路的材料。[24]佛寺中鐫刻供養紀錄的石碑數不勝數,因此需要闖入城市周圍的寺廟把石碑搬運出來,許多地方官員發現,這項嚴苛的政策執行起來政治阻力不小。然而,如果不能做好轄區內驛道的養護工作,則會招來降級甚至革職的處分,在這種威懾下,一些地方官員不得不兢兢業業地修護驛道。時間是至關重要的。按規定,“急腳遞”一日需行300里(約合150公里,93英里),如公文遞送延遲,每延遲三刻,則笞二十。[25]驛使跑的距離更長,速度也要更快。因此對于他們稽程的處罰是按日計算的,每耽擱一日則笞二十。[26]

官員出公差時允許乘驛。驛遞系統雖然是免費使用的,但對于驛使的行程以及在遞運所和驛館的待遇等級都有相當嚴格的規定。譬如,在元代,諸驛使日行不過三驛,以免馬疲致死。這些規定被寫入元代法規大全——《元典章》,載明官員乘驛的各項限制。至元二十四年(1287)的一個律例規定,官員投驛止宿時,需將驛馬交由驛卒飼以草料后才可自去飲酒,而不是下馬后就任由驛馬在驛館外自生自滅。還有一項律例告誡驛使,不得向驛官索要妓女。起因是至元二十一年(1284),有人狀告一名小官員賄賂驛館,為其差撥三名妓女赴驛館內伴宿,次夜又復提出同樣要求。[27]

明代驛制,隸屬兵部,用軍士代民役。為了方便驛使,還編制了一本參考手冊,名為《寰宇通衢》。這本印制粗劣的手冊,首印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其中羅列了全國所有驛道里程及1706個驛站。發驛遣使,必須持有注明時日和出行方式的牌符。如果是準給驛馬的話,牌符上會印上馬匹的圖樣。如果使臣逾制索要驛馬,則會受到笞八十的刑罰。與“急腳遞”一樣,身負公差的官員也有行程的限制。每條線路都按照所需時日計算了里程。[28]

譬如,一個官員坐船從北京去南京需40日,到揚州則少一日,多一日則可抵蘇州。從北京到陜西省北部的延安、河南省西南部的南陽,也都是40天的路程。到邊疆地區的城市的路程則要長得多。從北京到四川省首府成都需145天,到廣西省首府南寧需147天,里程數之最要數到廣東省沿海城市潮州,需149天。首先從北京出發,行走113天后抵達省會廣州,此后還要往東進入丘陵地帶,經過36天的跋涉,穿越1155里(約578公里)的崎嶇山路。[29]如果使臣走海路的話,行程可大大縮短,不過朝廷不允許這樣。

南北

宋朝時的一場全國性危機導致了南北分裂的局面。隨著北方女真人的入侵,宋朝被逐出中原,被迫接受與金朝分立的局面。雙方以淮河為界。淮河是位于黃河與長江之間的一條東西向河流。元朝統一南北后,就消滅了這一內部屏障。不過從地文學的角度來說,南北界線依然存在。南北方不僅存在氣候、地貌、飲食、建筑和文化上的差異,人們甚至相信,南人與北人的思想與性格也有所不同。北方以干燥、貧窮、文化落后為特征,南方則完全相反。當時的人就已知道,淮河流域是農業上的生態過渡區。淮河以南地區降雨充沛,適宜水稻生長(年平均降雨量不少于80厘米),淮河以北只能種植小麥、高粱和其他旱地糧食作物。早在14世紀,元人王禎在《王禎農書》中就已闡明這一點,他宣稱淮河是水稻和小米種植區的分界線。兩個世紀后的一本筆記中提到,淮河流域的部分地區適宜種植水稻,“谷價亦廉”,而其他地區則不產水稻,因此推斷“此南北之交也”。[30]降水充沛和氣候溫暖是南方獨有的資產,因此,這里的農業產量更高,基礎設施建設投入更大,教育和文化產業也更發達,而這一切便鑄造了南方的領先優勢。

不過,在一般人的眼中,南北的分界線是長江,而非淮河。所謂“江北”指的是長江以北,而“江南”指的是長江以南,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甄別江南、江北,是明代文人筆記樂此不疲的話題。福建謝肇淛的《五雜俎》中是這樣區分南北的:

江南無閘,江北無橋;江南無茅屋,江北無溷圊。南人有無墻之室,北人不能為也;北人有無柱之室,南人不能為也。北人不信南人有架空之樓,行于木杪;南人不信北人有萬斛之窖,藏于地中。[31]

地理學家王士性則詳述南北自然環境的差異,論述更見細致入微:

東南饒魚鹽、粳稻之利,中州、楚地饒漁,西南[32]金銀礦、寶石、文貝、琥珀、砂、水銀,南饒犀、象、椒、蘇、外國諸幣帛,北饒牛、羊、馬、騾、絨氈,西南川、貴、黔、粵饒楩楠大木。江南饒薪,取火于木,江北饒煤,取火于土。西北山高,陸行而無舟楫,東南澤廣,舟行而鮮車馬。海南人食魚蝦,北人厭其腥,塞北人食乳酪,南人惡其膻,河北人食胡蔥、蒜、薤,江南畏其辛辣。[33]

發達的南方的核心區域是長江下游的沖積平原,它的西北面是明代的第一個首都南京,東面以海港上海為限,西南面則是南宋首都杭州(地圖1)。這個區域亦稱江南,我在書中將稱其為長江三角洲。元代在江南設行省,但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則將其分為南直隸和浙江兩個省。朱元璋出于自己的政治直覺和社會保守主義(social conservatism),[34]對這一地區并不信任。他更傾向于分化、征服的做法。他崛起于淮河流域的鳳陽府,那里正是南北的分界線,因此他始終與江南精英圈格格不入。盡管如此,與以往朝代的開創者相比,朱元璋還算不上是個北方人,當時與后世的觀察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如明代頗負文名的汪道昆(1525—1593)就曾說過:“疇昔圣帝明王,率由北產。帝臣王佐,亦以類從。……迄我太祖,中天而興,挺生南國,向明而治,此其向方。”[35]

地圖1

在尋找中國文化的源頭時,人們也許還會引頸北望,但宋代以后,隨著南方的興起,經濟增長的動力和文化潮流的風向標已經南移。從長時段的觀點來看,這是一種新的變化。正如地理學家王士性樂于指出的那樣,“江南佳麗不及千年”,到王士性所處的16世紀,這個地區才“正當全盛之日”,他進而猜想:“未知何日轉而黔、粵也。”[36]

元代的統治范圍盡管跨越了南北的分界線,但元代統治者盡可能重用北人而提防曾經反元的南人的做法,卻使南北隔閡的觀念常駐人心。元朝統治下的宋金遺民發現自己并未如朝廷曾許諾的那樣重新聯合起來,而是要在偏見的隔閡下交涉。這種差異反映在北人與南人之間在政治、文化上的緊張關系,前者被派遣南下,治理南宋的舊江山,后者則無緣服務于新政權,還不得不與新來的領主談判。南人指責北人沒教養、沒文化,而北人則認為南人心胸狹隘、自以為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很難達成政治上的調和。

蒙古人采用舉薦而非考試的方式來選拔官員,在被元廷嚴重排擠的南人心中播下了怨恨的種子。元朝覆滅后,他們為了扭轉這種不平衡的態勢,便寄希望于恢復科舉制度。科舉制度,通過每三年一輪的考試,在全國的青年中選拔人才,為政府效力。第一關是縣一級的童試,第二關是省一級的鄉試,第三關是在首都舉行的會試。通過縣一級考試者,被授予“生員”的頭銜;通過鄉試者,稱為“舉人”;通過全國性的、在京城舉行的考試者,則是“進士”。[37]因為科考范圍是通行的教材,所以這種制度有助于在士紳中培養一種統一的國家文化。不過,人們也普遍認為科舉制度更有利于南人,因為歷來南人通過科舉的人數要比北人多。王士性曾試圖用地理的原因來解釋這一現象:長江以北,地方廣大而缺少變化,人們可以甘于千篇一律而不求在文化上獨樹一幟;長江以南,地形更為復雜,人們被迫聚居在一起,相互間的競爭自然增多。不過,王士性坦承,并非所有文人學士都出自江南,但他也不得不指出,嘉靖(1522—1566)以后,“則江南彬彬乎盛矣”。[38]

不唯嘉靖之后,南北間的這種不平衡,實在由來已久。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恢復科舉,就是意識到了元朝南人無由晉升之苦,但他本人更欣賞北人的坦率,因此也不愿過多地矯正重北輕南的局面。南方在文化上具有優勢——教育資源更多,文學更典雅,贊助和繁榮學術的社會網絡更發達,因此,洪武四年(1371),明代首次科舉產生的進士中,有3/4是南人。朱元璋對這一結果很不高興,一度暫停了科舉。洪武十八年(1385),他重開科舉,南人與北人的中試比例還是如此。

在洪武三十年(1397)的殿試中,這一問題終于釀成了一場危機。這一次,52名進士全部是南人。朱元璋叫主考官劉三吾重新審閱落榜的試卷,希望重新發現被埋沒的優秀北方舉子。但令皇帝失望的是,劉三吾再次呈上的排名仍復如是。他向皇帝解釋說:“禮闈取士,向無南北之分,大江以南本多佳士,北士自不及南。”朱元璋大為震怒,處決了兩名考官(劉被豁免),并重新舉行殿試。這一次,61名進士自然都來自北方。

洪熙元年(1425),終于在制度安排上解決了這一問題:35%的進士席位留給北人,55%留給南人,余下的10%則留給來自南北交界的淮河流域的人。不過,這一配額方案并不適用于進士的排名,而進士排名決定了官職的安排,因此,這項關于官僚職業生涯的改革并不徹底。洪武三年到崇禎十六年(1643),殿試第一名者(被稱為“狀元”或“魁元”),有80%來自南直隸、浙江、江西、福建等四個南方省份。從統計結果上看,省籍是一個重要因素。如果你來自以上這些省份,那你晉升的機會將比來自諸如山西等北方省份,或廣西、云南、貴州等西南省份的人要大得多(上述三個西南省份,在明代沒有出過一個狀元)。[39]出身地是一個重要的文化因素,也決定了士子所能獲得資源的多寡。

為了增加北人科舉成功的機會,北京的國子監只錄取北人。而南京的國子監則面向所有非北方人,這就意味著更為激烈的競爭。就學于北方的國子監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就是方便走吏部的門路,而吏部是決定官員任命的部門。羅(?——1519)——上一章提到過,弘治皇帝曾向數位臣子詢問有關龍的事情,他便是其中之一——是個南人。羅玘出身于江西與福建交界處的某縣,為人好標新立異,也許是因為他對經典之外事物的濃厚興趣,所以屢次在鄉試中落榜。羅在39歲時,放棄科舉,為自己捐了一個監生的頭銜,即在北監中謀得了一席之地。當時的國子監祭酒是長于經世之學的著名學者丘(1420—1495),他反對南人留在北監。羅玘固請不已,終于惹得丘怒罵:“若識幾字,倔強乃爾!”羅玘則回答:“唯中秘書未讀耳。”

本來這就足以把羅玘打發回老家了,但丘壑卻因為他的不羈言論而另眼相看,特地留他下來考試,并驚異于他的才華。成化二十二年(1486),羅玘被準許參加京闈鄉試,從而跳過了在南京參加考試的一長串南人,取得了第一名。[40]有些諷刺意味的是,北監祭酒本人來自海南,也就是說,他出身自大明帝國里南到不能再南的地方。

政區

蒙古人將原來金、宋兩朝的領土分為九個行政單位,另外還有三個涵蓋了大草原及同緯度的北方地區。[41]元朝統治的核心區域是北京及其周邊,稱為中書省。這沿襲了前朝的稱法,同時也是中央政府的主要行政機構的名稱。其余的領土被分為八個區域,由八個行中書省管轄,它們分別是中部的河南江北,西部的四川,東南的江浙,西南的云南,西北的陜西、甘肅,還有南部的江西、湖廣。

明初沿用元制,近10年后才有所改變。洪武九年(1376),廢除行省制度,將地方權力一分為三,即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其管轄范圍一般比行中書省要小一些。有三個省(陜西、四川和云南)仍維持元朝時的邊界。甘肅省消失了,因為它的大部分地區已不是漢人的領土,而處于蒙古人的控制之下。明代仍控制著甘肅的西南走廊,并將之并入陜西。其余各省都被劃分為更小的單位。中書省被分割為山東、山西和北平(后改稱北直隸,今為河北),江西行省被分成江西和廣東,江浙行省被分成浙江和福建,湖廣行省被分成廣西和貴州。此外,在合并不同行省的基礎上成立了兩個新的行政區域:南直隸(今天的江蘇和安徽),即原江浙行省的北部和原河南江北行省的東部;新的湖廣,即原河南江北行省的西部與原湖廣行省的北部。這些新的行政區域仍稱為“省”(secretariats),今天在英語中用“province”一詞表示。[42]

將行省分為三使司,是一種預防省一級的官員形成地方割據勢力的分權策略(a divide-and-rule tactic)。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一新制度實際上加強了省一級的行政能力,因為它把三個反饋系統匯總到一個結點上。與元代行省制度相比,明代增加省的數量,削弱了政府進行跨區域協調的能力。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明代增設了巡撫和總督。這兩個職官初設于宣德五年(1430),原本是臨時性的,為的是應付諸如洪水等由環境惡化引起的、需要跨省協力解決的突發問題。因此,巡撫和總督是明朝“排除環境問題的專家”(environmental trouble shooters)。[43]

省下面一級的行政單位(在元代是路和府,明代是府和州)再劃分為縣,就是國家行政體系中的最基本單位。元代一度有過1127個縣,明代1173個,當然這些數字會隨著疆域變化而浮動。縣是中央政府任命官員的最基層單位。每個縣有一個縣官,根據省籍回避制度,必須由非本省出身者擔任,這是為了防止地方勢力坐大從而削弱中央的權力。縣官要負責轄區內的治安和財政,小的縣有5萬人,大的縣有50萬人。如果縣官感到職責不堪負荷,可將該縣進一步劃分,從而成立新的縣。

新縣似乎是分批設立的:15世紀70年代有14個,16世紀10年代有9個,60年代有8個。許多新設縣是在管理松懈的邊遠地區,往往是為了應對當地的盜匪問題。[44]在發達地區,設縣則是因應經濟增長的需要。例如,太湖南岸的桐鄉在宣德五年(1430)被提升為縣,就是為了改進這一人口稠密地區的賦稅而進行重大調整的結果。桐鄉周邊市鎮的紡織貿易量增長驚人,因此在16世紀30年代,當地的士紳領袖奏請分立縣治。當時的一個青鎮人提出的理由是,作為一個商業市鎮,青鎮地處水陸要道,就其規模和繁榮程度而言,分立縣治乃勢所必然。他說道:“本鎮……居民不下四五千家。叢塔宮觀周布森列(佛寺道觀仰賴民間捐助,因此是衡量地方貧富的晴雨表),橋梁,不煩改拓。”由此可見,立縣尚不足以符合青鎮的實際地位,難怪他要暗示說,“已宛然府城氣象”。[45]但是他的上疏未被批準。

福建沿海的海澄縣,則是為了應對以上兩種需求而設。月港位于海澄縣,是漳州地區中國與東南亞海上貿易的主要港口。第一次要求置縣是在16世紀20年代初期,但因為嘉靖四年(1525)的海禁,遂無疾而終。嘉靖二十八年(1549),二度議立縣治,又因為朝廷圍繞中央對沿海賦稅控制權的復雜斗爭而未果。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度附議立縣的問題,次年又有邑人正式上疏。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的上疏中,把立縣稱為救生靈而弭寇亂的根本辦法。立縣意味著能夠加強應對倭寇的軍事投入,從而促進海澄的進出口貿易。上疏中批評該地民眾頑劣奸猾,目無法紀,又有私通倭寇之便,因此設立縣治能加強地方控制。“市賈船舶往往有稅皆歸于捕盜牙家”,而非地方政府,“當即布告,令其輸稅于官”。如此一來,設立新縣的費用就綽綽有余了。[46]

該項建議被朝廷采納了。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567年1月17日),福建設立了兩個新縣,其中一個就是海澄。是年,弛禁開海,販私的轉為合法貿易,倭寇變身商賈,而月港則成了海澄縣。

人口

元明統治時期究竟有多少人口?這兩個王朝都遵循著戶籍統計的傳統,以此掌握可服徭役的人丁數量。今天,這些檔案資料為我們提供了了解這一時期經濟與社會狀況的信息。因此,我們有厚厚一沓人口統計數字,但是這些數字常常是不準確的。

12世紀的宋代人口超過了1億。而據至元二十七年(1290)元朝第一次人口統計顯示,僅有58834711人。統計者知道,實際的總人口數應該更高,因為“山澤溪洞之民不與焉”。[47]天歷三年(1330)調整后的數字有所上升,但也僅為59746433人。難道宋元易代的過程中竟損失了4000萬生命?元人入主中國是否引起人口銳減?歷史學家對此莫衷一是。有人提出,應該把至元二十六年的統計數字提高20%——50%,從而得到的假設數字在7000萬——9000萬人。這組數字似乎比較符合人們對元朝統治規模和疆域的認識,但是元代發生的諸多災禍應該也造成了某些地區人口的下降。我們還知道,在一些地區,作為蒙古人家奴的人口是不入籍的,這也是造成這部分人口從統計數字中消失的原因。

明太祖急于知道自己統治著多少臣民。洪武三年十一月十七日(1370年12月14日),他下旨戶部:“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戶口不明白俚。”他要求重籍天下戶口,寫明各戶性別、年齡(為了區分中青年人和老幼,因為只有中青年人要負擔徭役),以及房屋、田產數量。這些信息被編制成戶帖,一份給民,另一份令有司造冊,藏于縣衙(即縣官的府署和公堂所在地)。[48]這些統計材料稱為“黃冊”。曾有人說,這是得名于書冊的封面顏色。但實際上,封面并非黃色。3歲是孩童,15歲是少年,20歲起為丁,59歲步入老年。3歲以下尚未斷奶的小孩兒稱為“黃口”。[49]早期的官方戶籍統計并不涉及幼童,因為考慮到兒童的自然死亡率頗高,許多孩子無法長大成人,進入賦稅體系。統計兒童人口被認為是徒勞之舉。明代則不然,故而戶籍名冊才有此名。因此,“黃冊”之“黃”的確切意思是“亦自男女之始生登籍而名之耳”。也就是說,嬰兒也不能逃脫戶籍編審。[50]

明代的第一次人口普查是洪武四年(1371),不過當時有些地區并不在普查之列。天下并非皇帝說的那樣都太平了,至少有些地方不是。10年后,朝廷下令進行了第二次普查——此后,每10年造冊一次,除少數幾次中斷外,該制度與明朝相始終。根據洪武十四年(1381)上呈的數據,明代共有1064362戶,總人口為59873305人。10年后,總戶數增加約1萬戶,但是總人口卻減少了300萬人。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統計結果被重新核算,洪武二十六年(1393)給出的修正人口數量為60545812人。經過調整后,這些數據已與至元二十六年和天歷三年的數據非常接近了。

明朝規定,戶口每年勘核一次,人口普查則每10年進行一次。每10年一次的統計稱為“大造”,地方官往往嫌麻煩,或是填報10年前的數字,或是調整幾個數據,敷衍了事。結果,明代的人口統計數字幾乎與元代一致,有明一代的官方人口數字始終在6000萬上下浮動。

對于明代的官員來說,“夫戶口之增損,國勢之強弱,于是乎在”是不言而喻的。[51]人口增加意味著地方繁榮,地方繁榮意味著治理有方,這是任何一個朝代都希望實現的圖景。這一信念也許會誘使縣官們多報人口數字,但這樣做也勢必導致本縣賦稅的提升,這又是縣官們所不樂見的,因此,他們又有把數字報得越低越好的動機。對于納稅人來說,為了減輕自己的負擔,他們會盡量把大戶分成更多的小戶,以逃避徭役。因此,通過拆分戶口的手法,表面上,戶口的數字增加,并造成人口增長的假象;同時,實際負擔徭役的人丁數量卻減少了。黃河流域曾流傳著一首絕句,諷刺的正是上述這種情形:

瘠地瀕河歲未登,新來賦役重難勝。

各分版籍求規避,誰解翻為戶口增![52]

如果地方上的百姓能夠哄騙官員的話,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這些數據?懷疑派學者都認為,洪武二十六年(1393)以后的統計數字皆屬地方官員虛報,掩蓋了人口增長的真實情況,但對于實際人口增長的多寡,他們卻莫衷一是。首先,他們假設這些統計數據最多不到實際人口數量的90%,因此傾向于將起始數字提高10%。其次,他們假設每年的人口增長率為3‰,由此得出,萬歷二十八年(1600)的人口數量為1.5億人,幾乎是萬歷三十年(1602)“大造”所呈報的5600萬人的3倍。極端懷疑派設定的起始數字和年均增長率(5‰——6‰)更高,因此,他們推算出的1600年的人口數量高達2.3億人。[53]這些假說,引起了我們稱之為“統計基要派”(statistical fundamentalists)學者的反彈。他們質疑這種拋棄已有數據而采信自己所需數據的做法。他們盡可能嚴格地采用這兩百年間的官方人口統計數據,并按照一個遠低于懷疑派的年均增長率(0.4‰)進行推算,最終得出1600年的人口數量接近6600萬人。

由此,懷疑派、極端懷疑派和基要派為我們提供了3個1600年的人口數字——6600萬、1.5億和2.3億。這些數字造成的結果十分有趣,因為每種推算都暗示了一種不同的歷史發展。根據清代的記錄,乾隆五十九年(1794)的人口數量為3.13億人,道光二十年(1840)為4.3億人。我們所認定的1600年的人口數量,影響到我們對后來這些數據的解讀。如果我們采取基要派推算的人口數6600萬,則會發現18世紀的人口增長驚人,其年均增長率將接近8‰;而按照極端懷疑派推算的2.3億,則在統計上,所謂18世紀人口暴增就變成了一種假象;采取折中的數據1.5億,則得出一條平滑的長期增長曲線,即明清兩代的年均人口增長率約3‰,這個數字較為合理。我個人傾向于采納折中的推算。

移民

在元明兩代,許多人并不待在自己的原籍。一些人因為做生意或別的原因,總是居無定所。有些人則是迫于國家政令而不得不遷移。朱元璋抄沒江南巨室田地時,就把部分富戶遷到首都南京,置于自己的監視之下,一些遷到他在淮河流域的老家鳳陽府,另一些則遷到人口減少的華北平原。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又帶起了數波向華北平原的強制移民,有些達到數萬戶之多。整個15世紀,畿輔省份北直隸所占全國人口的比率,從3%升至7%。

一些移民是迫于政令,而大多數則是出于經濟原因,移民渠道多通過私人網絡而非政府計劃。有一批北方移民就聚集到了山西洪洞縣的老槐樹下。該地是這個(基本未受元明易代影響的)人口大省內為尋找土地而漂泊的人們的一個集合點。洪洞,橫跨于晉中地震帶上的汾河走廊,是遷徙路途上一個理想的集合點,因為它是出省的必經之地。許多人專程到此,加入出省的移民團體。一位熱心的鄉土歷史學家考證出,全國40%的縣有移民家庭,一些來自洪洞本地,更多的來自山陜地區的其他地方。五分之四的移民往東進入華北平原,其余則分散在全國其他省份。[54]

這些移民一直保留著他們來自山西洪洞的記憶。菏澤王氏的家譜就記載著,先祖名王伯圣,王氏乃遷徙至菏澤:

始祖原籍山西洪洞縣老鸛窩木查村,同胞四人,長字伯圣……每覺生于斯長于斯而終于斯也,不意洪武三年三月(1370年4月)間上示遷民東土,同胞四人懷始祖安居故土守業養老,而始長祖與始三祖遵示東遷,過關山河海,跋涉之勞更甚,披星戴月,風霜之苦莫述。我始長祖行至大名府東明縣東南至城六五里,爰居此處,度地安宅,選宅造室,安其身家。[55]

王氏“爰居”[56]之地名叫糞堆村,也就意味著他們從此變成了“糞堆王氏”。后來,他們選取了一個更為文雅的“郡望”——菏澤,意為荷花之澤,因此,到清光緒十三年(1887)他們編纂家譜的時候,他們就自稱為“菏澤王氏”了。

就全國范圍而言,明代遷出人口最多的是江南。洪武二十六年(1393),江南三大省——南直隸、浙江、江西擁有全國半數人口;而到了明中葉,已不足三分之一。[57]這一大規模的人口分布調整,固然與各省人口的實際增長有關,也得力于始及江西,次至湖廣,直迨四川、云南的西進移民潮的推助。早在15世紀20年代,就有大量來自東部省份、因經濟壓力遷移的人口(economic refugees)[58]涌入湖廣南部,他們中的一些人私自削發,偽裝成游方僧人。[59]正德四年(1509)湖廣饑荒,[60]前來署理救荒的欽差驚訝地發現,該省聚集了大量“外省、外府、外州、外縣流來寄住游食種田度荒人民”,其中絕大多數是來自東部省份、迫于經濟壓力遷移的人口。[61]自宋代起,江南已成為人口最密集的地區,并且塑造了整個宋代的社會規范、經濟運作模式和文化潮流。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江南的人口不斷遷移到全國各地:有時他們為了糊口而不得不在丘陵山地上開墾梯田,他們每遷移到一處,往往能發揮江南人的巧思和才智,從而成為地方社會中的顯赫角色。

經野

人口統計和賦稅定額,編戶和移民,族群聚合和分離,這些都顯示出,國家通過設計各種程序和機制來登記和控制國境內的每一個臣民。這種控制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有一套自上而下、各行政單位彼此勾連的體系,其觸角一直延伸到鄉村,深入每一戶家庭,最底層單位的官員亦由中央任命。沒有哪個人的生活能超然于國家單位之外——至少這是該體系的目的。

元代承繼了宋代的一整套地方政區單位,明代又進一步簡化并固定下來。明代縣以下分6個以上的鄉,鄉以下分為約12個都,都以下再分為數十個圖(北方稱社、屯),另外,根據不同地區人口密度大小,在這些層級間還會設立其他的區劃單位,從而形成了一個更為精細的體系。[62]圖已是一個足夠小的單位了——元代50戶為1圖,明代百戶為1圖——基本相當于一個自然村的規模,至少在理想情況上如此。在這一空間結構的基礎上,洪武十四年(1381),明代政府推行了一套名為“里甲”的戶口登記制度。10戶為1甲,10甲為1里。在1里之內,選出10戶最殷實的人家,負責主持各種活動、收繳賦稅,這10戶便是所謂的圖,至少在理論上如此。這一由國家主持的體系遍及帝國上下。沒有一戶人家可以豁免于這一體系之外,并且在明初時確實如此。

國家將每戶家庭、每個有勞動能力的成年男子、每一塊可以征稅的田地都登記在冊。登記戶口的是黃冊,登記田地的是流水簿——顧名思義,沒有一寸田地能逃脫登記。[63]

正如明代政府希望將每個人都落實在自己的行政體系中,它也同樣希望丈量清楚每一塊可耕種的土地。如陸容在自己的筆記中所言,丈量出準確的田地數據,“最是善政”。一個國家能否實現公正,端看賦稅是否合理;而賦稅是否合理,端看賦稅標準是否一視同仁。“若委托得人,奉公丈量,見頃畝實數,使多余虧欠各得明白,則余者不至暗損貧寒,欠者不至虛陪糧稅。”[64]實際上,丈量田地并非易事。以剛正不阿聞名于世的官員海瑞(1514—1587)曾據自己在嘉靖三十七年到三十九年(1558—1560)任縣官時的經歷寫成一部官箴書,在其中明白開列出丈田則例。第一,在測繪丈田地圖時,應首先依據日升日落的方位,在紙上標定東西南北坐標,切不可采用舊時圖畫;第二,丈量務求精確,在陰天方向不明時測量的數據,一定要在日出之日再行勘合;第三,測量的方法必須前后一致。海瑞還提供了許多其他方面的實用建議,比如,量山時要如何從不同視角畫清山界。均平丈量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如此則經界正、苦樂均,而爭訟息矣”。[65]

但是人們在現實中常常有意回避海瑞所樹立的典范,出現有田者無稅,無田者反當重差的現象,尤其是在負責量田的官吏可以被收買的時候。萬歷八年(1580),兢兢業業的內閣首輔張居正(1525—1582)決心徹底整頓這一弊政。他下令各縣重新丈量田地。此舉恐怕并非出于正義感,而是為了增加歲賦,但兩者的效果是相同的。他下令“天下清丈田糧,寸土不遺”。[66]在下一個大造之年——萬歷十年(1582),張居正還沒來得及親眼看到自己所求的信息就溘然辭世,他夢寐以求的覆蓋明朝全輿、寸土不遺漏的行政網絡也未能完成。

幅員仍然是個問題。國家是這樣大,不可能將每個地方置于中央的直接監管之下。然而,中央集權又勢在必行,斷不會容許皇權旁落或地方政府便宜行事。但實際上,恐怕不唯如此,且絕非特例。[67]饒是如此,明代官員還是在重重矛盾中理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設計出了一個前工業化國家所能獲得的最徹底的行政控制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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