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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北中國的地理

在早前的秦漢帝國,最重要的地理劃分是在黃河上游的黃土高原與黃河下游的沖積平原之間。漢朝的全部歷史都可以被描述為這兩個區域間平衡的轉換。[1] 但是幾個世紀以來,有越來越多的人自愿或者被強制性地向南方遷徙,黃河流域內部的劃分不再那么重要,其逐漸讓位于另一種劃分,即在黃河河谷與南面長江河谷之間的劃分。

漢朝的政策是將游牧部落重新安置于國境之內,將他們編入遠征軍。這使得黃河流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漢族與非漢族文化的交融,也同樣推動了第一次向南方移民的潮流。數以百萬計的漢人,大多數是農民,在漢朝統治的最后一個世紀里向南方遷徙。220年漢王朝覆滅之后,這種遷徙繼續加速。到320年時,又有數百萬漢人在長江下游地區定居。黃河流域則持續成為非漢族部落統治者所建立的諸多小國之間的戰場,系列戰爭的頂峰就是帝國故都的陷落——洛陽失陷于311年,長安失陷于317年。在280年至464年之間,長江流域及以南的戶籍人口增長了5倍,主要因為有大量外遷人口到來,江南——“長江以南”——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重心。[2]

在分裂時期,直到6世紀末中國于隋朝被統一,中國的北半部是被非漢族人統治的,他們的行動驅使更多漢人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遷徙。南方有規律的降水和肥沃的土地起到了進一步的推動作用。[3] 在重新統一的589年,大概40%的戶籍人口居住在長江流域。新統一的帝國希望通過開通人類歷史上最宏大的人造水路——大運河——將南方與北方連接起來。但是這兩個區域仍然保持著清晰的差異。在貫穿7、8、9世紀的唐朝,以前的南方邊境地區成為中國人口統計學上的、經濟上的以及文化上的中心。

到8世紀中期時,仍有超過一半的人口居住在北方,然而到了13世紀晚期,只有15%的人口居住在北方。這并不能歸因于北方人口的減少,因為這一時期北方人口仍在繼續增長,只是南方人口出現了巨幅增長。在中國帝制歷史的后半期,地理與文化上的劃分是在北方與南方之間,即在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之間,這種劃分是逐漸在漢朝與唐朝過渡期間的4個世紀里發生的。[4]

農業與治水

在中國歷史上,北方的農耕主要是由小規模的家庭農場進行,通常不超過幾英畝的范圍。地主僅僅擁有少量的可耕作土地,即便到了帝國晚期,這些地方也不存在擁有龐大產業的世家豪門。在歷史的大多數時期,中國北方的旱作農業主要產出小麥、粟、高粱與大豆(一種重要的補充作物,同時也為土壤提供更多氮物質)。到了18和19世紀,來自美洲的棉花和煙草被引進成為經濟作物。[5] 種植糧食作物的同時也混種蔬菜。因為北方的降水不均,洪水、土壤的鹽堿化、蝗蟲與干旱是經常出現的災害——任何一種災害都會減少年產量。相應地,饑荒是一種經常性的威脅。

與之相反,南方的農村把水稻作為主要的糧食作物,并且將桑樹(養蠶以生產絲綢)、茶葉和各種油脂植物當作經濟作物。如同在北方,南方農場的規模也非常小,進行集約化生產。但是土地所有權集中在大世族手中,由他們出租農田給佃戶。盡管佃戶個人家境貧困,但由于雨水充足,地區性的饑荒很少出現。

因為北方的降水大多發生在夏季晚期(每年降水量的70%左右集中在8月),在農作物生長的高峰期,黃河的水位較低。這種模式意味著在中國歷史的大多數時間里,幾乎無法將河水用于灌溉。國家主辦的灌溉系統局限在主要的支流,像渭河、汾河或者四川中部的都江堰工程。從帝國的早期開始,黃河沿岸的農民主要依賴石井供水。井一般是7到10米深,它們由一些5到6人組成的團體挖掘而成,分屬富有的私人家庭。中國北方平原上,灌溉的困難與降水的稀缺,使得蓄水和經濟用水至關重要。

但是黃河流域最大的威脅來自洪水。這條河的顏色來自它所攜帶的大量的泥沙。它將這些泥沙從中部高原帶到大海。流經最后一條支流后,河水流速減緩,泥沙沉淀到河底后,使得河水漫出河岸,河堤也一再筑高。但是不論河堤筑得有多高,泥沙繼續沉淀,以致洪水的威脅總是存在,而且每次都會比以前更加危險。依據已有的記載,黃河沖破堤防,決口達1593次之多。在很多地方,泥沙淤積和筑堤之間爭分奪秒的競爭使黃河水面高于周圍的村落。今天,在黃河所穿越的狹長河南地區,河水要比鄰近的地面高出10米。如此巨大的堤防只能依靠帝國來維系。大規模的、由政府主導的、基于堤防建設的治水,與小規模的、以家庭為基礎的、基于水井建設的灌溉相結合,造就中國北方政治結構的一個重要特色:基于小農經濟之上的中央集權機構。

8月的傾盆大雨也抬高了地下水水位,引發土地的嚴重鹽堿化,以致糧食產量減少甚至顆粒無收。新中國成立后,有足夠的數據顯示,中國北方平原大概有10%的土地每年都受到這種情況的影響。受災最嚴重的地區變成沼澤般的滋養蝗蟲的土地——蝗災是折磨這個地區的第三種主要自然災害。

一些證據表明,拋開這些自然災害不談,漢初的農民仍能在每四年里生產五季莊稼——這意味著,多數年份是一年一季,在好的年份則是一年兩季。一個世紀之后,也就是公元前1世紀末的文獻描述了黃河流域所使用的最先進技術,表明農民常能獲得更高的產量。他們通常是在春季種植高粱或粟,在冬季種植小麥。因為冬小麥是在7月收獲,這時候再種植粟就太晚了,所以收獲小麥之后通常接著種植在夏季生長的農作物,比如大豆。[6] 在最好的環境下,能夠在兩年里種植三季農作物(這樣在四年里就能收獲六季作物,而非五季)。因為每年的無霜期能達到6至7個月,一個農民必須在結霜之前的6個星期內既收獲春季作物,又種植冬小麥。

洪水和內澇的雙重威脅影響了北方村落的居住形式。在帝制時代早期,村民們依據舊石器時代的模式,在高地上建房群居。與此形成對照,舉例而言,成都平原處于長江中游的水利系統之中。公元前2世紀時偉大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得以修建,它消除了洪水的威脅,使得房屋能夠廣泛地分布于鄉野之中。中國北方的鄉村是有核心的、緊密聯系的、內旋的,它比那些南方的農村有著更高程度的內部團結性,但是在市場網絡和更廣的區域經濟方面卻缺乏與相鄰村莊的密切聯系。

當洪水與內澇沒有威脅北方農民的莊稼時,他們還要擔心干旱。中國北方平原每年總降水量變動非常大:干旱年份的降水量可能只有多雨年份的12%——14%,即便在好的年份,也只有10%——15%的降水集中在春季——這是粟生長最重要的時期。從第一個王朝的建立到清前期的這1800年里,中國北方平原遭受的干旱有記載的就有1078次之多,在新中國成立后的28年里,有7次主要的干旱。人口的增多,新的工業化進展,家用沖水馬桶和洗衣機的普及,為滿足肉類產品需求的增高而導致供應家畜的苜蓿產量的增長,這些都使得近期對水的需求急劇上升。地下水現在比地表要低100英尺以上,這使得很多水井都無法再繼續使用。

與低平的中國北方平原相比,長江以南的地形主要是山脈與丘陵。中國南方可以被劃分為三個區域:南方(包括長江流域)、東南沿海地區(大略相當于現在的福建省),以及西南地區(包含云南省和貴州省)。東南沿海多山,但是河谷一帶作物卻是高產的。這個地區在漢朝覆滅之后,因為漢人向南方的遷徙而首次受到漢人影響,但是直到唐朝以后這一地區才開始慢慢入主中原文化,直到8世紀,才在朝廷中有了自己的代表。因為它有大量的自然港,所以比中國其他地方更依賴于漁業和國際貿易(10世紀后尤其重要)。最終,東南沿海的發展使之與中國臺灣、日本和東南亞緊密相連,從而在中國與外部世界的貿易中扮演關鍵性的角色。中國西南邊境地區是在18世紀和19世紀才逐漸平定下來的,所以在南北朝的歷史中并沒有被明確提及。這個區域是山區,低地覆蓋著叢林,并且仍然被不同部落的族人占據著。

南方地區包括長江流域及其主要支流:漢江、贛江和湘江。它又可以被劃作三個大區域:長江中游、長江下游和四川。中國南方享有規律的降水和繁多的湖泊、河流和溪流,但是因為它崎嶇的地形,大規模農業只可能在河谷、長江下游三角洲和圍繞著長江中游湖泊群的沼澤地區(只在較晚時期,來自美洲的玉米和馬鈴薯才得以在丘陵地區種植)發展。只是在帝制中國的晚期,山坡上的梯田才變得意義重大。

長江中游與長江下游之間的敵對競爭構成了南朝政治史的框架,正如關中與關東的競爭決定了漢代的歷史。長江中游地區包含兩個大湖——洞庭湖和鄱陽湖,還有一系列較小的湖泊和沼澤地吸納春季和夏季的大量雨水。這些湖泊的水源主要來自三大支流:漢江,從西北方流來,提供了一條向南方移民的主要通道;湘江,從南方流來,在今天的湖南省匯入長江;贛江,同樣是從南方流來,但是更靠東一點,從今天的江西省匯入長江。一旦經過贛江進入長江下游(第二個大區),長江就再沒有主要支流。長江流速減緩并變得非常寬闊,以至于都無法看到對岸。長江所攜帶的沉積物在入海口積淀成為一個巨大的三角洲,以每70年生長一米的速度繼續延展。[7]

四川的岷江流域成為長江流域的第三個大的區域。由于廣泛的灌溉工程,這個區域的低洼地區在帝國早期就非常高產,但是四周環繞著的高山將這個區域與中國的其他區域隔離開來。[8] 長江通過著名的三峽后離開四川,三峽是水路的危險地段。蜀道之難意味著四川很難成為一個大國的根基,但它在三國時期卻是蜀國創立者的避難所,也是8世紀中葉安祿山叛亂時唐朝皇帝的避難所。在漢朝瓦解后,四川的孤立也為建立一個獨立的神權王國提供了便利,從而在道教史上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中國南方首要的自然環境威脅并非如北方那樣是洪水或者干旱,而是過多的降水。它常使低地成為澤國,既難以耕作,又容易形成瘴氣。在漢唐時期(公元前200——公元900年)的文獻中,南方被描述為沼澤與叢林之地,疾病與有毒的植物蔓延,還有兇蠻的野獸和更兇猛的帶有文身的部落土著。這是一個流放之地,很多獲罪的官員來到這里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9] 這里的原住民講著來自黃河流域的人們聽不懂的語言,這些語言或許與現代泰國語、越南語、高棉語有關系。在史前時代,那些居住在長江以南的人群在文化上與東南亞的內陸和沿海國家都有關聯。[10]

隨著幾個世紀里越來越多的漢人向南方遷徙,他們大大小小的排水工程,將廣闊的湖泊、池塘和沼澤地變成可耕作的土地。大地主,而非國家,在建立排水和灌溉工程時負有最主要的責任,小農則要依賴他們的保護。政府時常會在控制水量方面提供建議,并對那些準備在沼澤地區定居的人免稅,但這項政策經常淪為給那些在朝廷有影響力的家族的經濟活動提供資金補助。因為在開墾土地與農業技術方面扮演重要角色,南方的地主擁有了更廣闊的不動產,并比北方的大家族更嚴密地控制地方社會,這種地區差異一直延續到帝制中國的晚期。

隨著中國的人口轉向南方,稻米成為主要的糧食農作物。盡管稻子在旱地和北方都能生長,但在南方濕潤的田間生長得最好。因為對于秧苗而言,水是輸送營養的主要渠道。相比于土地的肥沃程度,耕作稻子更多還是依賴對水的數量和質量的控制,以及適時的灌溉。因此,在那些多雨的地區,精心設計的灌溉系統需要經常性的維護,在地方層面也必須要有大規模的組織管理。對水的管理是南方大家族的一項基本職能。

然而,對水的利用只是水稻種植的一步。在其他活動中,農民個體的努力決定了最終的產量。對耕地仔細準備以使水深達到一致,一再地松動土壤,維系田埂以保持水量,這些都需要持續的勞作。在所有活動中最嚴苛的是將秧苗從育種的土地移植到主要的田地中。這個過程必須在恰當的時間進行,必須在一個星期里完成。秧苗間的正確間隔——對農作物的產量非常重要——依賴于對土地特性的深入了解。因而,單個農民的勤奮與技能水平對水稻生產至關重要,一個“好的”農民能夠通過其高質量的勞動將產量提高好幾倍。最早的有關水稻移植的記載始于漢帝國晚期,專項技術的傳播,是中國南方成為主要糧食產區的關鍵所在。[11]

中國南方多產的、水資源豐富的土地,使這個地區比起中國北方的平原來說,更能夠從農業的商品化、城市化、遠距離的大宗貿易以及區域的專項化中受益。因為擁有大量的湖泊和河流,還有數百萬公里的運河(在20世紀中期,僅上海三角洲的運河就超過24萬公里),中國南方最終發展出在前工業化世界中最好的水路交通網絡。但這一點是在南北朝很久之后才實現的。

山脈與移民

貫穿各個山中關隘和沿水路而進行的遷徙,推動了黃河與長江間的人口中心的轉換。移民路線主要有三條——長江流域的三大地區各有一條。最簡單的一條是從黃河的沖積平原出發,繼續向東南行進,穿過中部幾乎無法區分的黃河下游與淮河流域。除了沿著淮河的眾多沼澤地之外,那兒沒有地形上的障礙來限制移民的流動。這條不確定的河流沒有清晰的河道,它流入幾個大的沼澤地和湖泊,這些沼澤地和湖泊隨著降水的變化而變大或者變小,淮河入海的路徑因而變化無常。在某些時候,它會直接流入長江。

在這條移民路徑接近長江時,它會分流為一個倒“Y”形的路徑,東邊的一條分支通往長江口,流向杭州,而西邊的一條分支則逆長江而上,直到鄱陽湖。從那兒,流民能夠沿著贛江南下,翻越梅嶺,過北江,進入現在的廣東地區。通過這條南下移民路線遷徙的流民在長江下游地區集中。在那里,他們成為生產勞動力,或者成為南方的都城建康(此前稱為建業,現在是南京)周圍軍隊的兵源。[12]

第二條移民路線是以漢朝的兩個故都為起點,或從都城長安開始,或從中部平原的洛陽開始。從長安出發的路徑要在武陵關翻越秦嶺山脈,困難地攀爬到7000英尺高,沿著建造在懸崖峭壁上的棧道通行。然后沿漢江而下,來到水路樞紐城市——襄陽。在那兒,這條路徑將與始自洛陽、翻越伏牛山脈的路徑相匯合。合并后的路徑向南沿著漢水直達洞庭湖區。[13] 沿著這條路線,從漢朝故都而來的流民集中于長江中游地區,成為西部兵團的兵源。另一些人繼續向南行,或沿著贛江到廣東,或向西南沿著湘江到長沙,然后繼續前行到今天被稱為越南的地方。

第三條也是最靠西的一條路線,因為最難行走,相應地它在歷史上的重要性也最低。從長安西行后到達寶雞,然后向西南行進,通過蜿蜒重疊的山路后抵達現在四川的核心地區——岷江盆地。全程約435公里,有1/3的路都建在懸崖峭壁之上。唐朝詩人李白的一首著名詩歌詠唱了行走在這條險路上的艱辛: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

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

猿猱欲度愁攀緣。

青泥何盤盤,

百步九折縈巖巒。

捫參歷井仰脅息,

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游何時還?

畏途巉巖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枯木,

雄飛雌從繞林間。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使人聽此凋朱顏!

連峰去天不盈尺,

枯松倒掛倚絕壁。

飛湍瀑流相喧豗,

砯崖轉石萬壑雷。

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14]

在農業中國的歷史上,低地地區與高地地區的特征對比非常顯著。在戰國及帝制早期之前人們就已經在中國北方低海拔地區安居樂業,但是山區除了提供木材和零星的礦產或鹽井外,基本上未被開發。早期的南方移民也延續著這樣的模式,他們的到來迫使原住民向更高的山地遷徙。然而隨著道教與佛教的傳播,道觀和寺廟修建在城市之外的山上,以前未被開發的丘陵、山區要為它們提供補給。因此這些山地成為寺廟的“核心”資產。[15]

將寺廟置于山地,除了避免與既有資產業主發生沖突之外,還有幾點好處。首先,佛教徒與道教徒一樣,遵循中國的傳統,將山脈與精神活動聯系起來,山脈既是宗所圣地,也是那些人們渴望與之溝通的先靈安息的地方。其次,這些邊緣土地需要資本輸入,發展也需要有組織的勞動力,這些寺院可以提供,而且政府和富裕家族對這一地區興趣不大。第三,寺院成為工業生產新形式的先鋒,最為顯著的是它們使用磨坊和榨油坊,這些作坊需要快速流動的水力資源,而這種資源在山區和河流的上游是非常豐富的。[16]

南方地勢多山、接近河流湖泊,因此這一帶的發展非常顯著,在北方也有這一發展趨勢。所以盡管此時中華文明開始了漫長的南遷,對于山區的開發卻是在全國范圍內進行的。

書寫邊緣

隨著人口不斷向南、向山中遷徙,中國的鄉間景色、山區風貌以及邊區特色,都進入了文學藝術領域。文人產生的這種新的興趣與秦漢帝國時期朝廷主導的高雅文化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時的朝廷力圖否定統一前舊戰國時代的各種地域特色。[17] 漢代文人將注意力集中在都城而不是那些邊緣地區,他們所形成的世界觀,要么否定地域文化,要么將它們縮減為都城文化的附屬品。

舉例來說,在“九族”模式(或與之相關的“魔方”模式)與“五服”模式中,世界的結構就好像一張幾何網格或一系列的環帶,離都城越遠,文明程度越低。在另一個范式中,漢代文人則會根據邊緣地區部族或者小國送到中央的貢品的新奇程度及其類型來劃分并描述這些區域。離都城越遠,文化的差異越顯著,這種越來越明顯的異域特色就越能成為野蠻的一種空間標識,將文明的中心界定并劃分出來。像這樣,漢朝的文獻中提到了北方的游牧民族,他們沒有城邦,而是生活在馬背上,隨自己的畜群到處流動;提到了南方的越人(Yue People),他們披散著頭發,渾身畫滿文身;還提到了一些西南的蠻族,他們和自己的母親同床,并吃掉自己的大兒子。

這些早期世界觀中對地域文化的否定在行政區劃方面也有所體現。在戰國時代的行政區劃中,一定數量的家庭組成了第一層行政單位,一定數量的第一層行政單位組成了第二層行政單位,以此類推,一直向上到國家層面。這是個純形式化的結構。漢朝的行政區劃缺乏這樣重復累計的數據特征,盡管如此,它依然與像村落和地區這種自然形成的地方單位有所區別。在《漢書》的“地理志”中,國家之下不同等級的城市形成了一個網絡,官府就設在這些城市中。大多數人口實際上居住在鄉村中,這些村落又比那些城鎮的層級低,但地方志的術語并不會給它們一個明確的區劃,所以它們就有效地隱藏在官方視野之外。如同“自然”村落,“自然”的地方——戰國時期遺留下來的一些小國,被視為一種威脅——在漢朝的行政區劃中也是沒有位置的。

與秦漢時期的世界觀和行政體系一樣,帝制中國早期的文學作品無論在社會意義還是選題上,都是朝廷的產物。最負盛名的文學類型是漢賦,它從戰國時期開始興起,最初作為向各國國主進諫的工具,后來則是用來向皇帝進言。漢賦的主題,包括隱晦地批評統治者不重視任用詩人,歌頌皇家狩獵的榮耀以及贊美都城的偉大。這些詩歌將都城看作宇宙的縮影、文明的精華,把其他所有的地域中心都貶損為中心城市的劣質版本。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史官在記載漢朝歷史時,同樣將注意力集中在統治者及其朝廷之上。最后,漢朝朝廷聲稱擁有大量經典文獻,官方有權據此制定規范,為所有寫作提供范本。在這樣的官方標準之下寫出的朝中文獻,都被拿到都城的太學中進行研究。[18]

隨著宦官與外戚逐漸掌控朝廷,漢朝文人漸漸疏離朝廷,都城所聲稱的中心性及其對地域文化價值的否定也開始減弱。新的地方網絡是建立在業師與門生或主人與門客關系之上的,以中央為代價連接了地方利益。紀念碑、神祠藝術、來自特定地區的名人的集體傳記等,這些都表明一種新的態度,就是地方對于文人騷客的身份認同至關重要。太學曾經拒絕的那些對經典的注解,在各地的中心地區獲得了尊重與進一步的闡述。在漢朝分裂為三國(魏、蜀和吳)后,對地方文化的重視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南北朝的很多世家大族特別注重在家族內保存禮制的一些地域性特色,這些將他們與暴發戶和帝都的軍事勛貴區分開來。[19]

一次重大的文學革命標志著漢朝的瓦解——抒情詩的爆發式發展。曹氏崛起并獲得中國北方的統治權,他們的追隨者們首創出有署名的、意義非凡的中國抒情詩。[20] 賦是用來批評、勸說或贊美統治者的,與之相比,這種新的抒情詩更多呈現詩人的個人體驗和情感共鳴——個體腦海中有限的、碎片化的印象無可避免地根植于他所處的環境之中。[21] 抒情詩的主題不再是皇家林苑、都城或禮儀,而是知己的宴會、分別的瞬間,或者是黃昏時對山巒的一瞥。

這種新派、親和的抒情詩,聚焦于志同道合者小圈子的社交清談,魏朝的首任皇帝曹丕(187—226)曾在寫給吳質的一封信中提起過。在他的幾位詩人朋友都死于瘟疫之后,曹丕寫道:“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22] 這里顯示了南北朝及之后文人社交生活的主要元素:集體遠足、宴會、酒和音樂。[23]

可是抒情詩的友善世界也有它黑暗的一面。劉義慶《世說新語》(編撰于約公元430年)就記錄了一則曹丕與他兄弟曹植間緊張敵對關系的故事。曹植之前就成為曹丕政治上的挑戰者,同時也是詩歌上的競爭者。

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聲便為詩曰: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帝深有慚色。[24]

這則故事和里面提到的這首詩都不足憑信,上百年來對曹氏兄弟生平和詩作的解讀都受到這種政治上、感情上和文學競爭中的傳奇故事的影響。[25] 但就像許多虛構卻成為經典的故事一樣,這則戲劇性的故事也反映出這一時期的一個基本事實。盡管新式詩歌側重描寫社交生活,但也包括了朝堂上的表現——通常都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這對維持一個人的自尊、他在世界上的角色定位,和他對仕途成功的希望都至關重要。這個時代許多代表性詩人都因為政治上的判斷失誤而被處死。

精英的詩歌圈子依附于高貴的朝廷,這使政治權力與詩歌創作間的聯系得以擴展。其他圈子,圍繞世家大族的領頭人物組成,他們都與時政保持一定距離。正史中的傳記描繪了在都城府邸(舉例而言,建康著名的烏衣巷上的大宅第)中舉辦的和在謝氏、王氏及其他高門大族的鄉間別墅舉辦的文學聚會。這些聚會的故事都集結在《世說新語》中——這是一本有關建康精英“清談”的文集——讓人們對于當時的社交生活有了一個明晰的印象,建康的名士們都自覺地將自己視作精英。

在這些“清談”中,詩歌和其他文學形式扮演著重要的角色。[26] 駢文,與音樂和書法(包括那次由著名書法家王羲之和王獻之組織的蘭亭集會)一起,成為高門士族間用以交往的“通用語”。[27] 通過這些藝術與社交活動,他們聲稱自己身份崇高,自詡為令人羨慕的“風流”(字面意思是“風的類型”)中人。作為“風流”的榜樣,他們視自己高出那些普通富戶和掌控軍權的蠻人一等。這種對權力的美學界定如此有影響力,以致公元420年后統治南方的軍事王朝的統治者們致力于文學和藝術方面的追求,以求趕上他們的朝臣們在這些方面的成就。

南方的地貌和它多種多樣的植被不僅成為詩歌的主題,也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最聞名的描寫江南鄉村的著作是《游名山志》(作于433年以前),在這本書中,著名山水詩人謝靈運詳細記錄了勝地名山的地理信息,著名僧人慧遠(334—416)也為他的山區旅行留下了筆記。還有大量描述南方奇異植物的文獻記錄,包括嵇含的《南方草木狀》(作于公元304年)、萬震的《南州異物志》、沈瑩的《臨海水土異物志》(作于約公元275年)。與這些著作密切相關的還有張華的《博物志》(作于公元300年之前),它記載了大量奇異和令人驚嘆的現象。[28] 這些文集中的一部分將地方花草動物與一些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聯系在一起。

這一時期還首次提供了“地方志”存在的證據,盡管這種著作除了名字幾乎沒流傳下來任何內容。[29] 即便如此,它們的一些片段在類書中得以保留,在常璩記錄四川地方歷史的《華陽國志》(作于公元355年以前)、酈道元依據水道次序對不同地方知識進行記載的《水經注》(作于公元527年以前)中也有很多例子。這些都表明人們曾對這個時代大量的地方地貌、宗教禮儀和民風民俗進行過詳細記錄。[30] 與漢代抽象的行政區劃及貢品清單形成對比,這些著作代表著對邊緣地區和鄉村的徹底的重新評估。先前被忽視的或被當作野蠻人證據的地方特色和古怪之處,都成為熱切研究的對象,也成為自我定義的一種形式。

畫家、隱士和圣地

這種對地方的新的關注在視覺藝術方面也找到了新的表現方式。繪畫中山水主題的出現與顧愷之密切相關。顧愷之是4世紀著名的人物肖像畫畫家,他也是中國第一個被歸為山水派的畫家。他經常參與清談,是位知名的風趣人物、一位有抱負的詩人,被認為能比肩偉大的嵇康。[31] 殘留下來的一些關于繪畫的早期著述的片斷也被認為出自他的筆下,與這些相關的是,他還通過敘述早先的道教祖師爺張道陵教導他的學生在描繪山中風景時如何謀篇布局:

中段東面,丹砂絕崿及蔭,當使嵃?高驪,孤松植其上。對天師所壁以成磵,磵可甚相近,相近者,欲令雙壁之內,悽愴澄清,神明之居,必有與立焉。下于次峰頭作一紫石,亭立以象左闕之夾,高驪絕崿。西通云臺,以表路。路左闕峰,似巖為根,根下空絕,并諸石重勢,巖相承以合,臨東磵。其西石泉又見,乃因絕際作通岡,伏流潛降,小復東,出下磵,為石瀨,淪沒于淵。所以一西一東而下者,欲使自然為圖。[32]

這些段落,與其他片斷一起,將山景看作自有魅力的客體,看作為人類的活動而設置的背景,看作人的崇高秉性的折射,同樣也看作野生的、傳奇生物的故鄉,如在溪流邊飲水的白虎和在山谷上空舞動的吉祥的鳳凰。將一只鳳凰置于山景中意義非凡,因為在漢代的藝術作品中,這種鳥是站在城門樓上和精英府邸的屋頂與墻上的。現在,賦予人類高檔居所的魔法品質轉入到山脈之中。在《世說新語》的一則逸聞中,顧愷之同樣探討了如何將人置于山水畫中,以此來描述他們的性格特點。[33]

鄉間遠足的興起,包括抒情詩和山水畫的風行,都與一種隱士般的審美觀的誕生緊密相連。這種審美觀重新定義了城市與鄉村之間的關系,并提供了一種新的方法,來表現各地的特色。自先秦到漢代,從世俗中引退去做隱士是出于道德或政治方面的考慮——或因自己年事已高,或因國家已經從根本上腐壞崩塌。與漢代這些稀少的、多少有些程式化的正直人物形成對比,南北朝時期詳細記載了大量個性鮮明的隱士,他們對藝術和宗教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學者們收集了這些記錄,并且寫了對他們的介紹,這些逐漸發展成為對隱士的詳細論述。[34] 因為政治原則而出世,只是眾多行為中的一種,其他的行為還包括居住在山中洞穴,與禽獸為伍;通過書寫山水詩和表達自己對俗世生活的鄙夷來聲明自己是“大隱隱于朝”。

在某種程度上,南朝所有的精英都把隱逸美學的元素融入到了他們的生活中。當花園、村莊和群山替代了獵場和都城,成為中國文學新的地理中心,鄉村也被帶入城市——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文學上——關于地方景觀和地域特性的知識成為精英必須掌握的內容。特別是花園,被視作隱逸美學不可或缺的內容。南朝的都城建康城內、城郊,還有會稽山中(今天的紹興)的別墅里,都修建了許多花園。一些風景畫畫家成為花園設計的專家,在欣賞和描繪山水風景時發展出來的美學標準也被借用到花園的布局中。對一些人來說,在城內或郊外的花園中行走或與人共處,已經等同于退隱于自然了。[35]

許多佛教隱居者(包括世俗居士和僧侶)與道教徒出世是出于宗教而非審美方面的原因。最負盛名的宗教山居隱士當屬陶弘景,他于492年隱居于離建康不遠的茅山。在那里,他煉制丹藥,并成為梁武帝的密友和顧問。因為他的成就,其享有“山中宰相”的雅號,從帝國朝廷得到了定期的經濟資助,用以進行他的學術和煉丹術的研究。[36] 還有些隱士開創了新的神圣之地,為偶爾的精神歸隱提供場所,其中最著名的是慧遠和尚,他在廬山建立了一個佛教俗家弟子的小圈子,一些名士經常造訪。慧遠和尚是在前往另一座山上的一處修行寺院時發現廬山這個地方的。很明顯,4世紀末的時候,在南方的群山中已經建立了一系列的寺院網絡。[37]

隨著時間的推移,佛教和道教創造出一種新的圣地地理學,它對以遠游、郊外花園和山莊為主題的文學與政治地理學進行了強化。[38] 在南北朝,群山不再僅僅是世家大族聚集在一起創作詩歌、塑造精英生活方式的隱逸之所,同時也是高門士族與王朝君主們汲取精神力量的神圣之所。與這些地點緊密相關的是新的經文,最著名的是在江南舊族中出現的上清派和靈寶派的道教神啟。[39] 從山居隱士手中獲取教義,或是從任何不在朝堂的人手中獲取,以及朝廷對設立在各個地方的宗教權威的依賴,從他們身上獲取統治萬物的力量之源的種種行為,都顛覆了過去那種優待城市中心而忽視鄉村邊緣的層級秩序。

一種更加激進的地理上的轉變與佛教在印度的興盛息息相關。印度是遙遠而陌生的一片土地,法顯和尚(他曾經在399年至414年間到印度朝圣)稱之為“天竺”。經過幾個世紀,中國自己也轉變成了佛教圣地,在各地的佛教寺廟或僧侶隱居之所形成一系列不斷擴張的宗教圣所。[40] 帝國統治者試圖通過公開刊行宗教教義和在洛陽與建康修建大量的寺廟,將這些新的信仰體系納入到帝國體制中。但是他們無法控制那些分散在中國丘陵和山區中、剛剛獲得新的精神力量的圣地。(地圖1)同樣的,詩歌也創造了一個新的文化世界,這也是朝廷所無法掌控的。[41] 一旦某個地方在詩歌或故事中被提及、被紀念,它便擁有了自己的文化生命。后世的詩人造訪這些地點,將其又一次地復興,或者將之作為典故借以闡發個人體驗。

北方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這一系列的發展進程,但它在地理上有個顯著特征,就是與游牧民族相鄰的邊境,那里有荒涼的自然景觀、嚴酷的氣候以及迥異的習俗。盡管最為著名的“邊塞詩”都出自唐朝,大都敘述了軍旅生活的經歷,但這一傳統早在漢唐之間的北朝各代統治時就已經形成了。[42]

地圖1

精英地域意識的誕生

漢朝沒落后的幾個世紀見證了新的文學實踐形式與新的流派的誕生,以及與之相對應的文化突出成就和政治權威的理想標準,對鄉村、田園和山野的重估,新的圣地布局,以及權威文本的新的出處。這些累積的變化使得地方和區域性的傳統取代了帝國中心單一的主張,并在中國南部的江南地區找到了一種經典的表達方式,同時也重新定義了那些領頭的高門望族。

甚至南部都城自身也被卷入這種發生了轉變的政治地理學中。盡管在漢亡后不久建康一度成為吳國的都城,但它仍然是一個邊緣城市。中國正統的歷史古都是被周朝和漢朝所尊崇的長安與洛陽。為了在中華世界的邊緣賦予他們的新都城一個合法地位,晉朝闡明了兩個觀點:第一,他們引用三國政治戰略家諸葛亮之語,諸葛亮造訪建康時稱其地勢有“龍盤虎踞”之姿,因此適宜建都;第二,他們講述了中國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故事,他在一次帝國巡游中來到這里,當地一個卜官告訴他建康所在之處有帝都才會有的“五采之氣”。卜官推測,500年內,這里就會出現一位帝王。[43]

正如這些故事所表明的,建康,因為不具備北方都城自古既有的權力,從而轉向占卜與望氣之術,并且完全從周邊地貌中獲取神力。即便是在秦始皇的那個故事中,也是由當地卜者與長老預測出了未來,因此這一地點在當地傳統中被神化。在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中,預見建康將會成為帝國之都的卜者,則是一位道家“至”人,他是山中的一名隱士,完成預言之后又神秘消失。

當然,對漢朝經典的尊崇與對北方的渴望,并沒有在南朝消失。東晉早期聞名的新亭之會上,周顗與友人為失去的北方山河而泣,宰相王導則誓言為國收復這些神圣的州郡。此后一代,偉大的桓溫將軍稱其壯志在于收復北方,卻遭到孫綽及那些滿足于南方自然之美的人的反對。對桓溫、劉裕這樣的軍人而言,收復北方的夢想既是縈繞心頭的雄心壯志,也是建功立業的必經之路。

這種收復故土的熱情與切實發動的北伐,反映出軍事強人與江南名士代表之間的緊張關系。復雜交錯的藝術與宗教活動已經成為江南士大夫文化的一個特色,同時也與地方的權力歸屬和民風民俗密切相連,而這一切在中國北方的經典文化中都絲毫沒有立足之地。這種緊張的關系同樣有助于解釋為什么南朝各代軍事力量薄弱,因為朝廷更看重詩歌與園林設計的繁榮,而非軍事能力的培養。江南所創造的新式南方文化根本無法與北方的重軍文化相抗衡,所以在初唐,南方的各大家族僅能扮演無足輕重的角色。

然而對文人理念的培養,詩意社會的形成,通過詩賦與地方志對地方傳統的肯定,以及新建的獨立于帝制系統之外——盡管也不是完全不受其影響——的宗教與文化地理布局,所有這些傳統,都在南朝時從江南率先出現,并作為一種地域精英主義的文化形式在中國歷史長河中留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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