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辰時經
其間,威廉和修道院院長有一次頗具啟示性的談話。
食品總管是個肥胖的男人。他外表粗俗,但很開朗;滿頭白發,卻還體格健壯;個子矮小,卻動作麻利。他把我們帶到朝圣者住宿的房間里。確切地說,是把我們引到指定分給我導師住的房間里,并允諾次日也為我騰出一個單間來。因為,盡管我還是個見習僧,但我畢竟是他們的客人,也應該受到同樣的待遇。那天晚上,我可以睡在房間墻壁中一個寬敞的長方形壁龕里,那里已讓人鋪上了舒適的新稻草??偣苎a充說,要是某些老爺有讓人守著睡覺的習慣,仆人們就是這樣被安排在壁龕里睡的。
隨后,僧侶們端上了葡萄酒、奶酪、橄欖、面包和一些新鮮的葡萄干,讓我們先吃點東西恢復一下體力。我們津津有味地飽餐了一頓。我的導師不像本篤會修士那樣有苦行的習慣,他不喜歡悶頭進食。席間,他侃侃而談,所談及的都是一些仁義之行和明智之舉,仿佛是一位僧侶在朗讀圣人的生平業績。
那天,我忍不住又問他關于那匹馬的事情。
“不過,”我說,“當您看到雪地和樹枝上的痕跡時,你還不知道那匹叫勃魯內羅的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痕跡可以是任何一匹馬留下的,至少是同一品種的馬留下的。所以,我們是不是只能說,大自然這本書只告訴我們本質的東西,正像許多有聲望的神學家所教誨的那樣?”
“不全對,親愛的阿德索,”導師回答我說,“當然,你可以說,那種痕跡如同verbum mentis,向我表明了意識中的馬,而且無論我在哪里找到它,它都會那樣表達。然而,在這特定的一天內的特定地點和特定時間里,它向我傳達的至少是所有可能經過那條小路的馬中的一匹。于是,我就處在對馬的整體概念的認知和對一匹個體的馬的認識之間。而不管怎么說,我對普遍意義上的馬的認識來自于那些個體的馬留下的具有特征的痕跡??梢哉f,在那個時刻,我被具有特征的痕跡和我的無知所困,因為我對普遍意義上的馬的認識還相當模糊。比如對這匹馬的認識過程,你從遠處觀察時不知道那是什么,你會滿足于把它視為一個占有一定空間的物體。當你走近時,你把它定位成一個動物,盡管你還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一匹馬還是一頭驢。而最后,走得更近些,你就會斷定它是一匹馬,盡管你不知道它叫勃魯內羅還是法維羅。只有你站在恰當的距離時,你才會看出它是勃魯內羅(換句話說,是某匹而不是另一匹,無論你打算怎么稱呼它),而那才是充分的認識,是對其特性的認知。所以,一個小時之前,我可以評論所有的馬,這并不是因為我知識淵博,而是因為我的推斷。當我看到僧侶們牽著那匹特定的馬時,我對知識的渴望才得以滿足。只有在那時,我才真正知道是我先前的推理使我接近了真理。所以,我先前想象中的還未曾見過的一匹馬的概念純粹是符號,正像雪地上留下的馬蹄印構成馬的概念的符號一樣:這就是說,唯有我們在對事物缺乏完整的認識的時候,才使用符號,或符號的符號?!?/p>
以往,我曾聽過他懷著很多的疑慮談論普遍的概念,并懷著極大的敬意論及個體的事物;而后來我也感覺到,他之所以有這種傾向,源于他既是大不列顛人,又是方濟各修士。不過,那天他沒有足夠的精力談論神學上的爭議。于是,我就蜷縮在他們安排給我的那壁龕有限的空間里,裹著睡毯,沉浸在酣睡之中。
要是有人走進來,很可能會把我看作一個鋪蓋卷。而修道院院長在辰時經來拜訪威廉的時候,肯定就把我當做鋪蓋卷了。我就這樣聽到了他們的第一次談話而未被發覺。我并非心懷惡意,因為如果我突然出現在來訪者面前,就會顯得更不禮貌,還不如就那樣謙卑地藏匿起來。
這時,院長阿博內到了。他為自己的突然來訪表示了歉意,重申他對來客的歡迎,并且說,他要與威廉單獨談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
一開始,他恭維威廉在馬匹的事情上所表現出來的才干,并且問他對一個未曾親眼見過的牲畜怎么能有這么確切的了解。威廉扼要地解釋了一番,并且漫不經心地敘述了他所采用的方法,修道院院長對威廉的睿智贊不絕口。他說,威廉來此之前,就聽說他是一個才學淵博的人,果真名不虛傳。他說他已經收到了伐爾法修道院院長的來信,信中不僅談到皇帝托付給威廉的使命(這在以后的幾天內將會談到),還談到,我的導師曾在英國和意大利作為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官出庭審訊過幾樁案子,表現出非凡的才智,又不乏高度的人道精神。
“我十分高興地獲悉,”修道院院長繼續說道,“在許多案子中,您裁定了被告的無罪。在這些令人悲傷的日子里,我尤其相信人間存在永恒的罪惡?!彼丨h顧四周,仿佛敵人就在墻外徘徊,“但是我還相信,罪惡的緣由往往不可告人。而且我深知,邪惡能夠促使受害者把罪過推到無辜者的身上,幸災樂禍地看著無辜的人替代傷害他的惡魔被燒死。法官們經常會不擇手段讓被告供認,以顯示辦案果斷,以為唯有找到一個替罪羊了結案子,才是一個好法官……”
“審判官也可能受魔鬼的驅使?!蓖f道。
“這完全有可能,”修道院院長謹慎地表示同意,“因為天主的意圖是難以捉摸的,但我可不能在如此有功德的人頭上投下懷疑的陰影。今天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之一。修道院里發生了一些事情,需要引起注意,并需要您這樣一個敏銳而又審慎的人的建議。敏銳是為了發現,審慎是為了掩蓋(如果需要的話)。事實上,證實有杰出功德的那些人犯的過失常常很有必要,但是得用能消除犯罪緣由的方式,使犯罪者不受到公眾的鄙視。如果一個牧羊人犯了錯,得與其他的牧羊人隔離開來,而要是綿羊就此不再信任牧羊人,那可就糟了?!?/p>
“我懂?!蓖f道。我早就注意到這一點,當他用這種敏捷而頗有教養的方式表示自己的看法時,通常坦率地隱含著他有異議或猶疑。
“為此,”修道院院院長接著說道,“我認為,凡牽涉到一位牧師有了過錯,就只能托付給您這樣不僅善于明辨是非,而且處事得當的高手。我一高興就想起來了,您好像只判決過……”
“……犯有兇殺罪、放毒罪、教唆無辜兒童罪和其他我難以啟齒的兇案的罪人……”
“……我想到您只有,”修道院院長顧不得停頓,繼續說道,“當在眾人眼里惡魔的存在顯而易見,以至不可能有不同的判決時,在對犯人的寬恕比罪行本身更令人發指時才判刑?!?/p>
“當我認定某人有罪的時候,”威廉明確地說道,“他肯定是真的犯了那種我可以問心無愧地交給宗教法庭判決的罪孽。”
院長猶豫了片刻:“為什么您執意談論犯罪的行為而不提犯罪的根源呢?”
“因為思考犯罪的原因和效果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我想,唯一能判斷的法官就是上帝了。諸如一棵被焚燒的樹和點燃林火的雷擊之間這樣一種明顯的因果關系,我們已經很難加以揭示,因為我覺得追溯原因和效應捉摸不定的連鎖反應,如同要把塔樓一直建到天上去,是不可思議的妄想?!?/p>
“阿奎那博士,”院長提醒說,“不斷地順著一樁樁案件,追溯到以往沒有告破的案件,且并不懼怕只用它的道理來有力地證明上天的存在?!?/p>
“我是什么人,”威廉謙卑地說,“我哪敢反對阿奎那博士?也因為他對于上帝存在的論證是被許多其他的證據所驗證過的,其論證是堅不可摧的。上帝是在我們的心靈深處跟我們交談,圣奧古斯丁深知這一點,而您,阿博內,您也許吟唱過對上帝的贊歌,頌揚其明顯的無所不在,盡管托馬斯并沒有……”他停住不說了,然后補充說道,“我可以想象?!?/p>
“噢,當然嘍?!痹洪L急忙予以肯定。而我的導師用這種得體的方式打斷了一場顯然令他不快的學術性討論。而后他又說了起來。
“我們回到訴訟案件的話題吧。比方說一個人被毒死了。以往已有此類經驗。面對某些難以辯駁的跡象,我很可能想象到投毒的另有他人。處理一系列如此簡單的案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依賴我的思維能力。但是,我怎么能夠想象有另一種人會出于非人道的邪惡目的用罪惡的行徑加以干預,使案子復雜化呢?我不能說這不可能,魔鬼也會用明顯的標志揭示它所經過的路,如同您的馬勃魯內羅一樣??墒俏覟槭裁匆獙ふ页鲞@些證據呢?我知道了那個人是罪犯,并把他交給宗教裁判所不就足夠了嗎?他無論如何得判死刑,愿上帝寬恕他?!?/p>
“不過我得悉,三年前,在基爾肯尼的一場訴訟案件中,有些人被判犯了猥褻罪,后來真兇被認出來之后,您并沒有拒絕邪惡勢力的干預?!?/p>
“可我也并沒有明確肯定呀。我沒有否認,這是真的。我是誰啊,怎么能對邪惡的陰謀表示看法呢?尤其是,”他似乎想堅持自己的理由,補充說道,“在那些案件中,那些創建了宗教裁判所的大主教、權威人士、全體民眾,乃至被告本人,他們真愿意把插手干預的魔鬼揪出來嗎?也許魔鬼插手的唯一真正理由,就是所有的人在那種時刻都迫切渴望知道魔鬼所采取的行動……”
“那么您是說,”院長帶著不安的語調說道,“在許多訴訟案件中,魔鬼不僅僅對罪犯起作用,也許尤其會在法官身上起作用?”
“我可以做一個類似的結論嗎?”威廉問道,我覺察到他問的方式令院長不能肯定他是否能做出結論;這樣,威廉趁他沉默之機轉移了話題,“不過,那早就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已經放棄了那種崇高的職業,我這樣做也是上帝的意愿……”
“當然?!痹洪L贊同地說道。
“……現在,”威廉繼續說道,“我關心其他一些棘手的問題。要是您愿意告訴我的話,我想問一下您擔憂的事?!?/p>
我覺得修道院院長似乎巴不得結束剛才那番談話,回到他遇上的難題。于是,他講起幾天前發生在修道院里的一件奇特的事情,還說那件事令修道院眾僧侶惶恐不安。他言談極謹慎,說話拐彎抹角。他說,之所以對威廉講述那件事情,是因為知道他通曉人的心靈,又熟知邪惡者的詭計,希望威廉能夠花費他一部分寶貴的時間解開這個令人痛苦的謎。案情是這樣的:奧特朗托的阿德爾摩是一個年紀尚輕的僧侶,但他已經是一位繪制袖珍畫的名師了,他一直是為藏書館里的手抄本繪制精美的裝飾畫。他的尸體是被一個牧人在樓堡東角樓的斜坡腳下發現的。頭天晚禱時,唱詩班有些僧侶還見到過他,可是到了念申正經的時候,他就沒再出現,很可能在天色最暗的深夜不慎跌下山崖了。那是個暴風雪的夜晚,狂怒的南風卷著雪片,尖利有如刀刃,簡直像下冰雹。他的尸體先是被雪水浸透,后來又結成了冰,身體在跌下山崖時,因連續撞擊巖石而皮開肉綻,已無法確切地說清楚他究竟是從什么地方跌落下來的??蓱z而又脆弱的生命啊,愿上帝憐憫他。他是從三面朝向懸崖的角樓三層的一個窗口掉下來的,這一點可以肯定。
“你們把可憐的尸體埋在哪兒啦?”威廉問道。
“自然是埋在公墓里了,”修道院院長回答說,“公墓就坐落在教堂的北側和樓堡以及植物園之間,這也許您已經注意到了?!?/p>
“是的,”威廉說道,“我看您的問題是在后面。倘若那個不幸的人是自殺,上帝是不愿意這樣的(因為不能想象他是偶然掉下去的),那么在第二天你們就會發現那些窗戶的其中一扇是開著的,可你們卻發現窗戶全關著,窗臺底下沒有出現任何水跡。”
修道院院長是一位具有外交家風度的舉止端莊的人,這我說過,可這一次他的舉動卻令人驚訝,他那種亞里士多德式的凝重和豁達的神情和儀態蕩然無存:“這是誰告訴您的?”
“是您告訴我的?!蓖f道,“如果窗戶是開著的,那么您一定會立刻想到他是從那里跳下去的。我從角樓的外面可以判斷出,這是些裝有毛玻璃的大窗戶,那種窗戶齊人高,安在龐大建筑物的樓房里平時是不打開的。因此,即便那扇窗戶開著,那不幸的人也不可能是因為探身出去、失去平衡而跌下懸崖,那就只能讓人想到他是自殺的了。若果真如此,您是不會讓人把他埋葬在神圣的公墓的。既然您將他看作一個基督徒那樣安葬了,那窗戶就應該是關著的。而如果窗戶是關閉著的話,那么假定的自殺者一定是被推下去的,無論是人為還是魔鬼所為。因為,上帝或者魔鬼讓死者從深淵里爬上來消除其自絕于世的痕跡,這在我以往審理過的命案中還真沒有遇上過。那么,您一定會尋思是誰干的,我沒說是有人把他推入深淵,而是有人脅迫他站到窗臺上。您會為此感到不安,因為有一種邪惡的勢力,目前正在修道院里肆虐橫行,不管是自然的還是超自然的。”
“是這樣……”修道院院長說道,然而不清楚他是在認可威廉所說的話,還是在用威廉如此精辟闡述的理由在說服他自己,“可您怎么知道那些窗臺下沒有任何雪水的痕跡呢?”
“因為您對我說了那天刮著南風,雪不可能從朝東開的窗戶刮進去?!?/p>
“看來,他們對我說過的有關您的才能,與實際的您還相差甚遠。”修道院院長說道,“您言之有理,窗下是沒有雪水,現在我知道為什么了。事情正如您所說的那樣?,F在您明白我的憂慮了。如果我的一名僧侶因為自殺而玷污了他的名聲,事情就已經相當嚴重了,可我現在有理由認為他們之中的另一個人犯有同樣可怕的罪孽而玷污了自己的靈魂。但愿事情僅僅是那樣……”
“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一個僧侶呢?修道院里有很多其他的人,馬夫、羊倌、仆人……”
“當然,這是一座小修道院,但很富裕?!毙薜涝涸洪L傲慢地附和道,“一百五十個仆人伺候六十個僧侶,然而一切都發生在樓堡里面。也許您已經知道,盡管在樓堡的底層有廚房和膳廳,上面兩層有繕寫室和藏書館,樓堡在每天晚餐后都關門。修道院有一條嚴格的規定,不準任何人擅自入內,”他猜到了威廉的問題,馬上補充說道,顯然很勉強,“自然也包括僧侶們在內,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我絕對排除,您明白,絕對排除一個仆人會有膽量在夜里進入樓堡?!彼哪抗庵新舆^一絲挑釁的微笑,盡管像一道閃光或是流星那樣短暫,“我們不妨說他們是害怕,您要知道……對于頭腦簡單的人下命令,有時候得帶幾分威脅才顯得有分量,預先告誡他們要是不遵守命令就會大禍臨頭,而且肯定是意想不到的災禍。而一位僧侶……”
“我明白?!?/p>
“不光是,一位僧侶可能因為別的緣由冒險進入禁地,我是想說理由……怎么說呢?就是合理的緣由,盡管違反規定……”
威廉發現院長神色不安,便問了一個問題,也許旨在轉移話題,不料這一問卻讓院長顯得更加窘困。
“談到有可能是一樁謀殺的時候,您說‘但愿事情就只是那樣’。您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我是這么說的嗎?就算是吧,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殺人,無論他殺人的緣由有多么邪惡。一想到能驅使一個僧侶去殺害自己的兄弟的那些邪惡的緣由,我就毛骨悚然。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了嗎?”
“我沒有別的可以對您說的了?!?/p>
“您是想說,別的您沒有權利再說了?”
“威廉修士,威廉兄弟,請別這樣,”修道院院長又是修士又是兄弟地稱呼他。威廉滿臉通紅,評議道:“你將永遠為祭司?!?/p>
“謝謝?!毙薜涝涸洪L說道。
上帝啊,我的兩位冒失的長者在那種時刻所談及的是多么可怕的奧秘呀,其中的一位是出于焦慮,另一位則是出于好奇。因為盡管我是剛剛起步探索神圣的修士教職之奧秘的一個見習僧,也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但我曉得修道院院長是知道某些內情的,不過他是在別人的告解中得知了某些可能跟阿德爾摩的慘死有關的犯罪細節,所以他得保密。也許是因為這個,他懇請威廉修士來發現一個他雖懷疑但又不能跟任何人明說的秘密,并且希望我的導師能用智慧來查清他出于仁慈為懷的至高無上的教義而不得不掩飾的命案。
“好吧?!庇谑俏业膶熣f道,“我可以向僧侶們提一些問題嗎?”
“可以?!?/p>
“我可以在修道院內自由走動嗎?”
“我授予您這個權利。”
“您能當著僧侶們的面授予我這種使命嗎?”
“就在今天晚上。”
“不過,我今天白天就開始調查,在僧侶們得知您任命我之前。另外,我很想參觀一下你們的藏書館,基督教世界所有的修道院無人不欣賞贊揚它,這也是我經過這里的原因之一?!?/p>
院長繃緊了臉,幾近驚恐地站了起來?!拔艺f過,您可以在整個修道院里活動,但一定不能去樓堡頂層的藏書館。”
“為什么?”
“我本來應該事先向您解釋的,可我以為您已經知道。您要知道,我們的藏書館不同于別的藏書館……”
“我知道你們藏書館的藏書比基督教世界任何一個藏書館都豐富。我知道你們藏書館用的書柜之多是舉世無雙的,相比之下,博比奧或珀泊薩
,克呂尼或弗勒里
的藏書柜,就如同一個剛學珠算的孩童的小書屋。我知道一百多年以前諾瓦雷薩
曾引以為豪的六千冊手抄本,與你們的藏書比較起來也甚少,而且其中有許多手抄本如今也許就在這里。我知道你們的藏書館是基督教世界唯一可以跟巴格達的三十六座藏書館分庭抗禮的,可與其一萬冊伊本·阿爾卡米
手抄本相媲美。我知道你們珍藏的《圣經》的數目相當于開羅引以為豪的兩千四百部《古蘭經》,我還知道你們的氣派十足的藏書柜,明顯地壓倒了幾年前異教徒們(他們像說謊的王子那樣膽怯)高傲的神話,他們曾想要擁有六百萬冊藏書和能接納八萬注釋者和二百名謄寫員的特里波利
藏書館。”
“確實是這樣,贊美上天?!?/p>
“我知道,住在你們這里的僧侶有許多人來自世界各地的修道院:有人短期逗留,抄寫在別處難以找到的手稿,帶回自己的修道院去;作為交換,他們也帶幾部你們找不到的手抄本供你們抄寫,以豐富你們的寶庫;也有人長期居住在此,有的甚至在此壽終,因為只有在這里他們才能找到啟迪他們思想、有助于他們研究的著作。因此,你們中間有日耳曼人、達契亞人、西班牙人、法蘭西人、希臘人。我知道,國王腓特烈在多年之前曾要求你們為他編纂一部有關默林預言的書,并把它翻譯成阿拉伯文,想作為贈禮送給埃及蘇丹。最后,我知道,在目前這樣令人傷心透頂的年代里,像穆爾巴赫
那樣一座榮耀一時的修道院里連一個謄寫員都沒有,在圣加倫只剩下了很少會繕寫的僧侶;我知道,如今城市里行會以及由在大學執教的還俗神父組成的同業會層出不窮,唯有你們的修道院在日益更新,我怎么說呢?它在把你們修士會的榮耀提升到極致……”
“一座沒有藏書的修道院,”修道院院長若有所思地吟誦道,“如同一座沒有財富的城市,沒有名望的城堡,沒有炊具的廚房,沒有食物的餐廳,沒有植物的菜園,沒有花草的草坪,沒有樹葉的林木……我們的修士會肩負雙重使命,既開展布道又進行祈禱,它給普天下帶來光明,是智慧的寶庫,拯救因火災、掠奪和地震而瀕臨毀滅的世界古老學說,編著新的經文,搜集古老的經書。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如今我們生活在極度陰暗的時代,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您,幾年前,維埃納公會議不得不重申每個僧侶都有義務獲得圣職品級……我們有多少修道院,在兩百年以前是那么輝煌,宏偉而又神圣,如今卻成了好逸惡勞者的收容所。圣職品級還是強有力的,但是城市緊緊地包圍著我們的圣地。在那些城市大眾的心靈里,至高無上的神靈已沒有立足之地,上帝的子民熱衷于貿易和戰爭。在那些大城市的居住中心,人們不僅說通俗拉丁語(你不能要求非信徒們別的),而且已經用通俗拉丁語寫作,而這些作品是絕對不能進入我們修道院圍墻的——這些作品充斥了異教思想,這是必然的!由于人類的過失,世界正面臨深淵,危在旦夕。就像霍諾留所說的,明天人的軀體將比現在人的軀體更小,就像我們的身軀比古人的身軀小一樣。Mundus senescit.
要是上帝把一個使命托付給我們的教派,那使命就是反對這種朝深淵沉淪的傾向,保存、繼承和捍衛我們從父兄手中接過的智慧的財富。依照神的意志安排,世界的起源是在東方,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主宰世界的中心移向了西方,這已警示我們世界的末日即將來臨,因為事件的發展進程已經達到了宇宙的極限。而在千年最終來臨之前,反基督的骯臟的猛獸沒有取得勝利(哪怕是短暫的勝利)之前,我們得擔當起捍衛基督文明世界的財富和上帝訓示的重任,就像他向預言家和信徒們教導的那樣,就像我們的父兄原原本本反復吟誦的那樣,就像我們的學校全力為其詮釋的那樣,盡管在當今的學校里充斥著驕奢、嫉妒和愚昧。在這日落黃昏的年代里,我們仍然是高高地照耀在地平線上的火炬和亮光。只要這修道院的圍墻猶存,我們就是神之道的守護者?!?/p>
“但愿如此?!蓖抿\的語調說道,“可是,這跟不能進入藏書館又有什么關系呢?”
“威廉修士,您看,”院長說道,“為了完成修繕這座修道院的宏偉而又神圣的工程,”他指著龐大的建筑物示意,從房間的窗戶可以隱約看到遠遠高過修道院教堂之顛的大樓堡,“虔誠的人們在那里遵循著鐵一般的紀律工作了好幾個世紀。多少世紀以來,藏書館的設計藍圖一直不為眾人所知,也沒有指派哪個僧侶去了解它。唯有藏書館館長從他的前任那里得悉這個秘密,并在自己尚在人世時,告知他的助理,以免自己因突然死亡而使那個秘密失傳。然而對這個秘密,他們兩個人都要守口如瓶。除了知道這個秘密外,唯有藏書館館長還有權利在迷宮般的藏書館中走動,唯有他知道怎么找到書,再把它們放回原處,唯有他負責保存藏書。其他的僧侶全在繕寫室工作,他們可以了解藏書館藏書的目錄。但是一個書目往往說明不了什么,唯有藏書館館長能從書卷的位置,以及從找到書籍的難易程度知道書中蘊藏著什么樣的秘密、真相和謊言。唯有他能決定以什么樣的方式,在什么時候,以及能不能把此書提供給前來借閱的僧侶,有時候他還得先跟我商量一番。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聆聽真理,就像不是所有的謊言都能夠被一個善良的靈魂所識破一樣。最后僧侶們在繕寫室里開始一項精確無誤的工作,為了完成那項工作他們必須讀某些書卷,而不是去讀另一些書卷,以滿足會令他們鬼迷心竅的好奇心,不管是由于思想上的弱點,還是由于自負,抑或是由于魔力的引誘?!?/p>
“那么說,藏書館里也有包含謊言的書籍……”
“魔鬼是存在的,因為他們是神設計的藍圖的一部分,造物主的威力也體現在魔鬼可怕的面容上。也正是神的藍圖,使世上存在著巫師的邪書、喀巴拉、非基督徒詩人的寓言和異教徒的謊言。幾個世紀以來,立志建立并支持這座修道院的人深信,即使騙人的書卷也會在睿智的讀者眼前透出一種慘淡的圣靈智慧之光。因此,藏書館也珍藏著這些書。您要明白,正因為這樣,誰都不能夠進入藏書館。另外,”院長補充說道,像是因論據不足而表示歉意,“書籍是脆弱的東西,經受不起時間的損耗,怕蟲咬,怕惡劣的氣候,怕有人胡亂翻閱。要是在幾百年的過程中,任由人們隨意觸摸我們的手抄本,那么大部分經書早就不復存在了。藏書館館長不僅要防范人為的損壞,還要防范自然的侵蝕,他畢生為捍衛書卷而戰,與真理的天敵、湮沒真理的遺忘之力抗爭?!?/p>
“如此說來,除了兩個人之外,沒有人能進入那樓堡的頂層……”
院長微笑了:“任何人都不該進去。任何人都進不去。即便有人想這么做,也不會成功。藏書館設有自我保護系統,如同它所珍藏的真相一樣秘不可測,也如同它所包容的謊言一樣難辨真假。那是神靈的迷宮,也是凡人的迷宮。您或許可以進去,可是您可能出不來。我對您說這些就是希望您能遵從修道院的規矩?!?/p>
“可是您并沒有排除阿德爾摩可能是從藏書館的一扇窗口墜入深淵的。如果我不知道他產生死的念頭的地方,怎么能推斷他的死因呢?”
“威廉修士,”院長以一種和解的口吻說道,“對于一個沒有見過我那匹名叫勃魯內羅的馬,卻能描繪出它特點的人,雖然他先前對阿德爾摩毫無了解,但他肯定能毫不費力地推斷出其死因,即使他未曾親自看過命案現場。”
威廉深深鞠了一躬:“您對人嚴厲的時候不失您的睿智。就按照您的意思辦吧?!?/p>
“要說我是個睿智的人,那是因為我懂得對人嚴厲。”院長回答說。
“最后還有一件事情,”威廉問道,“烏貝爾蒂諾呢?”
“他就在這里,正等著您呢。您在教堂里會找到他。”
“什么時候?”
“隨便什么時候?!毙薜涝涸洪L微笑了,“您知道,盡管他很博學,但他并不是一個珍重藏書館的人。他認為藏書館是世俗的一種誘惑……他多半時間待在教堂里默想和祈禱……”
“他年歲大嗎?”威廉遲疑地問道。
“您多久沒有見到他啦?”
“很多年了?!?/p>
“他疲憊了,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置之度外。他六十八歲了。不過我認為他還保持著年輕的心態。”
“謝謝您,我這就去找他。”
修道院院長問他愿不愿意在午時經后跟僧侶們一起用餐。威廉說他已經用過餐了,而且吃得相當滿意,他更愿意馬上去見烏貝爾蒂諾。修道院院長就告辭了。
他正要走出房間,從院子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像是有人被刺將死,接著是幾聲同樣凄慘的呻吟?!俺隽耸裁词拢俊蓖话驳貑柕馈?/p>
“沒有什么,”修道院院長微笑著回答說,“在這個季節,他們宰豬。那是豬倌們的事。這可不是您將要過問的血案?!?/p>
他出去了。他徒有精明過人的虛名。因為第二天早晨……不過,你別著急,瞧我這個多嘴多舌的人。就在我敘述的那一天里,天黑之前還發生了許多事情,且聽我慢慢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