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玫瑰的名字
- (意)翁貝托·埃科
- 6000字
- 2019-01-02 23:21:21
第一天 夕禱
其間,威廉參觀修道院其他地方,對阿德爾摩的死因得出初步結論。與負責玻璃裝飾的修士談話,涉及閱讀書籍所用的眼鏡,以及迷戀書籍的人所產生的幻象。
這時,夕禱的鐘聲響了,僧侶們準備離開課桌。馬拉希亞示意我們離開,他將與助理貝倫加留下來把東西放回原處(他是這樣說的),收拾好藏書館過夜。威廉問他最后是不是要鎖門。
“從廚房和膳廳通向繕寫室沒有防衛的門,從繕寫室到藏書館也沒有門,院長的禁令比任何一道門都森嚴。在晚禱之前,僧侶們必須使用廚房或膳廳,晚禱之后,為了阻止外人或者牲畜入內(禁令對它們是無效的),我要親自鎖好通向廚房和膳廳的外面的正門,此后,整幢樓里就與外界隔離開了。”
我們下了樓。當僧侶們紛紛朝唱詩堂走去時,我的導師決定不參加夕禱,上帝一定會寬恕我們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上帝要寬恕我們的地方太多了),他提議我跟他到臺地上走一走,以便熟悉環境。
我們從廚房出來,穿過了公墓:那里有一些新近豎立的墓碑,此前的墓碑留下了時間的痕跡,講述著多少世紀以來僧侶們的生活。墳墓上放著石制的十字架,上面沒有名字。
天氣變得惡劣。刮起了一陣寒風,霧蒙蒙的。能預感到太陽要從西邊植物園后面落下去了。東邊的天色已經暗下來,我們沿著教堂的唱詩堂外墻朝東面走去,抵達了臺地的后身。那里有幾間牲口棚挨著墻垣與樓堡東面的角樓,幾乎像是連在一起,豬倌們正在蓋盛有豬血的大缸。我們注意到牲口棚后面的院墻比較矮,以至于都能從墻頭看到外面。墻外是峭壁,那陡峭的山坡覆蓋著一層松散的土壤,大雪沒能把它完全掩蓋住。我明白那是一個爛草堆,草料就是從那里被扔出去的,滑落到小路拐彎處的三岔路口,那匹名叫勃魯內羅的馬就是沿著那條小路冒險逃出去的。我說的爛草堆是一大堆腐爛的物質,臭味一直散發到我探出頭去的護欄;農民們顯然是從山下上來扒取爛草用來肥田。此外還有動物和人的糞便,并摻雜著別的垃圾,都是些從修道院內部清除出去的廢物。修道院保持了自身的清潔和純凈,與潔凈的山頭和天空相得益彰。
在旁邊的馬廄里,馬夫們正把馬匹牽回馬槽。我們沿著小徑往里走,靠墻的那邊是一排馬廄,右面唱詩堂下面是僧侶們的宿舍,還有廁所。東墻南端的拐角處,是冶煉作坊。最后要離開的鐵匠們正在收拾工具,把鼓風機關上,準備去教堂作夕禱。威廉好奇地朝冶煉作坊的一側走去,那里與整個作坊是分隔開的,有一位僧侶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他的工作臺上堆放著各種非常漂亮的彩色玻璃,尺寸都不大,大塊的玻璃都斜靠在墻上。他面前放有一只尚未完成的圣物箱,只有一個銀質架子,不過他顯然是想往上面鑲嵌各種玻璃和石頭,先用工具把它們制作成像一顆寶石那樣大小的物件。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修道院的玻璃匠,莫利蒙多的尼科拉。他對我們解釋說,在冶煉作坊的后部也有吹玻璃的地方,冶煉作坊前部鐵匠們工作的地方,是把玻璃固定在鉛框上做成玻璃窗。但他補充說,裝飾教堂和樓堡的精致玻璃工藝品,至少兩個世紀之前就已完成了。現在他只做一些小件的工藝品,或者修補隨歲月流逝而破損的部位。
“也很費勁,”他補充說道,“因為再也找不到那時的顏色,尤其是你們還可以在唱詩臺看到的那種深藍色的玻璃,它是那么晶瑩剔透,日光高照的時候,反射到教堂中殿里的是一種天堂里的顏色。中殿西邊的玻璃是不久前重新配的,那可就不是同一成色了,到了夏天就看得出來。沒有辦法。”他又補充說,“我們不再有古人的智慧,巨人的時代已經結束。”
“比起他們來我們都是侏儒,”威廉贊同道,“但我們是站在巨人肩上的侏儒,有時候我們用僅有的知識能比他們看到更遠的天地。”
“你說說,我們能更好地做出哪些他們所不能做的事情呢?”尼科拉大聲說道,“你到教堂的地下室去看看,那里收藏著修道院的許多珍寶,你會看到一些圣物箱做工異常精致,而我現在正在制作的這小件飾品,”他指著桌上在做的那件東西,說道,“比起那些珍品,簡直太微不足道了!”
“既然過去的能工巧匠已制作出那么精美的傳世佳作,就不必明文規定玻璃工匠一定得永遠制作玻璃窗,鐵匠必須永遠制作圣物箱。否則,地球上就全是圣物箱了。在這樣一個時代,實際上能被人搜集到遺骸的圣人已經很少了。”威廉調侃地說,“將來也不用沒完沒了地焊接窗戶了。我在很多地方看見玻璃制作的新作品,令人想到在明天的世界,玻璃制品不僅為達到神圣的宗教目的而用,還可以彌補人類的不足。我給你看一件當代的工藝品,很榮幸,我擁有一件非常實用的東西。”他從長袍里取出眼鏡,與我們交談的人頓時驚訝不已。
尼科拉興趣十足地接過威廉遞給他的眼鏡夾子:“Oculi de vitro cum capsula!”他高聲說道,“我從一個在比薩認識的名叫喬爾達諾
的修士那里聽說過這東西!他當時說這鏡片兒發明才不過二十年!但是他跟我說這話是在二十多年之前。”
“我相信它發明得還要早,”威廉說道,“但制作非常困難,需要有相當專業的玻璃工匠,費時又費工。十年前,這樣一副ab oculis ad legendum在博洛尼亞賣六個錢幣。我這副眼鏡是十多年前一位名叫薩爾維諾·德依·阿爾馬蒂
的工匠贈送給我的,這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珍存著,它好像是——如今也幾乎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我希望這幾天,你能留給我仔細觀察一番,要是我能制造出類似的鏡片來,我會感到無上榮幸。”尼科拉激動地說道。
“當然可以,”威廉欣然同意,“不過你得注意,鏡片的厚度得隨使用者合適的視力而調整,得讓戴鏡人試許多鏡片,直到厚度合適為止。”
“真奇妙!”尼科拉繼續說道,“可是很多人會說這是巫術和妖法……”
“你當然可以說這些是魔法,”威廉贊同地說,“不過魔法有兩種。一種是魔鬼通過謀算施展的魔法,旨在毀滅人類,研究它是不合法的;另一種是神奇的魔法,上帝的智慧通過人的科學來體現,用來改變自然,其目的之一就是延長人的生命本身。這是神圣的魔法,是有識之士應該為其奮斗終生的事業。不僅要發現新事物,而且要不斷發現大自然的無窮盡的秘密,那是神的智慧早就向希伯來人、希臘人及其他古老民族,以及當今的教徒們所揭示過的秘密(我暫且不說,在那些異教徒的書籍里記載著多少有關光學和視覺的奇妙東西啊)。而一種基督科學理應重新掌握所有這些知識,從世俗的人和異教徒手里奪回來,tamquam ab iniustis possessoribus.”
“可掌握這種科學的人為什么不告知上帝所有的子民呢?”
“因為不是所有的上帝子民都能夠接受那么多秘密的。而擁有這種科學的那些人卻常被看作是與魔鬼訂立了契約的人,當他們想與他人分享知識寶藏時,往往得付出生命的代價。我本人在審判那些被懷疑跟魔鬼做交易的人時,不得不防備,不敢使用這副眼鏡。多虧好心的文書把我需要閱讀的卷宗念給我聽,不然,可以這么說,在一個處處有魔鬼肆虐橫行的時代,人人都會聞到魔鬼身上的硫黃味,我很可能被人看成被審判者的同伙。最后,正像偉大的羅杰·培根所警示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掌握一切秘密的,因為有些人會把科學用到邪惡的目的上去。智者常常把并非魔術的優秀科學書籍寫得像巫術那樣神乎其神,目的是為了掩人耳目,免受多心人的注意。”
“你擔心賤民會把這些秘密用在邪惡的目的上嗎?”尼科拉問道。
“對賤民來說,我只擔心他們會被這些秘密嚇倒,將它們與布道者經常灌輸給他們的那些魔鬼般的伎倆混為一談。你看,我曾認識幾個醫術超凡的醫生,對一種疾病他們提煉出了一些藥到病除的藥物,但是,當他們給賤民患者敷藥或用浸膏時,還得同時念誦類似祈禱的圣人名言和贊美詩句。并不是因為祈禱有治病的功效,而是因為那些賤民相信祈禱能夠治愈疾病,才肯咽下藥劑,敷上藥,病雖能治好,他們并不太重視藥效。不過,也正因為患者精神上受到虔誠信仰的激勵,藥物才能夠更好地在人體內發揮效應。但是科學的寶庫往往不需要提防賤民,而要提防其他學者。現在人們制造出神奇的機械裝置來,這我以后會跟你談到。它們能夠促進自然的進程,但如果那些機械裝置落在那些用來擴張世俗權力的壞人手中,用來滿足他們貪婪的占有欲,就糟糕透了。聽說在中國,一個學者調制出一種粉末,一旦接觸火,就能夠產生巨響和沖天的火焰,炸毀周圍幾十米之內的一切東西。如果它被用來改變河道,或是在要開墾的荒地上炸碎巖石,那可是神奇的發明。但如果有人用它來加害于自己的敵人呢?”
“如果是上帝子民的敵人,或許那也不是壞事。”尼科拉虔誠地說道。
“也許吧,”威廉認同地說,“可如今誰是上帝子民的敵人呢?是皇帝路德維希還是教皇約翰?”
“我的上帝啊!”尼科拉驚恐萬狀地說道,“我真不想獨自裁定這么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你看見了吧?”威廉說道,“有時候秘密還是用隱諱的語言掩飾起來更好。大自然的奧秘并不是通過山羊皮或是綿羊皮來傳遞的。亞里士多德在傳授奧秘的那本書上說過,傳達太多的自然和藝術的奧秘,會粉碎一種神的權威,許多罪惡就會接踵而來。這并非意味著應該將這些奧秘掩飾起來,而是應該由智者決定在什么時候以怎樣的方式展現出來。”
“所以,就像這里這樣的地方,”尼科拉說道,“不是所有的書籍都能讓大家隨意閱讀的。”
“這就是另一個話題了,”威廉說道,“人們可以因為饒舌而懺悔,也可以因為過分縝密而懺悔。我并不是說應把科學的源泉藏匿起來,我覺得那反倒是極大的罪惡。我是想說,對待既可從中引出好事也可導致壞事的奧秘,學者有權利也有責任采用一種隱諱的語言,一種唯有他的同行能夠理解的語言。科學的道路是艱辛的,要識別其中的好壞也很難。新時代的學者往往不過是站在侏儒肩上的侏儒罷了。”
與我導師親切的談話,讓尼科拉深感他是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因此,他對威廉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說:我跟你是相互理解的,因為我們談的是同樣的事情),并影射說:“不過,那邊的人,”他指了指樓堡,“科學的秘密被魔法般的手腕防范得很嚴……”
“是嗎?”威廉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道,“我想無非是把門鎖好,下嚴格的禁令,施加威懾力。”
“噢,不只是如此……”
“譬如什么?”
“這我就知道得不太清楚了,我是主管玻璃的,不是主管書籍的,不過修道院里發生的事情……挺奇怪的……”
“哪一類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這么說吧,有一位僧侶夜里冒險進入藏書館尋找某本馬拉希亞不想拿給他的書,他在書上見到了蛇、無頭人、雙頭人。他幾乎瘋了,差一點兒沒能從迷宮里出來……”
“你為什么說那是魔法而不是惡魔般可怕的幻覺?”
“我雖然是可憐的玻璃工匠,但我并不那么愚笨。魔鬼(愿上帝拯救我們!)是不會用蛇和雙頭人來誘惑一名僧侶的。也許會用淫穢的幻象,就像誘惑沙漠中的神父。再說,如果偷閱某些書是一種罪惡,那為什么魔鬼會不讓一個僧侶去犯那種罪惡呢?”
“我覺得這是精辟的省略三段論。”我的導師認同道。
“最后,我去給醫務所裝修窗玻璃的時候,我翻閱過塞韋里諾的幾本書。有一本有關自然界奧秘的書,我想是大阿爾伯特寫的;我被一些奇妙的裝飾畫所吸引,我翻閱過幾頁,說的是怎樣點燃一盞油燈的燈芯,以及燈芯冒出的煙怎么熏得人產生幻覺。也許你已注意到,或者你還沒有注意到,因為你還沒有在修道院里住過一夜,在天黑之后,樓堡的頂層總是有亮光。從幾處玻璃窗里透出淡淡的微弱的光。很多人納悶,那究竟是什么。人們說那是鬼火,或者是以往在那里工作過的藏書館館長的靈魂,他們來故地重游。這里很多人都這樣相信。而我卻認為那是制造幻覺的油燈。你知道,若是取來狗耳朵上的脂肪涂在燈芯上,誰吸入了那燈芯燃燒后冒出的煙,就會相信自己長出了狗頭,如果旁邊有另外一個人,就會覺得那人也長有一個狗頭。還有另一種油膏,會使挨近燈的人覺得自己的身體跟大象一般粗壯。用蝙蝠的眼睛、兩種我不記得叫什么名字的魚類,以及一只狼的膽汁做成燈芯,燃燒時會使你看見你取其脂肪的那種動物。用壁虎的尾巴涂抹燈芯,則會看到周圍的東西都像是銀的。把一條黑蛇的脂肪抹在燈芯上,用一塊死人的蓋布罩上,房間內就會像是爬滿了蛇。這我知道。藏書館里面有某個人很精明……”
“不過,會不會是過世的那些藏書館館長在施展這些魔法呢?”
尼科拉重又顯得猶豫和不安:“這我倒沒有想到。也許是吧。愿上帝保佑我們。時間不早了,夕禱已經開始了。再見。”說完,他便朝教堂走去。
我們沿著南邊繼續朝前走:右邊是朝圣者的宿舍和帶有花園的參事廳,左邊是橄欖榨油坊、磨房、糧倉、地窖、見習僧的宿舍。人們都急著朝教堂走去。
“你對尼科拉所說的有什么想法?”我問道。
“難說。藏書館里有鬼。但我不信會有過世的藏書館館長的鬼魂……”
“為什么不信?”
“因為他們在世時功德無量,所以現在他們正在天國瞻仰著神的面容呢,要是這樣回答使你滿意的話。至于那些燈,如果有的話,我們就會看到。而至于玻璃工匠對我們談到的那些油膏,我覺得有更簡便的方法使人產生幻象,塞韋里諾對這些很了解,今天你也發現了。當然,修道院不愿意讓人夜里擅入藏書館,而有許多人卻曾試圖那樣做,或者還在試圖那樣做。”
“可我們要調查的兇殺案跟這有關系嗎?”
“兇殺案?我越來越確信阿德爾摩是自殺的。”
“為什么?”
“你還記得今天早上我注意到的那個爛草堆嗎?當我們爬上東角樓底下的拐彎處時,我見到那里有塌方的痕跡;或者可以說,爛草堆附近的部分地面,有塌方的土塊滾到角樓底下。這就是為什么今天傍晚我們從上面往下看時,爛草堆上好像沒有覆蓋什么雪,或者說只覆蓋著昨晚下過的雪,而不是前幾天的積雪。至于阿德爾摩的尸體,修道院院長對我們說過,已被巖石撞得皮開肉綻。而在東角樓底下,即建筑物盡頭緊連陡峭懸崖的地方長著松樹。峭壁的巖石就緊挨在墻外面,像是臺階,下面就是那堆爛草。”
“那么說——”
“那么就是說,這是否就更……怎么說呢?……就更不必費我們的心思了,不妨就相信阿德爾摩是由于尚待弄清的原因而自己從墻的圍欄跳下去的,碰撞在懸崖的巖石上,然后,不管是死或者是傷,墜落在爛草堆上。隨后,因那天夜里的暴風雪而引起的塌方,爛草和一部分土塊,連同那可憐人的尸體一起滑落到東角樓底下了。”
“為什么您說這樣的結論我們就不必太費心思了呢?”
“親愛的阿德索,如果沒有迫切的需要,就不必對事件詳加解釋,把事情發生的原因復雜化。倘若阿德爾摩是從東角樓摔下來的,那么他必定進入了藏書館,有人一定先襲擊了他,使他無法反抗,而且那人一定得設法背著已經失去知覺的軀體爬上窗臺,并把窗戶打開,把不幸的人推下去。按照我的假設,一切就只在阿德爾摩本人,他尋短見的決定,加上一次塌方。用不多的理由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可是為什么他會自殺呢?”
“他們為什么要殺他呢?無論是自殺或是他殺,都得找到原因。而這些原因無疑是存在的。在樓堡里有一種緘默回避的氣氛,人人都在對我們掩飾什么。與此同時,我們也已經搜集到一些影射阿德爾摩和貝倫加之間關系的線索,其實是很隱諱的暗示。這就是說,我們得盯住藏書館館長助理。”
就在這樣談論著的時候,夕禱結束了。仆人們在進晚餐之前又回去工作了,僧侶們則向膳廳走去。天色已暗,又開始下雪了。下的是小雪,松軟的雪花飄飄而落,我想那雪又下了大半夜,因為第二天早晨,整個臺地白雪皚皚,這我后面還會提到。
我肚子餓了,想到就要去進膳,心里一陣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