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落霞山上一片寂靜,白日里的血腥隨風消散,漸漸不可聞,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而落霞山萬丈懸崖之下,卻燈火通明,數十只火把照亮了整個崖底,讓人一目了然。他們頭頂有一塊不知用何種材料所做成的黑色帳幔,覆蓋了整個崖底,也蓋住了耀眼的燈火,沒有一絲光亮泄出。除非有人走進,方才能覺察到,原來,這懸崖底下竟然有人在!
傅青麟身穿黑色夜行衣,站在崖底,看著幽深的潭水,眼底有一抹痛楚。此時的他,與皇宮中一襲青衫,溫潤如玉的淡雅截然不同,冰冷的氣息讓人無法把他同皇宮中那個儒雅淡然之人聯系在一起。
他已經找遍了整個崖底,都沒有找到有人墜落的痕跡。陡峭的懸崖壁上,并無樹枝橫出,也就不會有人被懸掛在半空中。傅青麟知曉,他的時間不多,也只有今夜這一晚而已。
當天亮以后,通向落霞山懸崖下的捷徑就會暴露在陽光之下。到時,他便再無力阻止他人。
“主人,眼下只有這寒潭還不曾……”一名黑衣人恭敬地說道。
傅青麟抬手,阻止了他的話。“我親自下去找?!甭湎忌较碌暮侗鶑毓?,鴻毛不浮,他早已見識過。他的內力性寒,本身就具有抵抗寒氣的作用。除了他外,無人能長時間呆在此寒潭中。他不能看著這些忠心為他的人白白喪命。在沒有看到結果之前,他不相信,那個笑如山花爛漫的女子會就此香消玉殞。
“可是,主人……”
“拿繩索來?!笨吹礁登圜雸讨蝗菥芙^的目光,其他人不敢再多言,只好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繩索交到了傅青麟的手中。
傅青麟接了過來,把一頭綁在了自己的腰上,另一頭交給其中一人。“半個時辰后拉我上來。”
“這……是。”黑衣人略有些猶豫,卻不敢違抗傅青麟的命令。只能把繩索的另一端緊緊地綁在自己的手腕上,再用雙手握緊繩索,把自己的命與傅青麟的命連在一起。
傅青麟不再言語,縱身跳入寒潭之中。繩索伴隨著他的跳下,而飛快的朝著潭中滑去。
半個時辰本是極短的時間,但是,對于等候在外面的黑衣人來說,卻是分分秒秒都如坐針氈,恨不得時間早些過去。
寒潭之水漆黑如墨,讓人看不清下面的情景,只能焦急的等待著。
好容易,半個時辰過去了。黑衣人不再耽擱,眾人齊心協力,拉緊了韁繩把傅青麟從寒潭底拉了上來。
傅青麟臉色蒼白的趴在寒潭邊,氣息早已不穩,眉毛上甚至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主人……”
還未等黑衣人開口,傅青麟又是一個轉身,沉入寒潭中。
“秦大哥,這……”其中一人眼中流露出擔憂之色,問向手拿繩索的那人。除了傅青麟外,他是唯一可以做主的人。
被稱為秦大哥的人看著寒潭,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再等一下吧?!?
“可是……”這樣下去,主人會沒命的?。?
凌厲的眼神讓他無法把下面的話說出來,秦大哥的搖搖頭,沒有說話。他一直跟著傅青麟,也是最清楚傅青麟對怡然的感情的。雖只是一面之緣,卻是情根深種。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主人對哪個人如此用心,哪怕是大楚的皇帝也不例外。
一炷香后,他說道:“拉主人上來?!?
其他人慌忙拉住繩索,把傅青麟拉了上來。
此時的傅青麟臉色更加蒼白,白得有些透明。眼神也有些渙散,似乎無法凝聚。他的身體幾乎到了極限,怕是無法再繼續支撐下去。他把手中的鳳冠放到潭邊,眼神有些瘋狂,他不甘心,也不相信,不會的,不會的……
“主人!”秦大哥及時拉住了傅青麟的手臂,阻止他再次下水。手臂上傳來的徹骨的冰寒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連忙運氣內力,驅走冰寒?!澳荒茉傧氯チ?,再這樣下去,您會沒命的……”
“我要找到怡然,我要找到怡然,她在等著我,她在等著我……”傅青麟喃喃自語,眸子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主人,我等求您,別再傷害自己了……”黑衣人紛紛跪下,哀求。他們明白,主人心中有愧,有恨,恨自己不能保護怡然公主平安。
“主人!”秦大哥聲音有些嗚咽,“您何必自欺欺人呢?若怡然公主真的掉下了寒潭,就算您此時找到了她又有什么用?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抵抗寒潭的寒氣?怕是早已……”
“怡然不會死的,我要找她……啊!”傅青麟剛有所動作,卻不禁發出一聲悶哼,雙眸緩緩閉上,倒在了秦大哥懷中。
“秦大哥……”
“唉……”秦大哥嘆息了一聲,說道:“不能由著主人的性子來。主人的身體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再下去的話,怕是毒手圣醫在,也無法救回主人?!?
“主人醒來只怕會……”
“我們皆是主人所救,只要主人無礙,便是用我們的命來換又有什么關系呢?”秦大哥說道?!靶∥?,你與小四秘密的守候在崖底,我相信,天亮之后,這里必定不復平靜。暗中監視他們,一有情況,便立刻報給我。切記,不可莽撞行事,以自己性命優先?!?
“大哥放心,我與四哥知道該怎么做的?!?
“嗯,”秦大哥抱起傅青麟,另一只手拿起地上的鳳冠,示意其他人離開,“我帶主人回去驅寒毒,這里就交給你們了。”
怡然緩緩睜開了眼眸,眼神仍有些迷茫,似乎仍在睡夢中一般。十五年來,她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樣,睡得這般沉,這般香甜。隱約中,她似乎回到了母親的懷中,暖暖的,讓她舍不得離開。
“我的小公主,醒了?”
聽到李嬤嬤慈祥的聲音,怡然混亂的思緒頓時清醒了過來?!澳棠?!”怡然撲倒在李嬤嬤懷中,強忍著心頭的悲痛,讓自己最完美的笑容展現在李嬤嬤眼中。她不能讓奶娘帶著遺憾離去,她只想在這三天中,放下一切,與奶娘快樂的生活,給她最美好的回憶。
“我的小公主,怎么哭了?眼睛紅紅的,讓奶娘看著就心疼……”李嬤嬤笑著輕輕的擦去怡然眼角的淚水,說道。
“奶娘,我……”
“讓你擔心了,我的小公主,”怡然是她帶大的,她怎會不明白怡然的心思?“奶娘現在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氣,渾身上下從來沒有這么舒坦過。奶娘說過要看著我的小公主嫁人,怎么會舍得離開呢?”
“我去給奶娘準備吃的……”
“小公主……”李嬤嬤拉住怡然的手,看著她手臂上的傷痕,雖然業已結疤,但刺目的鮮紅仍讓人觸目驚心。李嬤嬤忍不住心疼地說道:“都怪奶娘沒用,無法保護你,讓你受苦了……”
“不……”怡然強忍著心頭的痛,笑著說道:“有奶娘在怡然身邊,怡然不苦。奶娘,怡然先服侍你梳洗……”昨日的驚心動魄,昨夜的心力交瘁,讓怡然沒有來得及為自己與奶娘換下早已被鮮血浸濕的嫁衣和喜服。
“奶娘怎么能讓小公主服侍呢?奶娘自己來就可以了……”李嬤嬤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被怡然阻止。她神色一暗,隨即笑著說道:“在這大楚,除了奶娘,誰還記得我這個公主?誰還把我當作公主看待?在怡然的心中,奶娘就像是我的親娘,怡然就是奶娘的孩子,不是什么公主。以后不許奶娘再叫我公主,怡然想聽奶娘如娘親一般叫怡然的名字?!?
“那怎么可以?尊卑……”看著怡然眼中的堅持,李嬤嬤先敗下陣來,不再堅持自己見,乖乖的坐在床邊,笑著說道:“好好好,奶娘聽你的,怡然。”
怡然把臉盆拉到床邊,洗了洗毛巾,擰干。然后,動作輕柔的為李嬤嬤擦拭著臉上、身上的血漬。她的動作是那么的輕,那么的柔,生怕稍稍用力,便會傷到了李嬤嬤。
李嬤嬤沒有動彈,任由怡然服侍自己,眼睛里帶著激動的淚水。她的小公主長大了,懂事了,也堅強了。貴妃娘娘,老奴恐怕要有負您之所托,無法看著小公主成親,也無法看著小小主子出世了。
李嬤嬤是宮中的老人了,宮中很多的隱秘她都了然于胸。雪魂丹,她不曾見過,卻也聽說過??此瓶梢跃热耍贿^是飲鳩止渴,傷上加傷,病上加病。而且,她的身體,她自己最清楚不過了,早已油盡燈枯,恐怕堅持不了多久了。
“好啦,怡然,你也別光顧著奶娘,你看看你自己……”李嬤嬤把怡然凌亂的發絲收攏到耳后,疼惜地說道。
“嗯,”怡然點點頭,笑著說道:“我已經讓小二準備飯菜了,奶娘,我先去梳洗一下,待會兒服侍你用膳。”
“好的,奶娘等你?!崩顙邒咝χf道,目不轉睛的看著怡然忙碌的背影,一眨也不眨,似乎想要把這一切深深的記在靈魂深處,哪怕是死亡,也無法把這些美好的記憶帶走!
“給了人希望卻又生生打破,世上最殘忍的事情莫過于此……”門外,月冷非與冰兮相對而立,看著房間內溫馨的一幕,月冷非忍不住說道。
“哼哼,”冰兮仍然是一襲白色紗裙,輕紗遮面,只露出一雙冰冷而淡漠的眸子。她冷笑了一聲說道,“毒手圣醫月冷非何時也有了不忍之心?”
“他人生死與我何干?我只關心自己所關心的人!”月冷非冷聲道,“冰兮,別忘記,怡然是你的少主子!”
“不勞月神醫提醒,冰兮很清楚少主的身份!”冰兮傲然以對,神色淡然,直視著月冷非冰冷的眼眸,說道:“但要得到冰兮的臣服,就要看她有沒有這個資格了!”
“冰兮,你家主人的決定,難道你也敢違抗?”月冷非微微瞇起雙眼,冷冷的看著冰兮,語氣陡然沉了下來。
冰兮神色未變,依然是淡定自若,仿佛不曾看到月冷非眼底的威脅一般。“主上的決定,冰兮自然會遵從。冰兮會盡自己的本份敬她、護她,但是,能否得到認同,不在冰兮的態度,而在于少主?!?
“難道冰兮質疑你家主人的眼光?”
“冰兮不敢,”冰兮淡然地說道?!皩τ谥魃系难酃猓鈴牟辉羞^半分質疑?!?
看著冰兮清冷的目光,月冷非搖頭苦笑,這冰兮的性子真是越來越像心兒了。
“月冷非!”冰兮伸出右臂攔在了月冷非的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
月冷非微微抬眼,看向冰兮,眼底有一抹探尋。
“不要壞了主上的事情,否則,休怪冰兮對你不敬!”冰兮淡然道。
月冷非身子微微頓住,垂下眼簾,低聲說道:“她想要做的事情,我從來都不會去阻止?!?
“最好是這樣!”說罷,冰兮縱身離去,“落霞山下,此時定是熱鬧非常,我先去探探消息,這里便交給你了。”
月冷非抬眼看著冰兮離去的背影,暗自嘆息了一聲,悄然離開了門口。這三天,是怡然最后的溫暖,就讓他來為怡然守住這三天的寧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