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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商梁永進

這兩年,韋力先生找一些當代藏書家和尚未成家以及像我這樣根本也成不了家只是傻乎乎地喜歡買舊書的朋友做訪談。韋先生說,做這事兒,是因為前年遭遇不測事故受傷,對生命之短促,生命之無常,有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感悟,于是,想抓緊寫下來自己身邊所經(jīng)歷的這些人和事。韋先生的話也觸動了我,想到過去訪書讀書過程中交往過的一些人,寫兩句話,也算留下記憶中零散的片段。

除了寫過的徐元勛老師傅之外,首先想到的是梁永進先生。從表面上看,最直接的原因,他是我來北京開始買古書后,第一位接觸的書店經(jīng)理。

1991年最后一天,我來到北京。第二年的第二天,就接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通知,正式?jīng)Q定調(diào)我到歷史所工作,但進京的戶口,除非自己有特殊關(guān)系去活動爭取,只能在北京市公安局排隊,等。工作有著落了,心情就很舒緩;還沒有到新單位,沒有新的主子管,但舊單位也不必再當回事兒了;再加上自從上大學起,就沒有一身輕松地過一天,于是,便放縱自己,除了翻翻閑書,有時還會像無業(yè)游民一樣,在燕園,在清華園,在琉璃廠,四處逛逛。

正在這時,中國書店海淀分店開始大批售賣古籍。大概是因為這里緊鄰北大,總店想做出點兒特色,就由它們設(shè)在虎坊橋的庫房——通稱“大樓”,發(fā)來一大批古刻舊本,集中上架。我是偶然出去閑逛,趕上了,但后來才知道,京城里的藏書家們,早都得知訊息,候望日久了。結(jié)果是幾十號人,蜂擁而上。那架勢,哪里是買,簡直就是來搶的。看名頭,稍中意的,都被搶奪下來,很多人拿下一大堆書。擁擠,爭搶,更多地是因為亢奮,一個個漲紅了臉,流出了汗,嗓音都變了調(diào)。這場面告訴我,書價不貴,買一定值得。

光緒二十一年上海寶文局石印《瀛寰志略》目錄

現(xiàn)在我在北大教書混飯,也大膽亂講點兒古籍版本。上課時,總是告訴學生,這本是雕蟲小技,比研究歷史問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但從另一方面說,知識的獲得,總要有個過程。俗話說“會者不難,難者不會”。當時我正處于懵懵然啥也不懂的狀態(tài),看著架上的書,究竟該選什么,實在一點兒數(shù)也沒有。再說價格,大多數(shù)書,少說也是幾百元錢一部,還是不敢貿(mào)然下手。除挑了十幾冊《叢書集成初編》的零本之外,線裝舊本,只是花六塊錢,買了一部光緒二十一年上海寶文局的石印小本《瀛寰志略》。

光緒二十一年上海寶文局石印《瀛寰志略》書衣

當時在海淀書店任經(jīng)理的,就是這位梁永進先生,我也就是在這次購書中,才正式面對面地直接接觸到他。瘦高的個子,爽快強干的作風,只要見過一面,就會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對于我來說,梁經(jīng)理這次亮相,就充分展示了他經(jīng)營中的兩項重要特點:一是算大賬,不算小賬;二是知人善任。

像這樣在一定幅度內(nèi)適當?shù)陀谑袃r出售古籍,買書的人當然覺得撿了便宜。經(jīng)營古籍和所有古董生意一樣,不只是錢的問題,還是買家和賣家之間眼力高低的較量。賣家要盡量把書賣到它所應(yīng)有的最高價位,買家感覺便宜的價格,就是盡量低于這個價位。賣家要是把價格定得低于這個最高價位稍多一些,往往會被同行笑話,說你眼力不夠,或是水平太差。甚至很多買家,不光覺得自己占了便宜,還會鄙視店家不懂。所以,店家收書、售書都很慎重,不會隨便大批量集中上架售賣,而是要一本本仔細篩選,確定價格,慢慢擺出來賣。一時吃不準的,放著以后慢慢琢磨;檔次比較高的,把價定得高高的,留下慢慢賣。總之,是要慢,急不得。

這樣的規(guī)矩,是從前朝傳下來的。當時中國書店各個店里,給古書把關(guān)定價的,也都是前朝學徒過來的老師傅,守的就是這個規(guī)矩。梁經(jīng)理則顯然不太循規(guī)蹈矩,原因是時代不同了。

過去賣舊書,都是個人家開的小鋪子,往往還是子承父業(yè),世代相傳,收來好書,就是自己家的財產(chǎn),自然要慢慢等待最好的買主,賣上最好的價錢。但現(xiàn)在的店是公家的,上峰隨時都有可能把你撤掉;況且北京的中國書店還有個規(guī)矩:各家分店的經(jīng)理,就像各大軍區(qū)的司令員一樣,會定期或不定期地對調(diào)崗位,即使經(jīng)理這個頭銜讓你一直擔著,但你也會被調(diào)動到其他店去。不管怎樣,你辛辛苦苦經(jīng)營的店,說變就變,明天就會變成別人的店。搶手的好貨,存著不放,給誰留呢?

同時,公家的店,排場大。店里連在職帶退休,總有十幾號人甚至幾十號人,每個月都要開工資,發(fā)獎金。獎金少了,員工也不高興。想及時得到錢,就要有更吸引人的價格。

梁永進先生明白這種差別,知道自己不是那種開小鋪子的舊書肆主人,而是經(jīng)營這種現(xiàn)代大書店的商人。定下稍微偏低一些的價格,正是這種特性的體現(xiàn)。除了上面講到的特殊原因之外,更根本的一點,是現(xiàn)代企業(yè),比傳統(tǒng)的商家,要更注重資金的周轉(zhuǎn),貨壓在那里不動,就是最大損失。梁經(jīng)理經(jīng)營古籍的最大特點,就是快速周轉(zhuǎn)。另外,當時還有一項特殊的原因,就是開張伊始,多讓些利,能招來人氣。俗話說,買得精,不如賣得精,店家自有店家的考慮。

當時被他請來,具體負責古書定價、售賣的老師傅徐元勛,在我接觸到的那一代中國書店的老師傅中,水平最高,知識最豐富,教過我很多東西。徐師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光摸書衣,不僅看版式、聞墨香,還打開書來,讀了很多書,對學術(shù)源流有比較清楚的了解。在來海淀中國書店之前,他是在庫房工作,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先秦研究室工作過的陳漢平先生,就在他手下工作過很長時間。

這次開張賣書,價格偏低,據(jù)說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徐師傅在庫房工作時間太久了,不知道市面上書價已經(jīng)漲了很多。這也正顯示出梁經(jīng)理對老師傅的信任,做事只看其大,不拘于細小。梁經(jīng)理和我談過,他正是看好徐師傅水平最好,才特別把他請來,而既然請來了,就要放手由老師傅來做事。我從旁觀察,當時他在海淀書店里,左膀右臂,有兩位做具體工作的幫手,古刻舊本是徐師傅,其他洋裝舊書,是靠一位小崔師傅。小崔師傅對古籍版本眼力也是很高,只是更多的精力,是幫助梁經(jīng)理來打點洋裝舊書。有信得過的人,他也真的信任人,手下人各司其職,看他的店,工作總是有聲有色。

梁永進先生后來被調(diào)到中國書店的其他分店(如琉璃廠邃雅齋等)做過經(jīng)理,類似的經(jīng)營行為,他走到哪里,做到那里,還有過很多很多次。他在邃雅齋時,每年廠甸廟會上的書肆,只有他,總是能擺出便宜的線裝書來。吃虧還是占了便宜,他自己最清楚。除了自己腦子不對,誰也不會相信他會接二連三地做傻事。

經(jīng)營古舊書,特別是古籍刻本,開拓貨源,收購書籍,是更難做的事情。中國書店一些能力比較強的經(jīng)理,各有各的方式,各有各的門道。梁經(jīng)理還是大商人氣派,往往一出手就是大手筆。據(jù)我所知,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全國各地有好幾個大城市古舊書店庫底的存貨,相繼被他悉數(shù)捆載而來。這個貨源規(guī)模最大,為什么他總能順利得手而不是別的店家?偶然一次喝酒閑聊時,他告訴我說,沒有什么,和人交朋友,尊重對方,講義氣,體諒人家在地方經(jīng)營古舊書比我們在北京更不容易,所以,從來不多還價。所謂交朋友,就是在一起喝點兒酒,酒桌上說說開心的話。

還是在海淀當經(jīng)理期間,他把重慶古舊書店的線裝古籍統(tǒng)統(tǒng)掃蕩回來。徐師傅悄悄跟我說,出的價有些高了。梁經(jīng)理和重慶書店的經(jīng)理喝酒,喝到天色很暗了,打開一包大致看了一眼,梁經(jīng)理就按包付款,把所有書都卷了回來。運到自己的倉庫里仔細一看,當時打開的那一包還不錯,但其他包里的書,質(zhì)量卻沒有那么高。這實際上是老師傅舊時傳承下來的小書鋪觀念和梁經(jīng)理這種現(xiàn)代書商的差別。梁經(jīng)理很豪爽,但不會因為喝了酒就亂來,更不會輕易被人糊弄。做這種古書的買賣,收貨不宜仔細翻看,行家看一眼,就明白大致是什么程度的東西。中國各地古舊書店的庫底子,往往是來自公私合營時期,再加上“土改”、“鎮(zhèn)反”、“反右”、“文革”等等社會大變故中集中得到的書籍,其中總有一小部分是賣得上好價錢的,有時三五部書賣出去,就可以收回所有購書成本,包括請人喝酒的錢。其實這批書就是這樣。書很快就上架賣了。合理的利潤,快速周轉(zhuǎn),這是梁經(jīng)理的經(jīng)營理念。我買過一兩本,里面還是有很多好書的。雖然買得起的只是最普通的大路貨,但其中有一部清末人盛昱的《郁華閣遺集》,作者是當時重要文化人物,做過國子監(jiān)祭酒,與書生學士交游甚廣,且版刻精雅,紙墨俱佳,看起來還算不錯。

清光緒刻本《郁華閣遺集》

不管他在哪里當經(jīng)理,我都常到他的店里去閑逛,也買過不少書。只要出來到店面上轉(zhuǎn),看到我,梁經(jīng)理總要叫人沏上一杯茶,拉我聊會兒天。除了我們性格相近,比較談得來之外,這也是舊書店從前朝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這規(guī)矩不僅是賣家和買主的一份情誼,還有舊書店業(yè)界對學者的尊重。不過,這種老規(guī)矩,并不是那一家店都愿意守的。像我這樣沒有幾個錢,買不起什么好書,長年累月地轉(zhuǎn),翻來覆去地挑,卻只偶爾買一兩部價錢比較低的小書,有些店家是非常討厭的。喝夠茶了,聊過天了,選了書時,多多少少總是要打些折扣的。這也是商業(yè)上的規(guī)矩,不是因為談得來,就拿公家的書隨便送人情。

除了偶然在書店邊兒上的小店里喝兩杯啤酒之外,我們在一起接觸最多的一次,是我調(diào)到北大工作以后,他叫我?guī)蛡€忙,說是新華書店系統(tǒng)在張家口召開一個訂貨會,讓我去給做個講座,講講古籍版本。其實梁經(jīng)理自己的古籍版本知識是足夠好的,就這個系統(tǒng)的人來說,由他來講,比我講更實用,但他開口說了,不能不去。

回來之后,梁經(jīng)理說,你很給我面子,你去幫我講了,各地新華書店的人,對我也很高看。你講那天,我一個晚上,就訂出去二十多萬的單子。但你這大學教授來講,我也沒法給你講課費,店里也沒有這個名目可以支出。我這里有些殘書,都很破了,你隨便多挑一些用得上的,就不用付錢了,算是我答謝的心意。我說你這么客氣干啥,我也不是什么名教授,讓我來講,我還很榮幸呢。他說,怎么能這么講?我說,這是真心話,我在歷史所當狗官的時候,因為參加各種高層次的評審,又做《中國史研究》的主編,整天上門來說請我去講學的人,可謂門庭若市,絡(luò)繹不絕,但那時候我學問荒疏,覺得沒什么可講的,一概謝絕了。等我到北大以后,閉門讀書,真覺得多少可以講點兒東西了,卻鬼都不上門,沒有一個人再來讓我去講學,正冷清得難受,是你給我面子了,讓我過過嘴癮。聽罷他哈哈大笑說,人世間的道理,原來哪一行都一個樣,那我們先喝酒去。

明崇禎刻《午夢堂集》零種《愁言》

喝過酒,梁經(jīng)理帶我去一間房子,打開門,指一指小山一樣的書堆說,都是殘的,你慢慢挑吧。把我一個人扔在書堆旁,他就回自己辦公室忙活事兒去了。翻看一陣,有很多書還是不錯的,至少從實用的角度看,應(yīng)該多拿一些回去用。但人和人相識、相交就是個相互信任和尊重的情分。他越是讓我多挑,我越不能多拿。最后,選五六本殘書走了,其中有一兩冊明末吳江葉紹袁一家才夫才妻暨三才女詩文合集《午夢堂集》的零本。我說,酒喝多了,看著書上的字兒都是重影的,等你以后上架或甩賣時我再來撿吧。

最后一次和梁經(jīng)理喝酒,大概是在三四年前,在我最初遇到他的地方——海淀中國書店。雖說還是海淀的書店,但今非昔比。當年修四環(huán)的時候,中國書店在四環(huán)邊上又新開了一家分店,老的海淀店,雖然還在,但鋪面面積縮減得很小很小,以至不經(jīng)意路過那里的人,已經(jīng)不大容易注意到它的存在。事業(yè)最輝煌的時候,梁經(jīng)理曾身兼琉璃廠面積最大的分店——邃雅齋和老海淀分店這兩家店的經(jīng)理,來回奔波。那也是我看他精神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精力充溢,頗有些大將軍臨陣部署兵馬的氣派。但這時,他僅僅是這家小店的經(jīng)理,而且手下的人,除了小崔還在幫他,據(jù)說只是幾個等待退休的老弱病殘。

作為一個閑逛書店的讀者,無法知悉人家中國書店內(nèi)部的緣由,或許自有它的道理。但就我對梁經(jīng)理工作能力的了解而言,覺得這真像是一種羞辱。聊了一小會兒,他提出邀我喝酒。在海淀圖書城的一家小餐館,幾杯啤酒下肚,梁經(jīng)理告訴我,他已經(jīng)提前辦理退休手續(xù),不侍候他們了,以后見面的機會就少了。我雖然勸慰幾句,說是世事如此,只能得過且過,沒必要太拿領(lǐng)導當人看,但從心底里更加敬重他,欣賞他那一臉剛毅。

因為敬重,背后和一些買書的朋友提起,總是叫他“老梁”。但老梁不老,年齡和我差不多。那一天,我倆兒在一起喝了很多瓶啤酒,騎自行車回家時,有些晃。心想,都在北京城里,見老梁的機會多著呢,何必喝這么多。小時候,母親對所有涉及鬼神的話,都要嚴加斥責,但她年齡大了以后,卻忌諱甚多。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以后,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有些事,冥冥中似乎是有天意的安排。

前兩個月,去中國書店新街口分店買書,這里的趙經(jīng)理,也是經(jīng)常照顧我的老朋友,當年在海淀的老朋友小崔,現(xiàn)在在他手下做干將。閑談間和小崔敘及往事,他說,老梁走了真是可惜。我這才知道,2013年端午節(jié)前后,梁經(jīng)理不幸患病離世了。生老病死,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老梁不該這樣死,書商老梁應(yīng)該在適合他的崗位上累死。

2015年8月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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