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紅樓夢(全集)
- (清)曹雪芹
- 9895字
- 2017-08-31 15:41:53
【回前墨】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須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馀,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美[1]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2]、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于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并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于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詩曰: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一]無稽崖[二]煉成高經十二丈[三]、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四],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五]。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六]到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并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體到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七]、詩禮簪纓之族[八]、花柳繁華地[九]、溫柔富貴鄉[十]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后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來,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十一],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3]誰記去作奇傳?
詩后便是此石墮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到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十二]。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4]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癡也!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到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看適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涂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嬛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愿他們當那醉馀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十三]。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十四]。并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十五][十六]
出處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十七],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十八]街,街內有個仁清[十九]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二十],人皆呼作葫蘆[二十一]廟。廟傍[5]住著一家鄉宦[二十二],姓甄,名費[二十三],字士隱[二十四]。嫡妻封[二十五]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只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二十六],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于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二十七]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
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二十八]一株,時有赤瑕[二十九]宮神瑛[三十]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6]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到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故事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三十一]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到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后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三十二],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書四個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對半[三十三]。又見奶姆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三十四]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著女兒撤身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三十五]
好防佳節元宵后,[三十六]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我在北邙山[7]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妙!妙!妙!”說畢,二人已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三十七]、字表時飛[三十八]、別號雨村[三十九]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四十]人氏,原系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雨村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四十一]老爺來拜。”士隱忙的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嬛,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朗,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嬛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嬛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系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于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四十二]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四十三][四十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豈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了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8]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四十五]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干過,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并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馀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日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京,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因士隱命家人霍啟[四十六]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個人去尋找,回來皆云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用竹籬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數,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四十七]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并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糧奪食,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嬛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喚封肅[四十八],本貫大如州人氏[四十九],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后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后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做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悲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可巧這日,拄了拐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脫,麻屣鶉衣[9],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么?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10],[五十]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五十一]
蛛絲兒結滿雕梁,[五十二]
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五十三]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五十四]
昨日黃土隴頭[11]送白骨,[五十五]
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五十六]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五十七]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12]。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五十八]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五十九]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六十]
反認他鄉是故鄉。[六十一]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笑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嬛于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內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六十二]。丫嬛到發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見過的。于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該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注釋:
[一]荒唐也。
[二]無稽也。
[三]總應十二釵。
[四]合周天之數。
[五]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
[六]四句乃一部之總綱。
[七]伏長安大都。
[八]伏榮國府。
[九]伏大觀園。
[十]伏紫蕓軒。
[十一]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
[十二]據余說,卻大有考證。
[十三]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十四]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
[十五]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十六]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
[十七]是金陵。
[十八]開口先云勢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
[十九]又言人情,總為士隱火后伏筆。
[二十]世路寬平者甚少,亦鑿。
[二十一]糊涂也,故假語從此具焉。
[二十二]不出榮國大族,先寫鄉宦小家,從小至大,是此書章法。
[二十三]廢。
[二十四]托言將真事隱去也。
[二十五]風。因風俗來。
[二十六]設云“應憐”也。
[二十七]苦惱是“造劫歷世”,又不能不“造劫歷世”,悲夫!
[二十八]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
[二十九]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極。
[三十]單點“玉”字。
[三十一]若從頭逐個寫去,成何文字?《石頭記》得力處在此。
[三十二]又點“幻”字,云書已入幻境矣。
[三十三]妙極!若記得,便是俗筆了。
[三十四]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
[三十五]生不遇時。遇又非偶。
[三十六]前后一樣,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諱知者(此批或指作者家族是在元宵節前被抄家)。
[三十七]假話。妙!
[三十八]實非。妙!
[三十九]雨村者,村言粗語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話也。
[四十]胡謅也。
[四十一]“炎”也。炎既來,火將至矣。
[四十二]這是第一首詩。后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
[四十三]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
[四十四]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
[四十五]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于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
[四十六]妙!禍起也。此因事而命名。
[四十七]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此批或暗指作者家族因受牽連而被抄家)。
[四十八]風俗。
[四十九]托言大概如此之風俗也。
[五十]寧、榮未有之先。
[五十一]寧、榮既敗之后。
[五十二]瀟湘館、紫蕓軒等處。
[五十三]雨村等一干新榮暴發之家。
[五十四]寶釵、湘云一干人。
[五十五]黛玉、晴雯一干人。
[五十六]熙鳳一干人。
[五十七]甄玉、賈玉一干人。
[五十八]賈赦、雨村一干人。
[五十九]賈蘭、賈菌一干人。
[六十]總收。
[六十一]太虛幻境青埂峰一并結住。
[六十二]所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是也。
[1]飫(yù)甘饜(yàn)美:飽吃甘甜肥美的食物。飫、饜都有吃飽、吃膩之意。
[2]茅椽(chuán)蓬牖(yǒu):屋頂、窗子都是用茅草、蓬蒿搭蓋。形容居住條件簡陋,生活貧困。椽,架在屋頂檁木上的木條。牖,窗戶。
[3]倩:請、央求。
[4]班姑、蔡女:班姑,即東漢班昭,班固之妹,以才德聞名,曾續寫《漢書》,編《女誡》,被奉為女德的典范。蔡女,即蔡文姬,東漢蔡邕之女,相傳作《胡笳十八拍》《悲憤詩》,是古代著名才女。
[5]傍:同“旁”。
[6]掛:同“掛”。
[7]北邙山:在今河南洛陽西北,即邙山,很多漢晉王侯葬于此地。后以此山泛指墓地。
[8]飛觥(gōng)限斝(jiǎ):形容頻頻舉杯、宴飲盡歡的場景。觥、斝,兩種古代酒器。
[9]麻屣(xǐ)鶉(chún)衣:麻做的鞋,滿是補丁的破衣服,形容穿戴破爛不堪。
[10]笏滿床:笏,古代大臣上朝拿的手板。“笏滿床”象征家門隆盛、大富大貴。
[11]黃土隴頭:指墳墓,“隴”通“壟”。
[12]強梁:指性情殘暴、欺凌弱小的人。也可指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