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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譯序:紀德的寫作狀態

/李玉民

我動筆要寫序言時,不料又看到你這句話,安德烈,這句令我特別惱火的話:“拋掉我這本書,離開我吧。”

你反復發出這種勸告,我卻始終未予理睬。其實你自己又何嘗這么做了呢?你的《人間食糧》(1897),過了38年非但沒有拋掉,反而又拋出《新食糧》(1935)。我本想詰問一聲,你這話有多少誠意,讓人拋掉不易拋掉的書……

咦!安德烈,你又在竊笑……是啊,我倒忘了,你這人本來就充滿矛盾,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又否定,很難說以哪句話為準。繼《人間食糧》,你又寫了劇本《掃羅》,譴責那種追求瞬間和感官的刺激。你在《窄門》(1909)中講了相反的故事:少女阿莉莎為保持純潔完美的德行,就拒絕塵世的歡樂和人間的幸福。究竟哪個人物,代表你紀德先生的思想呢?

何止在不同的作品,就是在同一作品中,你也頻頻變臉,靈活地運用這種變術,忽而滿腔熱情,忽而挖苦嘲諷,忽而詼諧,忽而嚴肅,忽而迷戀陶醉,忽而又無動于衷,忽而……你紀德先生在哪兒?在這些臉譜背后,哪個是你真身,哪個是你幻影?你說的話,哪些是嚴肅認真的呢?是在你談笑風生的時候,還是在你諄諄說教的時候,才值得人相信呢?

連真假虛實都無法辨識,又怎么評價你呢?你用這些相互矛盾的作品,構建了一座迷宮。闖進來的人,沿著哪部作品指引的路走下去,都難保不落入你設的陷阱。即使不是陷阱,也辨不清方向,走不出迷宮,除非是忒修斯,拉著阿里阿德涅的線團。

“別人不易畫出我的思想軌道,這種弧線僅能在我的文風中顯露,一般人看不出來。假如誰在我的最新作品中,以為終于抓住了與我相似的人物,那他就錯了:與我差異最大的,總是我的最新產物。”

看了你這話,我更不會試圖畫出你的思想軌跡了。不過我產生一個疑問:相距越近的作品與你差異越大,那么相距越遠的作品,是否越與你相似呢?盡管不能一概而論,但是你這么善變,而時隔38年,《新食糧》卻與《人間食糧》驚人地相似,這就不能不令我對你的寫作狀態發生興趣。

安德烈喲,我閱讀你,總想從更高的層次來理解你,總想從思想、道德、價值觀念等高層次來剖析你的作品,以達到高水平的學術認識。這就好比我在你的花園里散步,不聞繁茂花草的清香,卻總想聞到高級香水的氣味;我在你的麥田里穿行,不聞灌漿麥粒的清香,卻總想嗅到精制糕點的香味。

安德烈喲,我閱讀你,怎么能否認我怦然心動,不是因為作品精妙的語言、深刻的哲理和豐富的意蘊,而是有一種直接的感受。我感到了你的散文詩《人間食糧》、你的青少年時期的自傳《如果種子不死》(1926)、你的長卷《日記》、你的許多游記,都有一種原始的沖動。你記錄了追求快樂的沖動的原生狀態,而這種原生狀態的沖動,給人以原生的質感,具有粗糙、天真、鮮活、自然的特點。

怪不得你要竊笑,做鬼臉,安德烈,我繞了一大圈,又回到閱讀你作品的最初感動點,這多少是現代文明給人造成的悲劇。現在,我最感興趣的是,你處于怎樣的寫作狀態,才能在你的作品中,更多地記錄了現代人幾乎消失殆盡的這種原生狀態的沖動。

什么東西失而復得,才格外珍貴?對人來說,最珍貴的莫過于第二個青春。你說過:“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嘗過大海的鹽。”我知道,安德烈,你沒有嘗到歡樂,青春就倏忽而逝。然而,正因為如此,你一旦獲得了第二個青春,就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這種青春的激情,一直持續到你走完人生。你在一生的總結,遺囑式的小說《忒修斯》(1946)中,不是再次表示:“我始終是大地的孩子……我不枉此生。”

你在而立之年后,又經歷五十來年的第二青春期。你即使在文學領域如日中天,人稱“文壇王子”,即使頻頻出現在大型群眾集會的主席臺上,成為許多人崇拜的對象,你仍然是個毛手毛腳的青年,你輕浮、躁動、執拗、任性、笨拙,言行時常有悖情理,讓多少親友惱火,又讓多少崇拜你的人大惑不解。我不知道,大青年、老青年,是不是比小青年做得還過分,但是我敢說,別人不理解,甚至不能原諒你的那些乖張行為,恰恰是人處于青春期的特點。

你的第二個青春,是隨著新世紀,即20世紀而誕生的。安德烈,你的創作生涯有個十分有趣的現象:你的許多重要作品,是在青年時期開始孕育的,如《人間食糧》、《背德者》、《窄門》、《梵蒂岡的地窖》(1914)、《田園交響曲》(1919)、《如果種子不死》、《偽幣制造者》(1926)等,但是進入第二個青春期才陸續開花結果。這就決定了你的作品,除了處女作《安德烈·瓦爾特》之外,不像其他作家那樣,有不成熟和成熟的截然之分。第二個青春,即成熟的青春,在你身上構成一種特殊的矛盾體:既有成熟的思想,又保持青春的律動。這就意味著你的千差萬別的作品,都是在這種特殊矛盾的狀態下寫出來的。

我想象得出啊,安德烈,你寫作的姿勢,一定是緊貼著大地,聞著花草的清香,聽著泉水或鳥兒的鳴唱,你渾身毛孔都張開,讓每件事物都能暢快地浸入。你時時在把握:“我感受到什么?”而別人總在思索:“我應當感受到什么?”這是你與許多作家的差異。是的,安德烈,你甚至要修正的是一個著名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1],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感覺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你也是為數不多的作家,將感受事物的狀態延伸到寫作狀態。有時我很難分辨,你是在感受還是在寫作。你將感受事物的戰栗,化為表達感受的戰栗的語句。

我讀著你的戰栗的語句,就觸到了你感受事物的戰栗。我不能不佩服,你的感官全那么靈敏,能突然同時集中到一個點,將生命的意識完全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或者將接觸外界的感覺完全化為生命的意識。你將種種感覺,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觸覺的,都匯總起來,打成一個小包,如你所說:“你就是生命。”當然,這個小包加上你本人,就是你的生命。

安德烈喲,你的欲望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竟然要“嘗試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嘗試魚類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加倍做你整個青年時代本該做的事情:追求快樂。你的這段話說得多么好啊: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冠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

每種事物都是快樂的一個載體。

萬物都熱愛生存,而生存之物都追求快樂。快樂變得美味可口時,就可以稱為水果。快樂變成歌聲時,就可以稱為鳥兒。快樂排成一行行文字時,自然就稱為寫作。安德烈啊,不管別的作家如何,你的寫作,就是感覺之歌、快樂之歌、生命之歌。

我知道,安德烈,你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特別迷戀《一千零一夜》和希臘神話故事,經常與阿里巴巴、水手辛巴達為伴,與尤利西斯、普羅米修斯、忒修斯等英雄為伴,隨同他們去冒險,去旅行,從而形成了你不知疲倦的好奇心。進入第二個青春期,你的好奇心就變成欲望。你和欲望結下了不解之緣。你一生擺脫或放棄許多東西:家庭、友誼、愛情、信念、榮名、地位……獨獨擺脫不掉欲望。欲望拖著你到處流浪,到大都市里把你灌醉,卻不給解渴,帶你到荒野里彷徨,帶你在月光下漫步,帶你乘船在波浪上搖蕩,好讓你進入水上的夢鄉……甚至還多次把你拖到生命滅絕、惟有風和熱猖獗的沙漠: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你!但愿你最小的塵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還記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從什么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微塵也希望受到人的贊頌。

是啊,安德烈,你既同欲望融為一體,就永無寧日了。一種欲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層出不窮的轉生”。不可能停歇,遮風避雨的房屋令你窒息,舒適的床鋪也令你厭惡。你在旅途上,首先尋找的不是客棧,而是干渴和饑餓感。你在無窮無盡的漂泊中,不再尋找目的地,總是走向新的境界,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你的理想和棲息地之間,隔著你的整整一生。

整整一生要走,路卻沒有劃定。“我絕不走完全劃好的一條路。”(《如果種子不死》)你還借《偽幣制造者》中的人物說:“您只能在生活中學會生活。”你的生活準則,安德烈,不是拒絕任何準則,“做我們自己”,讓天性自由地發展,享受真正的生活。你走的是逆行的人生之路,因為必須“倒行逆施”,與虛假的現實生活背道而馳,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

為此,你始終處于警覺狀態,惟恐稍有疏忽,就走入老路,落入陳規舊俗。同樣,你也走一條創新的文學之路,寫作中始終處于警覺狀態,堅持摒棄“共同的規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能寫出的作品。你的文學創作同你的生活一樣,避開任何責任的路標,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新的欲望來指引,在長滿荊棘并完全陌生的地方探索出一條路。不怕迷失方向,在求知的路上每前進一步,每拐過一條彎道,就給生活添一個驚喜,也給創作添一分精彩。人總拿已知去賭未知,拿你的全部過去,去賭新的未來,這便是爭取自由的條件和代價。這種爭取是一種動勢、一種變勢,安德烈,你在變動中,不斷地超越自己。我又忍不住,在這里抄錄你對大海的描述:

沒有定形的大海……驚濤駭浪向前推涌,持續不斷而又悄無聲息。波濤前后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只在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前進。我的靈魂啊!千萬不要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

安德烈喲,你的一生,你的一生的創作,除了變化,還能談什么呢?你就屬于那些不斷地蛻變,否則就不能生長的物種。每天清晨,你都體味到新生的感覺,體味到新生感覺的溫馨。每天清晨,你都丟下昨日的軀殼,上路去迎接新生。你喲,安德烈,你身上不斷重復著神秘的再生。這便是生命隱秘的活動、潛在的運行、求知物的孕育、艱難的更新。你好似蟲蛹,任由新生命在體內形成,而這新生命即將是你,又和原來的你不同,有時連你都認不出自己,無怪乎別人說你是“變色龍”。甚至瑞典皇家學院也琢磨不透你的變化,直到你78歲高齡,才于1947年,遲遲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你。

不瞞你說,安德烈,起初我也怪你多變,反復無常;現在我明白了,你這樣變化,就能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進入生存的各種形式,也能自由品嘗大地的所有食糧。為此你將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極致,蛻變中絕不中途而止,哪怕是邪惡,也要走到底,看個究竟:“要行動,就不必考慮這行為是好是壞。要愛,就不必顧忌這愛是善是惡。”什么事情你都可能干得出來,仿佛同時愛上帝和魔鬼的雙重誘惑,不論是高尚之舉,還是最卑劣的行徑,你做得都同樣坦然。1893年,你去阿爾及利亞體會放蕩的生活,完成了性欲的解放,后來你又去剛果、乍得旅行,不怕激怒當權者,執意調查殖民地問題。你還應邀到蘇聯訪問,尋找人類的前途。你的人生旅程,就像水手辛巴達、尤利西斯、忒修斯那樣,充滿了新鮮的故事和傳奇的色彩。

當然,事必躬親,你也不可能完全做到。有些欲念,有些誘惑,你已心存疑惑,你不妨灌輸給你的人物,讓他們貫徹到底,推進到荒謬的地步。你的探索人生的旅程,就這樣由你的人物延伸。同樣,你的特立獨行的生活姿態,也就延伸為你的寫作狀態。

你進入第二個青春時期之后,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有新奇感。你尤其善于將每一個瞬間從你一生中分離出來,注入一種完全特殊的幸福,使之成為一種獨立而完整的歡樂。每一瞬間的快樂,都是一種新的人格,一種與眾不同的、與前一個瞬間也不同的特殊人格,因為在這瞬間的陶醉中,“你相信自己比實際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更富有……”在你看來,我們無非存在于這生命的瞬間,而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獨一無二并無法替代的。你絕不留戀迷人的瞬間,還要出發,逃向無限可能的幸福。一個個瞬間就這樣連著無限,連起來也就構成你整整一生。

你一生的寫作,安德烈,如果我理解得不錯,就是要塑造出一個理想的人,即刪除并拋掉一切與別人雷同之處,創造出一個“多重多變的人”。然而,你在創作中,只能向每人提供你自身和思想的一部分。因為,你巧妙地編織了一張無窮否定的網,將你的所有人物罩住,無論是哪個人物,背德者的米歇爾也好,非德者的法卡迪奧(《梵蒂岡的地窖》)也罷,只能體現一個追求過程、一個肯定與否定過程,根本不能代表你的一生。不過你在寫作的時候,則處于超時空狀態,除了《婦女學校》(1929)和部分游記之外,你講述的故事,都不涉及重要的歷史事件。無論是《梵蒂岡的地窖》,還是《田園交響曲》都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子。同樣1946年發表的《忒修斯》,也沒有反映剛剛結束的戰爭浩劫。然而你說:“任何感覺都是一種無限的存在。”你也懂得如何在瞬間體味到永恒。你在這種心境中創作出來的作品自然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而是進入真正人生的永恒大循環中了。

生來就與眾不同、無窮變化的理想人物,你的確創造出來了,安德烈,但既不是《偽幣制造者》中的小說家愛德華,也不是《窄門》中苦戀的青年杰羅姆,而是你自己喲,安德烈·紀德,“不枉此生”的現代傳奇人物忒修斯。

2001年3月30日

于北京花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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