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柔的嘆息
- (日)青山七惠
- 3523字
- 2019-01-05 04:12:47
“下班啦?”八點多,我去接風(fēng)太,他就像一條搖頭擺尾的狗似的,沖我咧著嘴笑。“想喝點什么?”
“咖啡。”我簡短地說。風(fēng)太叫來女服務(wù)生,要了兩杯咖啡。還是早上那個女孩。見我在包里摸索東西,風(fēng)太從鄰桌拿來煙灰缸,輕輕放在我的面前。
“干嗎?”
“怎么了?”
“我不抽煙。”
“哦,不抽啊。”風(fēng)太邊說邊骨碌碌地轉(zhuǎn)動眼珠子。這是他感到尷尬時的習(xí)慣動作。
“你一整天都待在這兒嗎?”
“嗯。”
“不無聊嗎?”
“巨無聊。這書,沒勁透了。”
“是嗎?”
“我說,圓,難道你覺得這種書有意思?看書的時候,我老覺得有個戴著紅領(lǐng)結(jié)的男人在旁邊沒完沒了地解說似的,什么‘這兒你該哭了’,什么‘這兒你要感覺緊張’啦,煩死人了。”
“風(fēng)太,我可不像你腦袋瓜那么聰明,所以需要一個戴領(lǐng)結(jié)的給我解說。這是這么回事,那是那么回事。要是不被人家當(dāng)傻冒,就覺著累得慌。”
“哦,我明白了。”
女服務(wù)生送來了兩杯咖啡,風(fēng)太溫柔地道了聲“謝謝”,女服務(wù)生眼睛里露出了笑意,好像在說“我明白”。那笑容親密得讓人都不好意思看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風(fēng)太到底跟這個女孩要了多少杯咖啡呢?
風(fēng)太馬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燙死了”,他叫著把嘴巴張得老大,還伸出了舌頭。他從小就這樣,明知道燙,卻緊著往嘴里送,每次都做出這副怪相,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不過,我現(xiàn)在不再笑了。大概是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風(fēng)太喝了一杯水后,問道:“工作還順利?”
“還行吧。”
“圓,你當(dāng)頭頭了吧?可以呀。不得了啊。”
“開什么玩笑!我自己就是部下。”
“今天你后邊不是跟著一幫人嗎?”
“你說什么?中午?你看見我了?我怎么一點都看不見你呀?”
“從這兒能看見你。”
風(fēng)太指了指我背后的玻璃說道。果然,臉貼近玻璃的話,就能從與隔壁店之間的一條細小縫隙里看到一小部分地下街的情況。這使我高興起來,因為看起來像是我后面跟著部下呢。
“從這么一條縫里,你居然能看見。”
“能看見吧。太無聊了唄。”
“你真要去我那兒?”
“不愿意?”
“晚上你睡覺的時候,我會襲擊你的,拿菜刀或者赤手空拳,可嚇人呢。你還敢來嗎?”
“真的假的?”
“以前跟我交往過的那個人說的。”
“哈,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呀?”
“今天早上一見到你,我就想,圓一定是和男人住在一起。而且總感覺你和那個男的很可能處得不太好。”
“哼。”
“不騙你。我這個人,立馬就能嗅到別人的不幸。”
“其實也不是最近才分手的。老早了,一開始就合不來,直到最后還是合不來,僅此而已。”
交往了很長時間的男友,的確是剛剛于三個月前離我而去。我這才想起,風(fēng)太從小就是這樣,直覺特別靈。
風(fēng)太將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合十,就像叩拜那樣朝我低下頭去。厚襯衫裹著的胳膊肘,浸在裝了水的玻璃杯下面的一小攤水里。
“姐,求你了。就住幾天。打掃衛(wèi)生、做飯我全包了。”
說實在的,既然來了,也只能這樣了,開頭幾天估計還能相處愉快吧。盡管過不了多久,他可能會惹我生氣,不過也不讓人討厭就是。再說,在我面前低下頭求我的這個男孩子畢竟是我一奶同胞的親弟弟,我也覺得自己偶爾也該像個當(dāng)姐姐的樣。
我和弟弟一起走出了咖啡屋。從早上我走之后到現(xiàn)在,風(fēng)太在這一天里一共要了五杯咖啡加一份咸牛肉三明治。剛才那名女服務(wù)生看來一整天都在為他服務(wù),這時她一邊擦著我們用過的桌子,一邊對他說了一句“謝謝光臨”。
風(fēng)太一進屋,就嘟囔了一聲“真冷”。“沒有爐子。”聽我這么一說,他聳聳肩說:“我就知道。”他這個動作就跟外國人似的,莫非他在國外待了很長時間?我心里這么琢磨著,但什么也沒說。我不打算主動問他這四年里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站在放東西用的四腿圓凳上,打算從頂柜里拿一條沒用過的毛毯出來。風(fēng)太也不幫忙,抱著胳膊仰臉瞧著我,光動動嘴,叫我“加油”。我使勁伸直了腰,好容易抓住了那個半透明塑料袋,整個揪出來扔到他腳邊,他彎下腰要去打開袋子。
“我可以吃飯嗎?只有面條,吃嗎?”
“吃啊。我來做吧。”
“你做?你會做飯?”
“會做。做得好吃著呢。你別管啦,我來吧。”
“清湯面就行。”
“什么都不放嗎?”
“什么都不想放。”
我對著鏡子摘去發(fā)卡和隱形眼鏡。風(fēng)太停下拿毛毯的手,去廚房了。我打開熱水器燒洗澡水,然后靠在冰箱上喝著罐裝啤酒,瞧著在廚房里麻利地忙活著的弟弟發(fā)愣。
“圓,你老是這樣一個人吃飯?”
桌子太小,面對面地吃東西覺著別扭,兩個人便對著窗戶吃起來。
“差不多吧。”
“這樣啊。”
“不過,最近經(jīng)常和同事們一起吃完了回來。就是那些白天和我在一起的人。”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嘴里發(fā)苦。和同事吃飯,一年也沒有幾次,為什么要扯這個無聊的謊呢?
“也喝酒?”
“當(dāng)然。下班以后去喝,周末一直喝到趕末班車呢。有時候沒趕上末班車,就打車回來。要不就在誰家過夜。”
“真的?走上社會了嘛。”
“風(fēng)太呢?”
“我基本上一個人吃。”
“你呢,現(xiàn)在干什么呢?”
既然聊到這兒了,我到底還是問了出來,沒想到他很老實地回答:“算是學(xué)生吧。”
“去學(xué)校嗎?”
“不怎么去。”
“爸媽他們知道嗎?”
“他們以長遠的眼光看待我。可沉得住氣呢,他們倆。”
“那么,你學(xué)習(xí)嗎?”
“嗯。”
“研究蜜蜂?”
“那是過去時嘍。”
風(fēng)太曾經(jīng)把研究蜜蜂作為暑假作業(yè),還受到了市里的表彰。
這天晚上,弟弟從他的大雙肩包里拿出還算干凈的衣服換上,睡在我的床鋪和壁櫥之間的過道里。我也想過給父母打個電話,可轉(zhuǎn)念一想,沒準明天他又不見了,今天就算了吧。
高中畢業(yè)后,我就從家里搬出來單過了,所以,我并不了解這幾年弟弟在家里是怎么個情況。如今,小孩子長成了大人,一家人都不住在一起了,更無從知曉了。
我頭朝窗戶躺著,從我的角度看,風(fēng)太躺的位置是個死角,只能聽見鉛筆在紙上走過的輕微的沙沙聲。他好像正打著手電在不停地寫著什么。
“風(fēng)太,干什么哪?”
“寫東西呢。”
“寫什么?”
“短歌。”
“短歌?噢,對了,你離開家之前好像說過要學(xué)短歌的。作一首給我聽聽吧。”
“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啊。”
“你今天一天過得怎么樣?”
“一般吧。不好也不壞。去公司上班,帶著風(fēng)太回家。就是這樣的一天。”
“午飯吃的什么?”
“意面。”
“和誰?”
“你不是看見了嗎,公司的同事。”
“吃午飯的時候,聊些什么?”
“沒聊什么。就是聊聊工作啦,周末怎么過之類的。有的人已經(jīng)有老公了,所以也聊那些事。”
“那些什么事?”
“就是關(guān)于老公的事啊。比如老公為什么事生氣啦、給老公買了什么啦、老公把孩子弄哭啦、老公烤了蛋糕啦、全家一起去郊游啦之類,特?zé)o聊的事。”
“你工作的時候,都想什么呀?”
“當(dāng)然是工作了。”
“別的什么都不想?”
“那也不一定。”
“那你想什么呀?”
“你有完沒完哪。老打聽這些干嗎?”
“算了,不問了。那么,你覺得明天會過得很愉快嗎?”
“不覺得。”
“好吧。”
手電的光滅了。我也沒跟他道晚安,睜著眼睛躺著。
四年前,在新宿的中央公園里,他對我說想要學(xué)短歌。那時候我剛進現(xiàn)在這家公司才半年吧。那天是正午稍過,夏天的暑熱終于退去,陽光和煦。我一邊思考著下午必須要做的工作,一邊望著在綠葉還未落盡的櫻花樹下鋪上野餐墊,坐在上面吃午飯的公司職員們。他們吃著白色餐盒里的午飯,面露柔和的笑容;打開的陽傘扔在野餐墊邊上。坐在我旁邊的弟弟,說話聲音像念經(jīng)似的,低沉而含糊,我有時想聽聽他在說什么,可就是聽不清。櫻花樹下的那些人的說笑聲,卻要聽得真切得多。當(dāng)時我想,要是能加入到那些人里頭去聊聊天,該有多開心哪。
“圓,你累了?”
“嗯,大概。”
“就是這樣,我要跟你再見一段時間了。”
“什么?”
“我決定出個遠門。”
“什么?去哪兒?學(xué)呢,不上啦?”
他才上大學(xué)一年級,一只手里拿著一個裝筆記本的透明文件袋,看樣子是利用課間時間來找我的。
“我打算請一段時間的假。”
“你的意思是要休學(xué)?請假學(xué)短歌?怎么,想要研究‘百人一首’了?”
“哪兒呀……”
“跟媽說了嗎?”
“說了跟沒說一樣。”
“爸呢?”
“說了跟沒說一樣……”
他在我旁邊來回拉著透明文件袋的拉鏈,瞧著我,等著我表態(tài)。
“早點說吧。我也不太清楚,至少,錢也是個問題啊。”
“嗯。反正先來跟你告別一聲。Adios。Adieu
。再見。”
“好吧。拜拜。”
他并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公司職員們開始收拾餐盒、疊起野餐墊了。我看了看手表。
“午休時間到了。”
“嗯。”
“那我走了。”
我沒有回頭。他也沒有朝我這邊看吧。他大概在看那些人疊起野餐墊走了之后,下面被壓倒的一片草坪吧。
恐怕要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我在公司的辦公桌前坐下來的時候,忽然這樣想道。恐怕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像剛才那樣坐在弟弟旁邊了。
然而,現(xiàn)在待在我房間里的千真萬確是這個弟弟。沒有再也見不到面,而是重逢之后還在一起吃了清湯面,而且正打算在同一間屋里睡覺呢。這就叫做家人吧。
等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后,我坐了起來,看見床腳邊突起一塊立體形狀的毛毯。啊,這房間里還有一個人哪。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之后,才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