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退休的天狗住在出町商店街北邊一棟名叫“桝形住宅”的公寓里。
他鮮少外出。總是隨手將商店街買來的食材丟進鍋里，煮成一鍋可怕的熱粥，以此果腹延命。他老得嚇人，排斥洗澡的程度古今無人能出其右，所幸他那干癟得猶如魷魚干的皮膚不管怎么使勁搓揉也搓不出污垢。盡管一個人什么事也辦不了，他那高傲的自尊卻好比秋日晴空那般高不可攀。他昔日自詡足以任意操弄國家命運的神通力，早已喪失多年。他“性”致勃勃，但享受愛情生活的能力也已喪失良久。他總是一臉心有不甘地獨酌紅玉波特酒[1]。只見他淺嘗醇酒，道起昔日愚蠢人類的戰(zhàn)亂，本以為他要談幕末紛爭，孰料竟提到應(yīng)仁之亂；以為說的是應(yīng)仁之亂，沒想到又扯到平家的衰敗；以為他講的是平家的衰敗，結(jié)果卻談到了幕末的種種。簡言之，根本就雜亂無章。他不像擁有血肉之軀的生物，反倒與化石有幾分相像。每個人都詛咒他早點變成石頭。
我們都喊他紅玉老師。這位天狗，正是我的恩師。
住在京都的貍貓都是向天狗學(xué)習(xí)讀寫算術(shù)、變身術(shù)、辯論術(shù)、向貌美少女搭訕的技巧等等。京都住有許多天狗，門派林立，其中以鞍馬山的鞍馬天狗名氣最響，據(jù)說個個都是精英。不過我們?nèi)缫庠赖募t玉老師也不遑多讓，同樣遠近馳名；老師有個威風(fēng)凜凜的名號，人稱“如意岳藥師坊”。
如今一切已成過往，但想當(dāng)年紅玉老師還曾借用大學(xué)教室開班授課呢。
位于校舍角落的昏暗階梯教室里站滿徒子徒孫，老師在講臺前盡情施展天狗本領(lǐng)，威風(fēng)不可一世。當(dāng)時老師渾身散發(fā)著貨真價實的威嚴，學(xué)生根本不敢有任何意見。至于他是因為趾高氣揚以至威嚴十足，還是因為威嚴十足才顯得趾高氣揚，這種沒意義的懷疑，瞬間被老師不容分說的氣勢壓下。由此可證，他的威嚴是貨真價實的。
從前，老師總是身穿沒有一絲皺褶的筆挺西裝，板著臉，說話時眼望窗外的樹叢。我回想起他令人懷念的身影。我瞧不起你們——這句話老師說了不下百遍。他還說，我瞧不起的不只你們，我瞧不起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在空中飛翔，恣意刮起旋風(fēng)，看上的姑娘擄了就走，唾沫吐盡世上萬物。那是紅玉老師不可一世的過去。有誰能料到老師如今竟落魄潦倒，只能屈身于商店街的小公寓。
多年以來，我們貍貓一族都接受紅玉老師的教導(dǎo)，我也不例外，入門拜他為師。回想過去，我總是挨老師罵。思忖挨罵的原因，大概是我沒能認真修行，為貍貓一族貢獻一己之力。我太驕縱任性，只想走自己的路，一心憧憬崇高地位。
然而老師坐擁崇高寶座，卻不樂見其他人也登上高位。盡管如此，當(dāng)時我很希望能和老師一樣。
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往事。
拜訪紅玉老師那天，我先繞去了山町的商店街，街上滿是購物人潮，好不熱鬧，人類臭味熏天。我買好紅玉波特酒、衛(wèi)生紙、棉花棒和便當(dāng)，走進一路向北延伸的小巷。那是祇園祭已經(jīng)結(jié)束，七月底的某個黃昏。
我變身成一名可愛的女高中生。
我從小就只有變身術(shù)拿手，由于老是變個不停，挨罵成了家常便飯。近年來，隨著貍貓的變身能力普遍低落，逐漸興起一股奇怪的風(fēng)潮，主張就算是貍貓也不能隨意變身。簡直是無聊透頂。恣意施展得天獨厚的天賦愉快度日，有什么不對？
我之所以變身成青春可愛的少女，還不是為了老師嘛。有這么可愛的少女前來探望，想必老師看了也心曠神怡吧。
沒想到我一踏進公寓，老師竟大發(fā)雷霆。
“你這蠢貨，少在我面前玩這種無聊把戲！”
這間四疊半大的房間里，塵埃滿布的畫軸、招財貓、茶具和壺、信樂燒的陶貍等物件堆滿角落，老師盤腿坐在萬年不疊的被褥上，抄起東西就向我砸來。我也從廚房回扔衛(wèi)生紙應(yīng)戰(zhàn)。
“臭老頭，你說我蠢貨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每天意志消沉，好心替你的灰暗生活來一劑清涼妙方呢！”
老師吐了口唾沫在榻榻米上。
“你的養(yǎng)眼畫面，我才不想看。”
“我的變身完美，已達藝術(shù)境界，您不懂得欣賞嗎？瞧這青春肉體、圓挺的雙峰、纖腰，其他部位也一應(yīng)俱全呢。”
“夠了，看了就惡心！”
“我看老師是太感動一時無法承受吧？如果是這樣，您實在不該對我發(fā)火。”
“你以為憑這點本事就有辦法迷惑我？少得意忘形了！”
老師板起面孔沉默不語，用手揉著腰，看上去很疼。
夕陽射進這間只有四疊半大小的斗室，塵埃在余暉中漫天飛舞。皺巴巴的老師被雜物環(huán)繞，盤腿坐在被褥上，宛如一位失去王國的國王。
由于老師啜飲宛如野狗吃的惡心熱粥、落魄過活的光景令人不忍目睹，這半年來，我不時會上門探望。只不過老師驕縱不改當(dāng)年，即便堅毅如我也吃足了苦頭。還有還有，老師看不上眼的東西一概不吃，就連我為他買的松花堂便當(dāng)，也只揀中意的菜吃；他愛吃橘子，但沒人替他剝皮便不吃，要是沒剝皮就這么放著他還會發(fā)火；咖啡若不是藍山咖啡豆現(xiàn)磨現(xiàn)沖，他會抱怨“這不是咖啡”，三天沒咖啡喝便勃然大怒。至于沒發(fā)飆的空當(dāng)，他便啜飲著紅玉波特酒。所謂的無法無天，指的正是他這種人。
“你最近見過弁天嗎？”老師低聲問道。
“沒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她好一段時間沒露臉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老師都自身難保了，竟還有空擔(dān)心弁天。每次見面，他總不忘提弁天。
“她不會想回這種地方的。”
我話聲剛落，老師便放了個響屁。
屁聲之響，連老師都為之一驚，忍不住“咦”了一聲。
“弁天”不是天狗，也不是貍，只是個尋常人類。她美麗絕倫，實非筆墨所能盡述，由于難以形諸筆墨，我也就無法在此細述。
年輕時流連于琵琶湖畔的弁天，有個人類名字“鈴木聰美”。當(dāng)時她豐腴可愛得沒話說，但充其量只是個可愛的鄉(xiāng)下姑娘。
那時紅玉老師正值全盛時期，能在天空自由飛翔。那一年，他為了拜年前往竹生島，正好飛過琵琶湖，看到弁天，便順手將她帶回了京都。說白了，就是綁架未成年少女。自那之后，紅玉老師細心栽培弁天，教授她天狗絕技，弁天便從區(qū)區(qū)人類一躍成為天狗。誰知就在魚躍龍門的那一刻，她竟揚起美腿，一腳踹落了身兼師父與綁架犯的紅玉老師。
如今的弁天，已看不出昔日的清純倩影。
弁天雖是人類，行事卻比天狗更像天狗。她拋下貴為天狗卻更似獨居老人的紅玉老師，恣意來往京都、大阪、神戶一帶，壞事做絕，放蕩不羈。年輕時豐滿的雙頰如棉花糖般融化，展現(xiàn)出冰冷的美貌。昔日那個漫無目的徘徊于琵琶湖畔的少女，如今成了所向無敵的女人。弁天所向無敵，但對眼前的道路一無所知，這尤其可怕。她若是繼續(xù)恣意妄為，日后一不留神，定會毀了自己。
老師命我拿紅玉波特酒給他，我不予理會只端了飯過去。他難以下咽般地咀嚼著米飯，說道：“今天是星期五，弁天一定是去星期五俱樂部了。”一聽到“星期五俱樂部”這名號，我登時寒毛倒豎，全身打戰(zhàn)。
我將老師四處亂扔的古董堆到屋內(nèi)一角。
“弁天大人一定玩得很開心。”
“和那些人類鬼混有什么好玩的。”
“弁天大人也是人類啊，難道您忘了？”
“她晚上總是在外頭鬼混，一沒盯緊便偏離了魔道。真拿她沒辦法。”
“偏離了魔道，這種說法未免太奇怪了。”
“要你啰唆！”
老師怒斥，幾顆飯粒自口中噴飛而出。他直嚷著：“啊啊，真難吃！這種東西哪能吃啊！”說著竟一把拋出便當(dāng)。今天的便當(dāng)他吃了一半，可見還算合胃口。
我將紅玉波特酒遞過去，老師淺酌起來。
我在老師對面緩緩坐下，喘了口氣。朝窗外望去，正是紅輪西墜的時刻。從我方才撥開雜物打開的窗子外，悄悄溜進一陣晚風(fēng)。“沒想到這屋子通風(fēng)挺好的嘛。”我說。燈光閃爍。一只飛蛾停在老師的杯口，在燈光下緩緩拍動著雙翅。
“會上我這里來的只有你和蟲子，真沒意思。”
“您至少該心存感謝吧？”
“又沒人叫你來。”
老師擺起架子說：“你這學(xué)生問題特多，還以為總算不用幫你擦屁股了，哪知你居然厚著臉皮找上門來，你以為我會高興嗎？我連訓(xùn)都懶得訓(xùn)你了。”
“不是有人說，愈是不長進的學(xué)生老師愈疼嗎？”
“誰說過這種話啊，蠢蛋！”
我抽起煙來。老師也從泛著黑光的柜子里取出一根水煙管，弄出啵啵啵的聲響抽起煙草來。我們就這樣吞云吐霧半晌。
“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去幫我找弁天吧。”
老師的要求根本是強人所難。
“不要。就算我勸她，她也不可能回來的。”
“她一定又在星期五俱樂部里向人頻送秋波，我得好好訓(xùn)訓(xùn)她。”
“我可不去。不管是弁天大人還是星期五俱樂部，我都討厭。”
“你去跑一趟，順便幫我買棉花棒回來。我耳朵一癢就心煩，只想刮風(fēng)作亂。”
“棉花棒我買了，已經(jīng)擺在洗臉臺上了。我都說了不想去，真是有理說不清的老頭。你乖乖把耳朵掏干凈，早點上床睡覺吧。”
“等等，我來寫封信。”
根本就是雞同鴨講。老師坐在塵埃滿布的書桌前，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全神貫注地振筆疾書。
“弁天、弁天。”老師像在數(shù)豆子似的口中念念有詞。我故意長嘆一聲，讓他聽見。
老師對弁天一往情深，總是癡癡等著她回來。
可憐的是，這對老少配的戀情實在不叫人看好。老師昔日或許曾有過光輝燦爛的時代，但往日榮光如今猶如夢幻，老師卸甲撤退的日子已不遠矣。不過都到了這種地步還不肯撤退，才是奇怪。
老師寫好了信，硬塞給我。
“今晚一定要送到弁天手中，這光榮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
其實我只想拒絕這光榮的任務(wù)，奔回糾之森里舒服的軟床。然而在神色倨傲的紅玉老師面前，我總感到一股比特大號泡菜壓石還要沉重的虧欠感。在這股重壓之下，我就地磕頭拜倒。
“下鴨矢三郎遵命。”
就算我出馬，也不可能使這出情場敗仗起死回生，然而情非得已，我只好化身成不太拿手的愛神丘比特。這時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我偷偷從屋里的垃圾山拿走一把弓。這道具再適合丘比特不過了，一想到這兒我心里總算開心了些。
在東山丸太町熊野神社以西的地方，有棵被神籬包圍的老樹，名叫“魔王杉”。
之所以有此稱號，是因為自古以來這棵樹的樹杈常被天狗充當(dāng)座椅。盡管現(xiàn)在天狗多選屋頂作為休息處，但樹齡悠久的魔王杉仍然深受天狗喜愛，許多定居京都的天狗都把此地視作雅致的休息所，常來這里歇歇腳、喝杯咖啡，或和擄來的少女卿卿我我。紅玉老師自然也不例外，常在魔王杉休息。在他被趕到出町柳之前，地盤在如意岳，所以上街時一向走吉田山、大學(xué)鐘塔、魔王杉這條路線。
那個時候，西方發(fā)生了大地震。
老師認為魔道中人有義務(wù)共襄盛舉，所以雖不是自己引發(fā)的災(zāi)難，他認為必須走一趟好嘲笑災(zāi)民受苦的光景，幸災(zāi)樂禍一番。于是老師暫停授課，展開旅程。
聽聞老師要動身的事，我憤憤不平。
天狗瞧不起人類，這我當(dāng)然清楚。貍貓和人類自古便飽受天狗欺負。可是老師居然專程前去嘲笑那些遭遇不幸的災(zāi)民，這種做法我實在無法茍同。年輕的我認為，老師為了忠于天狗身份而做出此等做作殘酷之舉，反而有損天狗名聲，此事可攸關(guān)他的名譽。
就在那時，弁天登場了。
當(dāng)時弁天身懷天狗神力，脫胎換骨，行事不像人類，反倒更像天狗，也難怪當(dāng)時我會迷戀上她。我向弁天透露對老師的憤懣，她聽了一臉感佩地說：“我贊成，我們一起懲罰老師吧。”我頓時干勁十足，覺得“一起”這提議真是好點子。
弁天提議，要我變身成魔王杉等老師回來。沒想到這主意一擊奏效。當(dāng)時老師因長途奔波筋疲神困，在城市的夜空畫出弧線直朝這里飛來，一時之間無法分辨兩棵魔王杉的真?zhèn)巍？杀。缫庠浪帋煼痪驮讵q豫著該降落在哪棵魔王杉才好之際，身子硬生生摔在兩棵樹中間，將一戶民宅的屋頂撞出一個大洞。
自那之后，老師的際運就像櫻花散落般迅速走下坡。
那一跌令老師元氣大傷，臥病在床，幾乎失去飛行能力，所剩不多的神通力也就此喪失。結(jié)果在天狗的地盤爭奪戰(zhàn)役中，兵敗如山倒，被鞍馬天狗趕出如意岳。不久他辭去教職，隱居出町柳，閉門不出。
老師運勢一落千丈；相反地，弁天卻像身處天平的另一頭，力量益發(fā)強大。總算擺脫老師的禁錮，她宛如脫韁野馬四處飛奔，再也不肯回到老師身邊。顯而易見，當(dāng)時我根本就是被她利用了，但事到如今才知道已于事無補。
“因為我是貍貓，我們才不能交往嗎？”當(dāng)時我毫不修飾地這么問。
“畢竟我是人類嘛。”弁天回答。
再會了，我的初戀。
結(jié)果不論對象是貍貓還是天狗，人類都不當(dāng)回事。后來羞愧難當(dāng)?shù)奈覜]臉面對紅玉老師，便自行退出了師門。
幾番寒暑過去，直到這場風(fēng)波平息，我才又和老師往來。因為有這段難堪的緣由，我才會對落魄窩身小公寓的紅玉老師如此無私奉獻。
我在河原町今出川路搭上公車。車體滑行在夜晚的街道上，久違的公車之旅舒暢無比。一路由北往南，通過御池路后，街道的熱鬧燈火自兩旁流瀉而過。
我在座椅坐下，偷看老師寫的信。盡管早猜到是他傾注滿腔愛意寫成的情書，但我以為老師自會拿捏分寸，誰知那封信活像是出自愛做夢的高中生之筆，字里行間洋溢著蜂蜜般的濃情蜜意，大膽露骨，毫不遮掩。我羞紅了臉，好不容易才把信讀完。
讀完信，我怒火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