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戰(zhàn)爭中的飛行員
- 圣·埃克蘇佩里
- 1318字
- 2017-06-29 13:53:36
我依舊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他的樣子,他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他的膝蓋在他跳傘的時候因降落傘被尾翼纏住導(dǎo)致粉碎性骨折,但薩貢自己感覺不到,他的臉和手都被嚴重燒傷了,但即便是這樣糟糕的情況也沒有讓他憂慮不安。他用陳述事實的腔調(diào)跟我們說話,就像是在匯報無聊的例行工作一樣。
“我看到我周圍到處都是曳光彈的時候才知道他們開火了,儀表盤爆炸后機身前面好像冒了些煙,不是很多。那肯定是……你知道的……連接管……那兒通常不會有很大的火焰……”
薩貢噘起了嘴,衡量著有沒有必要告訴我們火焰的大小,然后猶豫地接著說:
“不管怎樣……確實起火了……所以我讓大家跳傘……”
火焰,在十秒鐘之內(nèi),讓一架飛機變成燃燒的火炬。
“然后我打開了逃生艙門。我不應(yīng)該那樣做的,不應(yīng)該把空氣放進來……大火……我就是個蠢貨。”
一個高速移動的鍋爐在33000英尺高度朝你的身體噴射熊熊火焰,而你覺得自己是個蠢貨!我不該表揚薩貢的英雄事跡或謙遜為人來歪曲他的本意,他不會認同的,他會說:“是的!沒錯!我就是個蠢貨……”確切地說,這對他很重要。
我知道意識的空間是很狹小的,一次只能裝下一個問題。假如你正在跟別人打架,這時飛機的戰(zhàn)略部署需要你全神貫注,別人一拳打過來你是感覺不到痛楚的。當我想著自己在一次水上飛機事故中溺水了的時候,冰冷的海水對我來說似乎是溫暖的,因為我的意識并沒有放在水溫上,它被其他的擔憂吸引了。海水的溫度在我的記憶中轉(zhuǎn)瞬即逝,不留痕跡。同樣,薩貢的意識也被逃離飛機的方法吸引過去,整個宇宙只剩下操縱艙門滑動的手柄、某根特定的降落傘綁繩的位置和他的乘員狀況了。“你出來了嗎?”沒有回復(fù)。“還有人在飛機上嗎?”沒有回復(fù)。
“我以為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以為我可以跳傘了……(他的臉和手已經(jīng)燒傷了。)我站了起來,爬出了座艙,在機翼上面靠了一會兒。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安全的時候,我又朝前靠了靠,觀測員不在……”
那個觀測員,幾乎是瞬間被敵方戰(zhàn)斗機擊中,躺在座艙的地板上。
“我又朝后面挪了挪,炮兵也不在……”炮兵也倒在了地板上。
“我卻以為只剩我自己了……”
薩貢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如果我早知如此……我可以爬到后面去……那時火勢還不算太嚴重……我在機翼上待了很長時間……我出來之前調(diào)整了飛行角度使飛機可以穩(wěn)定地照直線飛,我感覺很好,呼吸順暢。哦,我像是在那機翼上待了好幾個世紀一樣……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他并不是遇到了什么難以解決的問題:只是他獨自一人,又或許想著火焰中的飛機正在被不斷來去的敵機炮彈吞噬。薩貢想表達給我們的是他沒有任何想法,沒什么想做的事,他擁有這世上所有的時間,他沐浴在無窮無盡的閑暇中。而我一點點地逐漸認識到眼前的死亡帶來的無與倫比的體驗:那種出人意料的閑散……現(xiàn)實和理應(yīng)匆忙無比的場景是多么的矛盾啊!薩貢待在機翼上面,已然與時間脫節(jié)。
“然后我就跳下去了,但我搞砸了。我不停地打轉(zhuǎn),要是太早打開降落傘肯定會被纏住,所以我就等自己平衡下來。我一直等啊等啊……”
薩貢能夠記得的,就只剩下等待了,自始至終地等待,等待著大火燒得更加猛烈,等待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東西,哪怕朝著大地自由下落,仍是在等待。
這是我熟知的薩貢,也是比他自己更平凡無奇的薩貢,萬丈深淵前他用一點點困惑和無聊定格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