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林邑建國
秦、漢之開南越,所至之地,不為不遠,然其地陸路阻塞,交通皆借海道,其南境,海道距印度近而距中國已開發之地遠,故越三四百年,其地之民族,遂有承襲印度之文化而謀自立者,林邑是也。
《晉書·林邑傳》曰:林邑國,本漢時象林縣,則馬援鑄柱之處也。漢象林縣,在今越南之廣南。其地有茶蕎古城,考古者云即林邑之都,見鄂盧梭《占城史料補遺》,在《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續編》中,商務印書館本。《水經·溫水注》云:建武十九年,馬援樹兩銅柱于象林南界,與西屠國分,漢之南疆也。土人以其流寓,號曰馬流,世稱漢子孫也。又云:秦徙余民,染同夷俗,日南舊風,變易俱盡。蓋其地華人甚少,故漸為夷所同化。
后漢末,功曹姓區,有子曰連,《梁書》作達,《水經注》作逵。殺令,自立為王。子孫相承。《水經注》云:白區逵以后,國無文史,失其年代,世數難詳。其后王無嗣,外孫《梁書》作外甥,《隋書》作其甥。范熊代立。熊死,子逸立。自孫權以來,不朝中國。至武帝大康中,始來貢獻。
咸康二年,《梁書》《南史》作三年。范逸死,奴文篡位。文,日南西卷縣夷帥范椎奴也。《齊》《梁書》《南史》皆作范稚。西卷縣,在今越南承天府附近。嘗牧牛澗中,獲二鯉魚,化成鐵,用以為刀。刀成,乃對大石鄣而祝之曰:“鯉魚變化,冶成雙刀,石鄣破者,是有神靈。”進斫之,石即瓦解。文知其神,乃懷之。
隨商賈往來,《梁書》《南史》云:范稚常使之商賈。見上國制度。至林邑,遂教逸作宮室、城邑及器械。《梁書》《南史》作及兵車器械。逸甚愛信之,使為將。文乃譖逸諸子,或徙或奔。及逸死,無嗣,文遂自立為王。《梁書》《南史》云:文偽于鄰國迎王子;置毒于漿中而殺之,遂脅國人自立。于是乃攻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魯、扶單等諸國,并之。《梁書》云:舉兵攻旁小國,皆吞滅之。有眾四五萬人。
近世治南洋史者,謂林邑即唐之環王,五代后之占城,在我雖有異名,在彼則迄以占婆自號,《唐書》:環王,亦名占婆。《西域記》名摩訶瞻波。《南海寄歸內法傳》作占波。未嘗有所謂林邑者。馮承鈞譯馬司培羅《占婆史序》。商務印書館本。
案《大平寰宇記》卷百七十六。云:林邑國,本秦象郡林邑縣地,漢為象林縣,屬日南郡,而《水經注》述林邑事,有“后去象林、林邑之號”之文,則占婆建國之初,實曾以中國縣名,為其國號也。《三國·吳志·呂岱傳》,謂岱既定交州,遣從事南宣國化,徼外扶南、林邑、明堂諸王各遣使奉貢,則《晉書》謂自孫權以來,不朝中國者實非;或其所謂中國,乃指漢、魏而言也。
《后漢書·南蠻傳》:和帝永元十二年,四月,日南象林縣蠻夷二千余人,寇掠百姓,燔燒官寺。郡縣發兵討擊,斬其渠率,余眾乃降。于是置象林將兵長史,以防其患。
順帝永和二年,日南象林徼外蠻夷區憐等數千人攻象林縣,燒城寺,殺長吏。交阯刺史樊演發交阯、九真二郡兵萬余人救之。兵士憚遠役,遂反。攻其府。會侍御史賈昌使在日南,即與州郡并力討之,不利。遂為所攻圍。明年,用李固議,拜祝良為九真大守,張喬為交阯刺史,乃討平之。后張津為區景所殺,事見上節。然則象林徼外蠻夷,為患已久,而區氏為象林魁桀,故終至殺令而自立也。
占婆古碑,尚有存者。馬司培羅謂考諸碑文,占婆有史以來第一王為釋利魔羅(?ri Mara),或即區連云。見《占婆史》第二章。范為中國姓,抑系譯音,近人多有異說。伯希和云:占婆碑文,國王名號,無一與范字相類者;馬司培羅謂范為Varnan對音;詳見費郎《葉調斯調與爪哇》,在《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續編》中。其言似亦有理,然究不能謂中國史所載林邑諸王,必見于占波碑文中也。予謂范文之知識,尚系得諸中國,則自此以前,以中國人入占波作大長,于勢甚順。范熊、范文,不必論其種姓如何,視為中國民族,固無不可也。
陶璜言范熊世為逋寇,則林邑之為邊患,由來已舊,及范文立而愈烈。《晉書·林邑傳》言:文遣使通表入貢,其書皆胡字,此與《本紀》所書咸康六年十月,林邑獻馴象,當即一事。后七年而兵端啟。《傳》云:永和三年,文率其眾,攻害日南。陷大守夏侯覽。殺五六千人。余奔九真。以覽尸祭天。鏟平西卷縣城。遂據日南。告交州刺史朱蕃,《梁書》作朱藩。求以日南北鄙橫山為界。
初徼外諸國,嘗寶物,自海路來貨賄,而交州刺史、日南大守多貪利侵侮,十折二三。至刺史姜壯時,《梁書》《南史》皆作姜莊。使韓戢領日南大守,戢估較大半,又伐船調桅,聲云征伐,由是諸國恚憤。且林邑少田,貪日南之地。戢死,繼以謝擢,《梁書》作謝稚。侵刻如初。及覽至郡,《梁書》云:臺遣覽為大守。酖荒于酒,政教愈亂,故被破滅。既而文還林邑。
是歲,朱蕃使督護劉雄戍于日南,文復攻陷之。四年,文又襲九真,害士庶十八九。明年,征西督護滕畯率交、廣之兵伐文于盧容,縣名,當在承天府之南。為文所敗,退次九真。其年,文死,子佛嗣。升平末。廣州刺史滕含率眾伐之。佛懼,請降。含與盟而還。含,修之孫,見《修傳》。
《梁書·林邑傳》云:文殺夏侯覽,留日南三年,乃還林邑。朱蕃后遣劉雄戍日南,文復屠滅之。進寇九德,殘害吏民。遣使告蕃:愿以日南北境橫山為界。蕃不許。
又遣督護陶緩、李衢討之。文歸林邑。尋復屯日南。五年,文死,子佛立。猶屯日南。桓溫遣督護滕畯、九真大守灌邃帥交、廣州兵討之。佛嬰城固守。邃令畯盛兵于前,邃率勁卒七百人自后逾壘而入。佛眾驚潰奔走。邃追至林邑。佛乃請降。留日南三年句,乃總其前后而言之,自永和三年至五年。此處所謂乃還林邑,與下文之文歸林邑,正是一事。
然云尋復屯日南;又云文死,子佛立,猶屯日南;則自永和三年之后,林邑之兵,實迄未嘗去日南矣。惟范文初還,劉雄未敗時嘗暫復,此時文實尚未據日南也。
滕畯之兵,《晉書》在范文時言其敗,而《梁書》在范佛時言其勝者?《水經注》言:永和五年,桓溫遣督護滕畯,率交、廣兵伐范文于舊日南之盧容縣,為文所敗,退次九真,更治兵。文被創死,子佛代立。
七年,畯與交州刺史楊平復進。軍壽冷浦。在區粟城之南。區粟城,《水經注》云:即西卷縣。入頓郎湖。在四會浦口之西。四會浦口,今順安海。討佛于日南故治。佛蟻聚,連壘五十余里。畯、平破之。佛逃竄山藪,遣大帥面縛,請罪軍門。遣武士陳延勞佛,與盟而還。則畯征林邑,實經再駕,始敗終勝,范文既以創死,則初役亦不得謂全敗。《晉書》漏書其后一役,《梁書》又漏書其前一役也。
《本紀》:永和九年,三月,交州刺史阮敷討佛于日南,破其五十余壘。《梁書·傳》云:升平初,復為寇暴,刺史溫放之討破之。放之,嶠子。《晉書·嶠傳》云:放之以貧求為交州,朝廷許之。既至南海,甚有威惠。將征林邑,交趾大守杜寶,別駕阮朗并不從,放之以其沮眾,誅之。勒兵而進。遂破林邑而還。《水經注》事在升平二年,云水陸累戰,佛保城自守,重求請服,聽之。
《本紀》:三年,十二月,放之又討林邑參離、耽潦,蓋林邑屬夷。并降之。此數事《晉書·傳》亦漏書。《傳》又云:至孝武寧康中,遣使貢獻。至義熙中,每歲又來寇日南、九真、九德諸郡,殺傷甚眾。交州遂致虛弱,而林邑亦用疲弊。
佛死,子胡達立,上疏貢黃金盤碗及金鉦等物。一似佛死胡達立,在義熙之后者,其誤殊甚。《杜慧度傳》:慧度父瑗,平李遜之亂,交州刺史滕遜之乃得至州,已見上節。
《傳》又云:遜之在前十余年,與林邑累相攻伐。遜之將北還,林邑王范胡達攻破日南、九德、九真三郡,遂圍州城。時遜之去已遠。瑗與第三子爰之,悉力固守。多設權策,累戰,大破之。追討于九真、日南,連捷。故胡達走還林邑。乃以瑗為交州刺史。義熙六年,年八十四,卒。
李遜之叛,事在大元五年十月,其見殺在六年七月,遜之到官,必在六七年間,在州十余年,約當大元之末,佛死而胡達繼,必在升平二年至大元末年之間。
《梁書·傳》云:安帝隆安三年,佛孫須達,復寇日南,執大守炅源。又進寇九德,執大守曹炳。交阯大守杜瑗遣都督鄧逸等擊破之。即以瑗為刺史。則隆安三年,林邑王位,又嬗于須達矣。
《晉書·本紀》:大元七年,三月,林邑范熊獻方物,此時在位者為佛為胡達不可知,要不得更有范熊,疑熊乃號而非名也。
《梁書·傳》又云:義熙三年,須達復寇日南,殺長史,瑗遣海邏督護阮斐討破之,斬獲甚眾。九年,須達復寇九真。行郡事杜慧期慧度弟。與戰,斬其息交龍王甄知,及其將范健等。生俘須達息那能,及虜獲百余人。
《本紀》:是年三月,林邑范湖達寇九真,交州刺史杜慧度斬之,湖達蓋即甄知,亦號而非名也。
《梁書·傳》云:自瑗卒后,林邑無歲不寇日南、九德諸郡,殺蕩甚多。交州遂致虛弱。
《杜慧度傳》云:高祖踐阼之歲,慧度率文武萬人,南討林邑。所殺過半。前后被鈔略,悉得還本。林邑乞降。是役蓋亦一大舉,然兵端仍不戢。
《宋書·林邑傳》云:高祖永初二年,林邑王范陽邁遣使貢獻,即加除授。大祖元嘉初,侵暴日南、九德諸郡。八年,又遣樓船百余寇九德,入四會浦口。交州刺史阮彌之,遣隊主相道生三千人赴討。攻區粟城,不克而還。林邑欲伐交州,借兵于扶南,扶南不從。
十年,陽邁遣使上表獻方物,求領交州。詔答以道遠,不許。十二、十五、十六、十八年,頻遣貢獻,而寇盜不已。所貢亦陋薄。大祖忿其違傲。二十三年,使交州刺史檀和之伐之。遣大尉振武將軍宗愨受和之節度。和之遣府司馬蕭景憲為軍鋒,愨仍領景憲軍副。向區粟城,克之。乘勝進討,即克林邑。陽邁父子,并挺身奔逃。所獲珍異,皆是未名之寶。此役之后,林邑寇盜遂息,或謂中國之兵威,有以懾之,核其實,亦未必然。
《齊書·林邑傳》云:永初二年,林邑王范楊邁,初產,母夢人以金席藉之,光色奇麗,中國謂紫磨金,夷人謂之楊邁,故以為名。楊邁死,子咄立,纂其父,復改名楊邁。下敘檀和之征林邑事。其下云:楊邁子孫相傳為王,未有位號。夷人范當根純攻奪其國,篡立為王。
永明九年,遣使貢獻金簟等物。詔可持節都督緣海諸軍事、安南將軍、林邑王。范楊邁子孫范諸農,率種人攻當根純,復得本國。十年,以諸農為持節都督緣海諸軍事、安南將軍、林邑王。永泰元年,諸農入朝,海中遭風溺死。以其子文款為假節、都督緣海諸軍事、林邑王。
《梁書》則云:須達死,子敵真立。其弟敵鎧,攜母出奔。敵真追恨不能容其母、弟,舍國而之天竺,傳位于其甥。國相藏固諫,不從。其甥既立,而殺藏
。藏
子又攻殺之,而立敵鎧同母異父之弟曰文敵。文敵后為扶南王子當根純所殺。大臣范諸農,平其亂而自立為王。諸農死,子陽邁立。宋永和二年,遣使貢獻,以陽邁為林邑王。陽邁死,子咄立。纂其父,復曰陽邁。下乃叔元嘉以來侵暴,及檀和之討伐之事。
案自義熙九年至永初二年,其間僅八年,似未能容敵真、敵鎧、藏、文敵、范當根純、范諸農之爭奪相殺,及諸農后兩世之傳襲。永明九年、十年之除授,明有當根純及諸農之名,必不致誤。
《齊書·扶南傳》:永明二年,其王阇邪跋摩上表曰:“臣有奴名鳩酬羅,委臣逸走,別在余處,構結兇逆。遂破林邑,仍自立為王。伏愿遣軍,討伐兇逆。臣亦自效微誠,助朝廷翦撲。若欲別立余人為彼王者,伏聽敕旨。脫未欲灼然興兵者,伏愿特賜敕在所,隨宜以少軍助臣,乘天之威,殄滅小賊。”
此所謂鳩酬羅,與當根純當即一人。一云奴,一云王子者?或奴而見養為子;或實奴而詐稱王子;或又諱子叛父,稱之為奴也。然則《梁書》此段敘述必誤。
陽邁本號而非名,《占婆史》云:陽邁(yan mah),意言金王也。故人人可以之自稱也。《齊書》死于永初二年之楊邁,似即須達;《梁書》范諸農之子陽邁,則即《齊書》之文款也。林邑在宋、齊之際,蓋內既有釁,外又遭扶南賊子之侵寇,故無暇陵犯邊邑矣。
《梁書》又云:孝武建元、當作孝建。大明中,林邑王范神成,累遣長史,奉表貢獻。明帝泰豫元年,又遣使獻方物。齊永明中,范文贊累遣使貢獻。神成、文贊,似即敵真、文敵。二人皆須達之子,而未受封拜,故《齊書》云陽邁子孫相傳為王,未有位號也。
阇邪跋摩之表在永明二年,則當根純之篡奪林邑,必尚在其前,永明中文贊似不容累使貢獻,或國都雖見奪于當根純,范文之子孫,仍能據一隅自守,諸農乃借之而起,亦如后世新、舊阮之事邪?
《梁書》又云:天監九年,文贊子天凱奉獻白猴。詔以為持節都督緣海諸軍事、林邑王。十三年,天凱累遣使獻方物,俄而病死,子弼毳跋摩立,奉表貢獻。普通七年,王高式勝鎧遣使獻方物。
中大通二年,行林邑王高式律陁羅跋摩遣使貢獻。詔皆以為持節督緣海諸軍事、綏南將軍、林邑王。文贊果即文敵,則天凱非以子繼父乃繼文款之后,要仍為范文之子孫,弼毳跋摩之名,忽易而為侏離之語,云系文贊之子,或不可信。當時史籍,于四裔世次多誤,參看第七節吐谷渾、第八節高昌等可見。自此以后,林邑諸王名號皆然。疑其國更有變故,而為史所不詳。
王林邑者,自中國民族易而為印度民族,或即在斯時也。林邑之自立,實由占婆民族,受印度文化之濡染,程度稍高,不忍官吏之貪暴而叛去。
《晉書·林邑傳》云:人皆保露徒跣,以黑色為美;《隋書傳》云:其人深目高鼻,發拳色黑;可見其民純系馬來人。其文化:如居處為閣,名曰干欄,門戶皆北向;男女皆以橫幅吉貝繞要以下,謂之干漫,亦曰都縵;不設刑法,有罪者使象蹋殺之;《梁書》本傳。自系馬來舊俗。然謂師君為婆羅門;《齊書》本傳。其大姓亦號婆羅門;《宋書》本傳。女嫁者由婆羅門率婿與婦,握手相付;《齊書》。其王著法服,加瓔珞,如佛像之飾;事乾尼道,鑄金、銀人像,大十圍;檀和之銷其金人,得黃金數十萬斤。《宋書》。人皆奉佛;文字同于天竺;《隋書》本傳。則純為來自印度之文化矣。
種族既不相同,文化又復岐異,為之大長之范氏,即果系中國人,其不能持久,亦其宜也,況益以官吏之貪暴乎?既服于我之民族,復叛而去,論者恒以為可惜。然政治之管轄,僅一時之事,惟社會合同而化,乃可以長治久安。茍其不然,兵力雖強,政令雖酷,終不能永遠束縛也。
文化本所以謀樂利,我之文化,果優于彼,彼自樂從。若其不然,安能強人以從我?文化既不相同,安能禁人之謀自立?若謂彼借我之力而稍開化,轉圖叛我,實為孤恩。則我之啟發彼,果為我歟?抑為彼也?此世所謂先進之民族,不應不撫心自問者也。果以大公無我為心,則人自不知求自立而至于知求自立,正見我牖啟之功,以先知先覺自任者,正當欣然而笑耳。